在洛照江的生辰盛宴上,雲澈派人將一名女子送到了丞相府。這名女子一身青色羅裙被洗的泛白,雙眼中是民間女子的質樸,她戰戰兢兢,何時見過這樣豐盛的酒宴如此富麗堂皇的房子,這裡的一切要將她的雙目撐開,她只能惶恐地低下頭來。賓客們見到這名女子竟然是被盧順領進來的都忍不住議論紛紛。
凌子悅執起酒樽的動作頓住,眉頭也緩緩蹙起。坐在她身側的張書謀也不解道:「這女子是誰?今天是丞相生辰,陛下身邊的盧公公為何要領著一名村婦來到丞相府中……莫不是陛下有何旨意?」
主賓席上滿面紅光的洛照江表情緩緩僵住。他起身迎了過去,眼神中有一絲複雜的情緒閃過,但凌子悅卻看得清楚。
那是驚恐,是懷疑,更有幾分惶惶不安。
又或是某種預兆。
「這不是盧公公嗎?請坐!請坐!」洛照江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啊,今日是丞相大人的壽辰,老奴先在此恭賀丞相大人了!老奴來這兒,也是奉陛下旨意為丞相您送上一件賀禮!」
「賀禮?竟然是陛下的旨意?」洛照江的目光掠過盧公公的肩膀,只見到那村婦卻不見任何宮人端著什麼賞賜。
盧公公側身,笑道:「陛下知道丞相大人年輕時曾有一個女兒,後來發生旱災,在逃荒途中不慎弄丟了還在襁褓中的幼女。這些年丞相只怕一直想要找回女兒卻又漫無目的,可女兒若找不到,則無法一家團聚心有遺憾。陛下派人經過多方打聽尋訪,終於將丞相您失散多年的女兒找回來了!」
整個壽宴驟然寧靜下來,隨即郎中令起身向洛照江鞠了一躬道:「恭喜丞相大人一家團聚!」
緊接著,其他賓客們紛紛起身道喜。
反倒是洛照江愣在遠處,盯著那村婦,良久才喃語道:「這……真是老夫失散多年的女兒?」
凌子悅另一側的莊潯意味深長地一笑,他是個思維敏捷的人,頷首覆於凌子悅耳邊輕聲道:「下官怎麼覺著丞相大人並不覺欣喜呢?」
「莫要胡說。失散這麼多年驟然重聚,心有懷疑是難免的。」凌子悅略微揚起下巴,她不知道這村婦是否真的是洛照江失散多年的女兒,也不知道洛照江是否尋找過這個女兒,但是雲澈將這個女人找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揭開洛照江的這段過往絕不僅僅是為了讓洛照江一家團聚。
「丞相大人不信?丞相大人可記得她胳膊上那個楓葉形狀的胎記?」
盧順使了一個眼色,身後的宮人便小心翼翼將那村婦的衣袖撩起,果然見到她的小臂上有一塊淺紅色狀似楓葉的胎記。
洛照江的眼睛緩緩睜大,一個吞嚥的動作之後便是顫抖的眉頭還有終於見到愛女的喜極而泣。
「我的女兒……這……這真是我的女兒……讓為父看看……女兒啊……」
洛照江上前想要抱住女兒卻又如何接近,反倒是那女子大哭一聲一把將洛照江抱住,眼淚橫流。
父女團聚的情境霎時令人唏噓感慨。
凌子悅的眉頭卻蹙的更緊了,她覺得洛照江有些奇怪,卻又說不出哪裡奇怪。
而當天夜晚,洛照江靜坐於案前,手指用力地按著眼角。壽宴的喧囂已經褪去,剩下的只有一片寧靜中隱隱透露出的不安,如同潮水般暗自湧動,隨即洛照江驟然起身將案上所有的東西都推落地上。
「丞相大人,有貴客到訪。」家僕隔著房門稟報。
「不見!就說老夫要睡了!」
「大人……這貴客……您不得不見啊……」
洛照江微微一愣,忽然明白來者是誰了。他用力平復自己的呼吸,整理衣冠,命僕從進來將摔落在地的東西收起。
此時,一名婦人穿著深色的斗篷緩緩行了進來。
「全都給我退下!」
所有僕從都離開了屋子,將房門合上,只剩下洛照江與那婦人。
洛照江急急上前,壓低嗓音道:「姐姐,你瘋了嗎?這個時候怎麼能貿然出宮來我這裡!」
婦人將斗篷緩緩摘下,任誰都沒有想到她竟然就是當朝洛太后。
「我怎麼能不來?現在宮裡都傳遍了,說陛下找到了……找到了她……照江,真的是她嗎?真的是那個孩子嗎?」
洛照江蹙著眉,點了點頭。
洛太后倒抽一口氣,差點沒站穩身子,還好洛照江一把托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這到底怎麼回事?陛下怎麼會知道她的事情?陛下……陛下是不是連當年我與你的事情也知道了?」洛照江時刻關注著門外的情況,聲音壓的極低,就怕隔牆有耳。
「……這還用問,陛下如果不知道你與我的事情,又怎麼會知道她的存在。剛入宮那幾年,我沒有一天不在想那個孩子她好不好,做母親的這麼狠心拋棄了她,她會不會恨我,以後我與這個孩子還有沒有相見的一日。可是如今……我只盼著她從沒有存在過!」洛太后的拳頭握緊。
「姐姐,那孩子也是我的,我又何嘗沒想念過她?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她的存在足以讓你我二人身敗名裂!這世上知道姐姐你其實是洛家養女的人不多。當年弟弟我也是真心想要帶著姐姐你離開洛家遠走高飛,可……可造化弄人,我也沒想到會被那老東西發現我們之間的事情!」
「得了吧,我若真跟著你遠走高飛,你這個人沒什麼本事就一張嘴,成日裡游手好閒,只知道豪賭,跟著你,我早就餓死了!」
「那是那是,若當初你我真的離開洛家,今日也不會有這般的榮華富貴……」洛照江笑著安撫洛太后。
洛太后沉默不語,整個屋子冷靜下來。
良久,洛照江吸了一口氣道:「姐姐……陛下將她找出來到底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還不清楚明白嗎?你在朝中如此囂張,三公九卿幾乎都被你的人佔了,陛下心中能舒服嗎?」
「可不是姐姐你提醒說不要給凌子悅留下空位,若他扶搖直上我這個丞相只怕做不了多久嗎?」
「可陛下如今對你我都起了戒心!他這次將這孩子找出來……還送到你的府上,他能不知道這孩子的母親是誰?他是警告你,你與當朝太后有染,無論是我入宮前還是入宮之後,你都是忤逆大罪,應誅九族!你若不安分,陛下隨時能揭穿你!」洛太后的眼神陰蟄的可怕。
洛照江仰面,狠狠地呼出一口氣來,「陛下這也是在警告姐姐你這個太后,太后不潔,若天下知道姐姐你入宮之前就曾經生有子女,他日只怕無法與先帝合葬!太后若失德,陛下也無需再順從太后的任何旨意!」
「陛下這步棋……走的真狠啊……他也不想想,我這個太后失德,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所以陛下不會揭穿這件事,你依舊是太后,我也依舊是丞相。這是他要我們知道……我們所有上不了檯面的事情,他都知道。只要陛下狠下手來,洛氏一門只怕被族誅,陛下的眼睛也不會眨一下……他的手腕比從前要厲害多了……洛照江佩服啊……」
「這主意……是不是凌子悅給他出的?」洛太后驟然抬起頭來,死死盯著洛照江的雙眼,瞧的他背脊一片陰涼。
「什……什麼……凌子悅怎麼可能知道我們的事情?陛下也不可能聽凌子悅這麼一說就要至自己的母親與舅舅於死地啊!」
「這難道不是事實嗎——比起我這個親生母親你這個舅舅,陛下更信任凌子悅!我與你才是陛下最應該仰仗的人,血濃於水啊!可陛下從不曾真正信任過你這個舅舅!」洛太后狠狠戳在洛照江的胸膛上。
「可這也不能斷定,就是凌子悅給陛下煽風啊!區區一個凌子悅就能讓陛下轉過矛頭來對付自己的母親舅舅了嗎?」
洛太后咬牙切齒,「其實你心中清楚的很。當年鎮國公主逼著陛下罷了你的官職,又將矛頭指向凌子悅,凌子悅既沒有向王人傑陳盧那樣逼得自殺也沒有弄到丟官那麼落魄,回府思過而已!是因為什麼?陛下知道他的政策會引來鎮國公主不滿,他刻意不讓凌子悅參與進來就是為了保住他。陛下對你可曾這般用心?凌子悅的馬車規制高過戰車,正是因為陛下的恩寵才能讓他當年在刺客手中死裡逃生!再看看雲恆候府,他的兄長伯父都是侯爵,於朝廷毫無建樹可年年陛下都有賞賜,愛屋及烏何等隆寵?再說說現在,從御史大夫到郎中令,都是你的人,可是您覺著安心了嗎?」
「……」洛照江沉默著瞇起眼睛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何況你推舉的郎中令乃至御史大夫就沒有痛腳了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洛太后話中有話,洛照江自然聽懂了她的意思。如若哪一天陛下要拔擢凌子悅了,哪怕郎中令的位置已經有人了,雲澈要這個位置空出來也不過揮一揮手的事情。
更有甚於,他這個丞相之位……
「依姐姐之見,我們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