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禮吧,這裡既不是朝堂也不是宣室殿。」雲澈不以為意地一笑,來到凌子悅身旁坐下,「朕看看你們這盤棋……明朔,你見著朕慌什麼?這最後一子落的太差了。」
明朔卻立於棋盤一側,垂首道:「請陛下指點,不知這盤棋,黑子可還有轉圜之餘地。」
雲澈抬著眼,看見明朔右臉上的墨跡,笑問,「是不是朕輸了,也要被畫上幾筆?」
「那是自然。」凌子悅笑著推了推雲澈的肩膀,雲澈心中湧起一抹喜悅,彷彿回到了兒時。他來到棋盤對面,伸手抓起盒中的棋子。
最終,倒是雲澈贏了凌子悅。
「子悅,從小你就棋藝了得,怎地輸給朕了。不會是故意的吧?」
數子時,雲澈笑著問。
「明朔落下的那一子恰好殺死了黑子後方一大片,倒是留給陛下活絡棋路的餘地,正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你們君臣二人如此有默契,我哪裡比得過?」
雲澈伸出手來,輕聲道,「下了這麼久的棋,你也不倦嗎?朕陪你在這院中走一走吧。」
「嗯。」凌子悅才略微伸出手來,雲澈便握住了她的手指。
明朔留在棋盤邊,默默注視著他們的背影。
「阿璃,聽聞您四路大軍打算圍攻阿依拜穆?」
「是啊,我打算唱一出請君入甕。」
「我怎麼覺得你是聲東擊西,醉翁之意不在酒。」凌子悅笑道。
雲澈微微一頓,隨即一笑,「知我者,子悅也。」
此時,院中傳來一陣稚童的呼喊聲。
「舅舅!舅舅!」
雲澈與凌子悅齊齊回頭,見到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奔跑著撞進明朔的懷中。
「湛兒!」明朔露出難得的爽朗笑容,將那個孩子抱起,「不是讓你在前廳裡與錦娘玩一會兒嗎?怎麼自己跑過來了?」
「湛兒等舅舅等的厭煩了,錦娘那兒也沒什麼好玩的了。所以湛兒就來找舅舅了!」
那孩童的笑容十分耀眼,雙眸中對明朔有著純淨無暇的崇拜。
而錦娘小跑著跟過來,見著雲澈急忙行禮,「陛下,這是明大人的外甥,今日大人本來是要帶這孩子進宮看望明妃……」
按道理,明朔是不該帶其他人來這別院的,但明湛畢竟還是個孩子。
明朔也趕緊單膝跪下,「臣有罪。」
明湛卻仍舊站立在明朔身邊,哪怕明朔拽住他的後腰,這孩子卻不肯跪下,只是仰著頭直愣愣望著雲澈。
雲澈的視線落入那孩子的雙眼之中,那是許多歷經世事的朝臣都無法承受的目光,而這孩子卻坦然地全部接受。他有一些倔強,有一些不加掩飾的鋒利。
那是與明朔的溫潤內斂全然不同的精銳。
「既然見了朕,你為何不跪?」雲澈用極為低沉的嗓音問道。
「陛下……微臣的外甥不懂……」
「因為跪下了,就沒辦法將陛下看清楚了啊。舅舅常說陛下如何雄才偉略天下英才盡歸陛下,若陛下真的這麼厲害,明湛當然要將陛下看清楚。」明湛仍舊仰著頭。
「湛兒?你是明湛嗎?」凌子悅走了過來,在他面前欠下身來,雙手托住那孩子的臉龐,細細打量。
明湛在那瞬間仿若落進深綿的湖水之中。
「你這孩子,夫人問你話,你怎麼不回答?」明朔蹙眉道。
明湛卻喃語道:「我有沒有見過夫人?為什麼覺著這麼熟悉?」
凌子悅笑了,牽起明湛的手,走向屋中。
「你當然見過我,只是那時候你太小了,不記得我了。」
凌子悅的眼中滿是欣喜,手指撫過孩子的額發,「那時候的你小小的,總是要被人抱著。」
「那麼是夫人抱著我嗎?」明湛非常認真地問。
「我確實抱過你。」凌子悅在他的鼻尖上點了點,方纔還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向後縮了縮,露出幾分羞赧的神色。
「可我卻不記得。願意抱著我的只有舅舅。」明湛的臉上露出落寞的神色。
「你母親呢?」
「我的母親嫁入姓趙的人家,很少照顧我了。趙家的人都說,我是沒有爹的孩子。」
「沒爹你是怎麼給生出來的。況且一個人的人品好壞,是否有作為,與他生父是誰根本沒關係。看看你舅舅,就是最好的榜樣。」
明湛低下頭來,凌子悅一陣心軟,輕輕摟住他,拍著他的後背。
「傻孩子。你的母親為了將你生下,差一點連命都丟掉了,怎麼會不在乎你。」
明湛閉上眼睛,深深嗅著凌子悅發間的味道。
「夫人好像真的抱過我。我記得夫人的味道。」
凌子悅笑了,「你出生的時候,我就在門外等著。還有許多人為了你的降生充滿期待。知道為什麼為你取名為『明湛』嗎?」
「是希望我能征善戰,和舅舅並肩而戰打敗戎狄保衛邊疆!」
「是啊,這個名字代表的就是所有人對你未來的期待。」
明湛閉上眼睛,睫毛上沾著隱隱的露水。
屋外,雲澈長歎一聲,「那孩子是朕登基那年降生的,朕還記得凌子悅為他奔波勞累請來穩婆,徹夜將他抱在懷中,愛不釋手。時光飛逝,他竟然也這麼大了。」
猶記當年。他與凌子悅靠著彼此坐在榻邊,凌子悅捧著這個孩子欣喜非常,那時候他在心中想著若是凌子悅嫁給他,只怕也早就有了他的孩子。
待到雲澈行入屋中,才見得明湛早就依偎在凌子悅身旁睡著過去,而凌子悅為他蓋上了薄被,輕輕撫過他的額頭。
「這孩子在他母親身邊過的不好嗎?」雲澈輕聲問。
「回皇上,微臣的姐姐嫁入趙家之後,趙家的人雖未曾苛待湛兒,但他畢竟不是趙家的孩子,又因為乃是姐姐未婚而育,不免受盡冷言冷語。明朔本欲將湛兒帶在身邊,但公務繁重,一旦出征也是數月無法照顧他……」
「那就讓他留在這裡吧。子悅喜歡這個孩子,朕也喜歡他。」
只要能讓凌子悅快樂的事情,他什麼都願意去做。
明朔怔在那裡,良久才反應過來,瞬時跪下。
「明朔代明湛謝陛下隆恩!」
雲澈微微一笑,手掌按在明朔的肩膀上。
春日悠悠,院中凌子悅側坐在石案邊,案上攤著竹簡,而案前的孩子十分端正地坐著,握著筆。凌子悅傾下身來,左手繞過他,扶著竹簡,而右手的手指輕輕覆在他的手指上,一筆一劃落在竹簡上。而雲映就坐在不遠處翻閱醫書研製什麼藥草,偶爾抬頭看他們一眼,唇上浮起點點笑意。
「湛兒的字越寫越好看了。」凌子悅緩緩鬆開手來,明湛的字體雖然略顯稚氣,卻又有幾分駿銳。
「因為您教的好。趙家請的先生寫的字都沒有您寫的好看。」明湛回頭看向凌子悅,彎彎的唇角中是純粹的崇拜與希冀。
「誰把你教的說話這麼圓滑?」凌子悅忍不住揉了揉明湛的腦袋。
明湛忽然低下頭來不說話了。
「怎麼了?」凌子悅不習慣這個孩子的沉默,待在她身邊時,他總是興奮著說個沒完,「湛兒,圓滑不一定是壞事啊。一個人有太多稜角了,免不了和別人磕磕碰碰,即撞傷自己又劃傷別人。」
「可湛兒並不是一個懂得圓滑的人。在趙家,母親總是對我說,要懂得察言觀色,要對繼父敬重,要對趙家兄弟忍讓。可我越是察言觀色,就越看見他們對我的鄙夷。越是對繼父敬重趙家兄弟就越是覺得我在討好繼父,而他們則對我更加欺凌……」
明湛一字一句極為用力,他的自尊與高傲與生俱來,他就似一隻雛鷹,沒有豐茂的羽翼卻心如利劍。
凌子悅輕輕為他整理衣領,正色道:「湛兒,我們誰都沒辦法左右他人的看法。但卻可以將自己保留。不以外力而動搖,不因外物而墜志,他日必成大才。如果趙家兄弟對你而言並不重要,那麼你又何必在乎他們如何對待你?」
明湛抬著頭望向凌子悅,他似乎明白凌子悅說了什麼,又似乎未能完全明白。驀地,他起身,來到案旁用力地跪下,「夫人,湛兒有一事相求,但求夫人應允!」
「孩子!你怎麼了?只要我能為你做到的,你說出來便可,根本無需行此大禮!」凌子悅欲將明湛扶起,他卻執拗著不肯起身。
「夫人,您若不肯答應,湛兒就長跪不起!」
雖然只是數日的相處,凌子悅已經對這個孩子的個性十分瞭解。他不會向自己提出無理的要求,也不輕易求任何人。
「傻孩子!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怎麼說跪就跪?說吧,你要我答應什麼?」
明湛吸了一口氣,醞釀了十分的勇氣才開口道:「明湛希望夫人能成為我的母親!」
「……」凌子悅頓住了。
明湛看著凌子悅的神態,用力抿起唇來。
「舅舅說……我出生的時候是夫人替我的母親找來了穩婆,是夫人為我起的名字。而今又是夫人教我讀書習字,夜裡是夫人為我添衣蓋被。湛兒心中傷懷時,是夫人在一旁安慰。湛兒做錯事情了,是夫人從嚴教導。所謂母親,不就是像夫人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