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問一句「為什麼」,百轉千回卻還是嚥入腹中。很多事情沒有那麼多為什麼……就好像他出生在慕容山莊,他的父親是慕容凌日,他無心江湖卻終究在這江湖之中不得脫身……而他,連歎息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既然不肯孝順我,那就去地下孝順你娘親吧?她一個人也孤獨那麼多年了。」慕容凌日拍了拍他的肩膀,而慕容聽風卻隨著那力道滑落下去。
氣海一損,氣息不存。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慕容凌日的聲音裡沒有絲毫留戀,驀然轉身時帶起的那一陣風徹骨的冰涼。
一切依舊陽光燦爛,山野之上綠草隨風輕擺,蝴蝶翩飛而過,慕容凌日望著湛藍一片的天空,笑了起來。
「娘……孩兒以前覺得生死無所謂,因為孩兒本來就什麼都沒有……但現在我很怕死……我還想再看見她……」慕容聽風的手掌覆上墓碑,擦去自己的血跡,又無力地垂下。
採了一大束丁香花的蕭謠,正坐在花叢裡出神,「師父,你說我們可以回去了嗎?他應該和慕容夫人說完悄悄話了吧?」
「嗯,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蕭謠一起身,只覺得胸口一陣悶疼,冷汗一冒差一點跌坐回去。
不祥的預感湧上她的心頭,令她全身戰慄。
「聽風……」蕭謠忽然不顧一切飛跑起來,也不管手中的丁香花因為劇烈搖晃而掉落。
「怎麼了?」殷無羈追上去。
「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當蕭謠以輕功快速趕回慕容夫人的墓地時,只看見慕容聽風躺在地上。
「聽風!」蕭謠手中的丁香花落了下來,冷潮從心底最深處氾濫而起,恐懼湧上她的心頭。
慕容聽風聽見蕭謠的聲音,只覺得宛若幻覺。他指尖一顫,便感覺被人抱了起來。
「你怎麼了!」蕭謠扣住他的手腕,將內力渡進去,驚覺他的氣海內府皆被震碎!
殷無羈趕來,也將內力頂入,才發覺一切都晚了!
「聽風!你醒醒!到底怎麼了?」這個世上怎麼可能有人能夠震碎慕容聽風的氣海內府?
「我……是不是做夢……」他拚命留著一口氣就是想要再看她一眼,「為什麼……我聽見你的聲音卻……看不見你的人……」
「我在這兒!在這兒!」蕭謠將他的臉扳向自己,他的眼神渙散,已經在彌留之際了。
「師父!你救救他!當初我被蕭肅震傷的時候您都能救我!這一次你也可以救他的對吧?」
殷無羈沉默不語。當初蕭謠雖然內府皆傷但是氣海尚存,可以靠修煉束水心經修復經脈,但是慕容聽風被震碎的卻是氣海,氣海不存他甚至修煉不了束水心經。殷無羈餵他服下一粒丹藥,盡其所能吊住他的性命,能多活一刻便能少一刻分離。
「師父!你救救他啊!師父!」蕭謠的眼淚縱橫,她不過是去採了些丁香花罷了,為什麼一個時辰不到就變成這個樣子?
蕭謠的懷抱令得慕容聽風清醒了幾分。那鋪天蓋地令人無從所適的寒意被她的體溫驅散,慕容聽風只覺得此刻在她懷中……也許他在江湖中漂泊多年,並不是為了逃避慕容山莊,只是在等她而已。
等她那一聲輕笑,髮梢那一絲金銀花的味道,等她這樣心無旁騖抱著他。
他看著蕭謠盈滿水光的眼睛,心疼了起來。
「蕭謠……蕭謠……」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啊!」蕭謠握緊他的手。
「不要怪你師父……誰都救不了我了……」慕容聽風一向灑脫,唯一遺憾的就是對蕭謠沒有做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遲早有一天是要死的……只是我想告訴你,此刻死去……或者等到我們兩個都垂垂老矣,看盡雲卷雲舒,聽盡潮起潮落之後再離開這個世界……我喜歡你這件事情……我喜歡你的程度都不會改變……」
「我知道啊,我知道!」
「我慕容聽風……一生嚮往自由,卻一世都不得自由。我不願生在武學世家……父母期望如山……不在乎名揚江湖……無所謂美女如雲酒如泉……我不想做的事情總有人逼我去做……」
「我知道,所以你要活著!我們回去清塵築之後,我可以日日陪你把酒聽風……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傻瓜……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無論是誰都沒辦法左右我……其實我已經很自由了……」
「哦?是什麼?」蕭謠的聲音發顫。
「就是喜歡你。」
那一聲「喜歡你」輕如風過,卻瞬時烙進蕭謠的骨骼血液。
「我喜歡你……誰也沒辦法讓我不喜歡你。我想你的時候……誰都沒辦法讓我不想你……我念你的時候,什麼都沒辦法讓我忘記你……」
「我知道了……我知道!」
其實她並不知道。她一直以為對於慕容聽風而言,自己不過是在芸芸眾生之中與慕容聽風相遇,在他生命中的那麼多紅顏之中,她是最特別的而已。她一直有些小小的得意,那些面如晴日,眉若遠岱的美女都被她比下去了。她不知道由始至終,慕容聽風從來都沒有做過所謂的選擇和比較。她一直就在他的心裡,生根發芽,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她已經蔓延到他生命的所有細枝末節,她是他的全部。
「你記不記得你說過,碧落黃泉都會與我執手不相忘……如果你現在死的話,我會跟你去的!我說真的!所以你不可以死!不可以死!」
慕容聽風笑了一聲,「傻丫頭……你不是也說過你不相信碧落黃泉,前世今生……你只相信當下嗎?如果碧落黃泉真的存在……那麼十年二十年之後它們仍舊會在那裡……你就算要來找我也不用那麼急……你想萬一人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呢?你若是死了……還有誰記得我?還有誰……真心愛我?」
蕭謠用力地搖頭,她此刻相信!她什麼都相信!
「蕭謠……你要好好的活著……不要為我報仇……因為你知道我是一個享樂的人……人生得意須盡歡,不要讓那些沉重的事情毀掉快樂……我要你替我快樂……」
「你也要我不報仇?為什麼你們都是一樣的?娘親是這樣……葉逸騙我的時候也是這樣,為什麼你也要這樣?」蕭謠覺得這世事可笑。
「記得我在客棧外教你的那十招嗎?」
「記得,千鈞劍訣啊,是你娶我的聘禮呢!我聘禮都收下來了,你怎麼可以不娶我?你把我也當成你那些鶯鶯燕燕,以為可以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了嗎?」
慕容聽風嗤笑起來,頓時內府震盪,一口血氣湧了上來。
「是我不好!你別氣!你別氣啊!」蕭謠一直內息源源不絕渡給慕容聽風,無奈所有的真氣在他的經脈內都瞬時消散。
「那就是千鈞劍訣的最後十招……」慕容聽風握緊了蕭謠的手指,「這十招只要你運用自如……便能克制千鈞劍訣所有劍招!」
「我知道了!可是你都不再了,沒人陪我打鬧我學會那十招又有什麼用?」
慕容聽風卻不回答她,只是喃語道:「我累了……你以後將我火化了帶回清塵築吧……我還想陪在你身邊……」
「你別睡!你不能睡啊!」蕭謠將所有的內力輸入,殷無羈的深厚真氣湧入,兩人的內息完全沒有作用。
慕容聽風斜靠在蕭謠的懷裡,唇上仍舊帶著笑意,眉間恣意飛揚,白衣輕飛,塵埃不染。
二十四年流雲飛捲都泯然在這一笑之中。
一陣風過,草葉傾倒,日光飛逸。
蕭謠的內息不絕,而殷無羈卻已經收手了。他知道,慕容聽風去了。
而蕭謠如果還不收手,她會因為內息耗盡而死。殷無羈只得摁住她,強迫她收手。
「停下吧。」
蕭謠閉著眼睛。有些可以停下,有些永遠停不下來。
「為什麼老天爺要他死?他沒有做過壞事!他整個人乾乾淨淨!為什麼?」
殷無羈手指掠過蕭謠的眉眼,她的淚水滴在他的指上,「因為,上天給了他極致的快樂。」
「什麼極致的快樂?」蕭謠滿臉嘲諷,她只覺得前一刻慕容聽風與她相約退隱江湖從此快意人生,後一刻他們便陰陽永隔!
人生極樂是什麼,蕭謠不知道。但是地獄滋味,她已經深刻體會到了。
「你。」殷無羈回答的很簡單。他知道此刻無論自己說什麼都好,都無法開解蕭謠。
「我……如果沒有我,他根本就不用退出江湖,就不用在今天來這個地方!他就不會死!」
不過片刻,她便從雲端跌入了萬丈懸崖,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他求之,得之。人生極樂,不過如此。」殷無羈望著慕容聽風。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慕容聽風還是十七歲的翩翩少年,還未嘗盡江湖甘苦人生喜樂。他什麼都看不見,雙眼之中卻清澈無比。他陪在蕭謠床邊,為了她傾盡內力。那時候殷無羈就知道這個對什麼都看起來雲淡風輕的少年,其實是個對感情執著至深之人。
但是他沒想到,今日慕容聽風離去,雖然萬般不捨,卻又從容如流。
又或者他的灑脫,只是為了讓蕭謠放下。
「蕭謠,天色漸暗,我們需將聽風的事情告知慕容山莊。」
蕭謠卻諷刺地笑了起來,「不用了,我猜慕容凌日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