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暖暖問。
「可不就是《春天》。」亦寒笑眼盈盈看著她。
「不是……我想的那個吧?」
「可不就是你想的那個。」
「噯!你呀!」暖暖激動地停下來,嬌憨地拍了亦寒肩膀一下。
「張國榮先生九八年最新專輯,在你朝思暮想之前,我先幫你搞定。」
「太好了,」暖暖開心得搖晃起來,「可你哪裡來那麼多錢買這些港版的專輯啊?」
亦寒用左手撓撓頭,大男生的笑容燦爛。
「恰好我有一顆好使的腦袋瓜子,能在有限的幾次比賽下來賺點小錢。」
原來亦寒參加的競賽都是有獎金的,但暖暖從來不去過問這些瑣碎的細節。
但這個時候知道這樣的一件事情,心滿意足的快樂油然而生,將所有的低沉的情緒一掃而空。暖暖感覺自己又振奮起來。
青春期的沉悶與快樂,總是這樣有一陣沒一陣的。
我要逆風去
年少的時候,煩惱來的快也去的快,少年的心性存不住半點的憂愁,總是能被新出現的快樂感染了心懷,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是明亮的。
可是,現在這樣的愁雲慘霧繚繞,怎麼都沒有辦法揮散開去。人生好像在一片黑洞中行進,只能看見過去卻看不到將來。
暖暖望著父親昏迷的憔悴的臉。那記憶中清朗的飽滿的中年男子的面孔,是變得多麼的蒼老!原本只有兩鬢微斑的濃密的發,現在絲絲縷縷夾雜著不少銀絲,額頭眼角的皺紋那麼顯眼,那一笑就微微抿起來,嘴角向兩旁勾上的嘴角已經彎落了下來。臉色蒼灰的,生命似乎也灰敗了。
「爸爸,求求你醒過來,只要你能醒過來,我什麼都不去奢求了。」暖暖顫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握住林沐風的右手,那手背的拇指處有硬幣大小的一塊燒傷,皮膚凹凸不平,十分扎手。
林沐風說是小時候被燒傷的,小小的暖暖曾心疼地拉著爸爸的手,輕輕吹著這傷口,對爸爸說:「暖暖吹吹,爸爸就不疼了。」
爸爸就會用有力的修長的外科大夫的手慈愛地滿足地撫摸著暖暖的頭髮。
現在,這曾經有力的外科大夫的大手,變得脆弱而柔軟,手指低垂下來。
暖暖的雙手把林沐風的手握牢。
「爸爸,我知道你累了,你要休息,可是這些天,你睡的夠多了。爸爸,你快點醒過來呀!醒過和我們一起回家,我會好好照顧你的。爸爸……」暖暖的聲音顫抖著,嘴唇也顫抖著,眼中乞求著,心中也乞求著。
林沐風的手,細微不可辨地,微微地,微微地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爸!」暖暖緊張起來,趕緊摁急叫鈴。
胡智勇和護士很快地趕來,身後還跟著幾個人。
「胡叔叔,剛才,我爸爸的手,他的手動了一下。」暖暖抓住胡智勇的衣袖,激切地說。
「爸爸他,是不是要醒了?」她問,充滿期待地。
「我來看一看。」胡智勇趕緊拿出聽筒,俯下身子傾聽林沐風的胸音,然後再皺眉凝神看了一下旁邊的心電圖,面色凝重。
突然病床上的林沐風兩手攥成拳,眉頭也緊緊皺了起來,眼睛向上翻去。
胡智勇趕緊撫下來給他做心臟按摩,一面指揮護士遞來急救器械,一面對暖暖說:「孩子,你先出去一下。」
暖暖焦急地呼喚:「爸爸,爸爸,你不要嚇我!」說著忍著很久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滑落下來,有人來連拖帶架,將暖暖帶出了加護病房。
暖暖只是一路不停呼喚「爸爸」,逐漸帶出嘶啞的嗚咽的哭腔,六神無主,驚惶失措。
「暖暖!」
汪亦寒正扶著暖暖的外公賀章之快步走來。
賀章之滿頭銀髮,拄著枴杖,腿腳不靈便,但是仍勉力地加快步伐。
「外公。」暖暖一見到這最年長的親人,忍著多日的辛酸和傷心全然絕堤,像個小孩子似地,崩潰地大哭失聲。
賀章之心疼地走到暖暖身邊,撫拍暖暖的背脊。
「孩子,不要哭,你爸爸不會有事情的,我這個老頭子都能好好地站在這裡,他正當壯年,怎麼可能有事情?」說著有力地用枴杖捶著地面。
「外公。」亦寒扶著賀章之往走廊邊的座椅上坐下。而後越過來扶暖暖,他將暖暖攬住,強力地,將暖暖按在座椅上。
淚眼模糊之間,暖暖看到亦寒眼中深深的心疼與不捨,擔心與哀動,正緊緊地鎖住她,那一泓深似星辰的雙眸蘊著淚光。讓她愣住了,也緩住了她崩潰的悲傷。
扶在她肩膀上的他的手輕柔地往上,悄悄揉著她的頸肩,安撫下她頸部激動的神筋。
但只那麼一小會兒,他撤出他的手,轉身,步到病房的窗口前,焦急地關注著裡面忙碌的人群。
亦寒,他也那麼深刻地悲傷著。卻是背轉身子不讓自己看見。
賀章之抓過暖暖的手,和她互相用力握住,互相汲取來自血緣親人間的互相安慰的力量。
「你們這些孩子,出了那麼大的手事情都不告訴我。要不是小蘋給我電話,我根本不會知道沐風出了那麼大的事情。」
小蘋?媽媽?
是不是代表她依然深切地關心著父親。
或許,是她還沒有明白這些長輩間的情感。
賀章之同暖暖一起,凝望著加護病房的窗口,看著胡智勇進行醫治。林沐風的掙扎漸漸平緩下來,但臉上掙得失去了血色,一片的青白。
眾人都不忍心再看,低垂下眼睛。
「沐風從小就是一個堅強傲氣的人,那年……」賀章之蒼老的眉眼,擔憂的面容,充滿回憶的語氣讓暖暖和亦寒不約而同轉頭,專注地看著他,想聽他接下來說出來的那些回憶。
「大約應該是1965年的時候吧,沐風才十五歲,他的父親被打成右派,在干校裡舊病復發,突然病逝了。造反派和紅衛兵衝到沐風的家裡,把沐風父親的藏書和古玩砸的砸,燒的燒。我看到沐風一言不發,瘋了一樣去搶那些被丟在火裡的古書,被紅衛兵拳打腳踢,被火燒傷了手背也一聲不吭。後來沐風的媽媽給他上藥,問他疼不疼,這孩子咬著牙,說不疼。
「我想,這孩子的骨頭有多硬。那天夜裡,沐風的媽媽被造反派帶出去審訊,第二天,我們發現她在天井裡割腕自殺了。
「我們都擔心這個孩子會受不了這些打擊,有誰知道,他不知道從哪裡借來了黃魚車,載著他媽媽的屍體去了龍華火葬場。後來,他被趕出石庫門,他們家的親戚在解放前失散的失散,出國的出國,留下來的也不敢收留他,都要跟他劃清界限。他就睡在學校邊的草叢裡,一邊被批鬥,一邊還堅持學習。
「你們的爸爸,一路走過來,不容易啊!所以我相信,他一定能渡過這個難關的。」
暖暖和亦寒聽得出神,想著父親渡過的那些艱難的歲月,覺得如此不可想像的艱難,徹骨的辛酸瀰漫全身。
「老爸,他,他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這些。」亦寒說。
賀章之把自己的視線從病房內調回在亦寒的身上,語重心長地說:「如果不是那場文化大革命,你爸爸應該是在十八歲就要去國外的大學念醫科了啊!那個錯誤的年代耽誤了多少年輕人的前途啊!」
暖暖也隨著外公看向亦寒,看著他那變得凝重的臉。他認真地,恭謹地,異常虔誠地站在哪裡。
她才知道,在亦寒的身上,原來承載著林沐風沒有完成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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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是一件什麼東西?
當夢想還存在意識裡的時候,那麼抽像和虛無飄渺。但是,當林暖暖面對著高三分班的時候,發現或許那夢想正在眼前,等著自己去選擇。
「我還是選擇文科吧!應付物理化學,實在有些力不從心。」暖暖對楊筱光說。
楊筱光東看看西瞅瞅,打探著周圍相處兩年的同班同學的去向:「大多數同學都選理科,為什麼我覺得那麼難的理科那麼多人愛又那麼多人擅長?」
「因為選理科的話,大學專業選擇多啊,高考分數線向來是理科線低文科線十幾二十分的。」 楊筱光的前座轉頭說,「天才都選理科!」
「鬼!」楊筱光揮舞書本反駁,「自古中華大地出文才!」
前座嗤之以鼻:「現在老早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了。楊筱光,你可是落時落的厲害。」
陽光正走過來,被楊筱光的前座叫住:「我們數學天才課代表可是選物理還是化學?」
陽光略停了一停,說:「沒想好。」
楊筱光嚷:「還沒想好?今天就要把表格交給王老師了。」
課後,暖暖收好同學們選擇的表格交到小王老師的辦公室去。
「林暖暖,你還是選文科吧?」小王老師問。
「嗯。」暖暖點點頭,笑著對老師說,「所以到了高三,還是王老師的學生。」
小王老師正是教語文的。因為暖暖這一屆學生達到人數高峰,原來的那些高三任課老師不夠分配,二中的校領導只得不拘一格從新教師當中選拔能勝任畢業班的教師人才。向來教學很有一些思想和成績的小王老師當仁不讓地被挑選了上來。
暖暖說得十分誠懇,口氣是帶著依戀的,哪一個學生不喜歡這樣一位活潑的親切的年輕的老師呢?
小王老師很高興,也有些擔憂:「我是第一次帶高三,希望能和同學們共同努力了。」
暖暖很有信心地一點頭。
「其實,暖暖你的文筆很不錯,美術功底也好,到了高三倒真的是可以嘗試去考一下藝術類專業的,也能給你高考多護一層駕。」 小王老師說。
到家後的林暖暖將小王老師的話說給林沐風聽,林沐風聽得連連贊同。
「現在能為學生想的周到的老師不多,你們這個小班主任倒真的是挺不錯的。」
「高二的時候,她不主張貼白榜,還被教導處通報批評了呢!我們班的同學都很佩服她。」暖暖補充說道。
「你想好選擇什麼專業了嗎?」亦寒在一旁問。
暖暖凝神認真想了一下:「其實,小王老師倒是啟示了我,很想試一下設計類的專業。藝術專業錄取線不會很高,如果通過專業考試,倒是真的是給高考打了雙保險。」
說著歎口氣,雙手撐著臉頰,噘噘嘴,轉過臉面對亦寒說:「我可不像你,考理科跟吃大白菜一樣簡單,還是得打好雙保險啊!」
看著暖暖這副可愛的小女兒態,亦寒忍不住,笑嘻嘻地擼擼暖暖的頭髮,把暖暖的劉海弄亂,暖暖佯做生氣地瞪了他一眼,動手整理自己的劉海。
「誠實的小丫頭。」亦寒還想再伸手擼暖暖的頭髮,被暖暖眼明手快地用手格開。
「你比我小,不要沒大沒小。」繼續瞪亦寒。
他一副不痛不癢,皮皮的神色,似乎就是想看她生氣跳腳的模樣。
「不過,暖暖你的美術要好好補一下,我還是托我那位同學幫你在師大找個美術老師補課。」林沐風正色道,一副已經全部籌劃好的樣子。
暖暖認真地點頭答應,開始覺得這個時刻的緊迫性。
「亦寒,你也要好好考慮一下出國的事情了,我找你們班主任瞭解過,你們學校開分數證明,幫你申請國外的大學是沒有問題的。」林沐風突然對亦寒說。
亦寒愣了一下,在自己進入高中以後,「出國」這個詞彙是經常掛在林沐風嘴邊的。但是自己才升高二,似乎離那個選擇的時刻並沒有那麼近。他沒有想過父親已經為他瞭解了相關的事宜。
「我覺得現在談出國,似乎還是太早了一些吧!老爸。 而且等暖暖上大學以後,我們兩人的學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且……」
林沐風不等亦寒說完,便打斷他:「經濟上的問題你不用擔心,爸爸希望你們能在學業上可以做到最好。」
這是林沐風在兩個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第一次用如此果斷的語氣來決定孩子們的命運,且是那麼不容置疑的堅定。
亦寒有些迷茫地望著堅決的父親,再把目光轉向同樣有些驚訝的暖暖。
暖暖接收到亦寒含著詢問的目光,他,似乎在等她的意見。
出國,或是不出國。
她可以決定他的未來嗎?
爸爸那麼堅決地希望他能出國,她不能違拗爸爸的心願。
但是,那將是一場必然的分離。
從八歲開始,他們一直在一起,如今,在這個選擇的時刻,面臨著一場分離。當然,分離之後還會有再聚合,然而此刻去想,卻覺得是那麼遙遠。
但是,出國對於亦寒來說,是他可選擇的將來中看上去最最好的一個。
應該也是亦寒他自己的最好的夢想。
她記得在那天,亦寒十七歲生日的那天,說要帶她去了南京路上的哈根達斯開洋葷慶祝,暖暖送的生日禮物是自己織的圍巾。
原本暖暖並不會織毛線,但是學校裡的女生之中突然流行起來做這傳統活兒。暖暖便興致勃勃地和方竹一起學,當然楊筱光例必缺席,她對這類活兒從來不感興趣。
暖暖學習織了手套和圍巾。
手套給林沐風,因為林沐風是騎助動車上班,進入冬季以後,清晨寒風刺骨,很傷手。暖暖想給爸爸的手保暖,除了自己織的手套,還給林沐風買了專門冬日騎助動車用的皮手套。林沐風清晨騎車,便能先戴毛手套,再戴皮手套,雙重保暖。
圍巾是給亦寒的。
站在南京路路口的時候,暖暖拿出送給亦寒的圍巾,踮起腳,讓亦寒低頭,一圈一圈繞在亦寒的脖子上,再在胸前打好結。
圍巾織得很鬆,暖暖端詳了一下被圍巾遮住下巴的亦寒,男孩子眉梢眼角有些樂滋滋的。可暖暖仍舊遺憾:「好像不擋風,回去重新織一條更能保暖的給你。」
亦寒說:「我覺得這條不錯,挺好的。」
當然有回禮,就是張國榮的新專輯《春天》。
暖暖拿過亦寒的回禮,和他一起肩並肩往哈根達斯方向走的時候,有些躊躇,心不在焉的。
始終是記得楊筱光和她說的關於亦寒和路曉一起出現在哈根達斯的事情的。
「這些專輯,是不是路曉給帶的?」暖暖問。
「哎,你怎麼知道?」亦寒有些驚訝,探詢地看著暖暖。
暖暖輕輕咬下嘴唇,楊筱光和他都以為她真的是萬事不過問嗎?
路曉有那件和楊筱光同款不同色,同樣是從香港買來的米老鼠連衣裙,那麼她當然也會有這個關係買到香港出的碟。 這些細節,她並非沒有輾轉思考了一下,只是一直沒有宣諸於口而已。
想起亦寒學校同學們的傳言,亦寒和路曉,他們之間,看上去親密無比。
不是不嫉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