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寒仍然站在病房的窗前,雙手扶著玻璃窗,整個背脊的線條一直僵硬。
他們看著房內的醫生護士正忙碌地為自己最親的親人做著搶救工作,胡智勇努力地給病人進行人工心臟按摩,一邊轉頭看心電監視儀查看病人的心跳情況。
走出病房的胡智勇已是滿頭大汗,他看著那四個焦灼地忙不迭圍上來的四個人,露出釋然的微笑。
「有驚無險,你們都放心吧!過了今夜我們再看看情況。」
說完,才對著賀蘋頷首,「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再對賀章之說:「賀老師,您放心吧,我不會讓老林有事的。」
賀章之如釋重負地點點頭,既然胡智勇都這樣說了,是有他必然的把握的,便漸漸安心下來。
暖暖問:「我們是否可以進去?」
胡智勇點頭:「可以,但是不要那麼多人。賀老師年紀大了,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
賀蘋便轉頭對父親說:「爸,您還是先回家去吧,有什麼消息我會及時通知你。」
亦寒微傾身,扶住賀章之。
「外公,我送你回去吧!」然後朝賀蘋點點頭,又望了下見到他的目光便低垂下眼眸的暖暖。
賀章之也畢竟年紀老大,候了這麼些時候,很有些疲憊,最後擔憂地凝視了病床上的林沐風一會兒,便聽從眾人,由亦寒扶著送出了醫院。
賀蘋和暖暖母女兩人走進病房。
賀蘋第一次這麼近地看見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導管,面色蒼白脫形的林沐風。她有些踉蹌地坐到他病床前的椅子上,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額。眼圈一忽兒紅了。
暖暖站在賀蘋的身旁,一隻手被賀蘋的另一隻手緊緊抓住,深切地感受到母親由心底深處湧上來的悲傷。
胡智勇站在他們母女身後沉重地說:「老林這些日子來太累了,那個時候被抽調去做治療方案到現在,根本沒有好好休息過,也不用補休的假期,總說科裡少人手,醫院裡又工作忙,要抓好科研工作,也要做好臨床工作,還要培養好新人,馬不停蹄的工作讓他的身體就這樣垮了。我常勸他,就算他是鐵人林沐風,也不能這樣摧殘自己身體。」
賀蘋的聲音略有哽咽:「他是在搶他自己的時間,一刻也不浪費。」
胡智勇重重歎氣:「你們母女好好陪陪他,我先走了,有什麼事情隨時叫我。」說著出門也帶上門,把這室內的空間留給這曾經的一家三口。
病房內,暖暖母女一站一坐,都焦慮地望著病床上的親人。看著他的心電圖「突」、「突」一下一下地跳著,自己的心也跟著「突」、「突」地跳著。
她們只是互相緊緊握著手,希望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可以讓她們眼前這最親的親人甦醒過來。
「沐風,他很久沒有這樣好好的睡過了吧?」賀蘋歎氣。
暖暖默然,記憶中的父親,從來也不深睡,總是家裡最晚睡最早起,每天都精力充沛,精神奕奕,讓她一直覺著這樣的父親是永遠都不會疲憊的。
而眼前的他,病懨懨地躺著,多少疲憊的累積才讓他訇然倒下。
「十五歲的時候,沐風被爸爸接來我們家。」賀蘋忽然說。
暖暖「咦」了一下,把視線移向母親的臉。
賀蘋抬頭,看著女兒,認真地說:「沐風應該沒有和你說過,他和我也算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吧?」
暖暖搖搖頭:「爸爸從來不和我們說過去的事。」
賀蘋瞭然地笑,瘦削的臉帶點淒慘的回憶的味道,暖暖看著猶有風韻的母親的臉上的這種遮也遮不住的風塵愁緒,心下惻然。
或許她能明白父母經歷了很多很多故事,還有很多很多兒女所不知道的苦難。可是,在更多的時候,在他們這代人的眼裡,永遠都是自己在第一,自己的歡樂,自己的痛苦,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事。
往往忽略了父輩,他們的歡樂,他們的痛苦,自己知道多少?
再看父親,怎麼不是一張覆滿風霜的臉?多看一眼,都覺驚心動魄。
賀蘋只是繼續說:「他從來不是一個會把自己的傷口拿出來曬的人,怎麼會讓小輩們知道他曾經那些落魄的少年歲月呢?」
「曾經落魄的少年歲月……」暖暖喃喃重複著這句話。
「我們那樣的歲月,你們沒有經歷過,怎麼會懂?」賀蘋轉過頭對著林沐風。
暖暖靜心聽她講。
「你外公和沐風的爸爸是同事,文化大革命以前,沐風家裡是我們那個裡弄裡條件最好的一家,他們家還有一些海外關係,原本他父母就是希望他十八歲以後可以出國讀醫科。鄰居們都說沐風的媽媽是一個小布爾喬亞,生活講究得嚇人,這家人總是光鮮漂亮地出現在人們面前,實際上人人都羨慕那家子的教養和生活質量。
「可是那個時代,不過幾天的功夫,可以把一個人的際遇翻天覆地地改變。他的爸爸在干校裡病發身故,他的媽媽也自殺身亡,他們家的房產被沒收,一夜之間,沐風變成一個一無所有,孤苦伶仃的孤兒,整夜整夜遊蕩在學校門外的草棚裡,找遊街後回學校清掃的老師繼續請教問題。
「爸爸實在可憐他,冒著被再牽連的危險把他領回家裡來,我們便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上午爸爸媽媽被帶去幹校,沐風便教我數學和外語,他倒是天生樂觀,說這些東西還是要先學著,要好好複習,等學校恢復上課,我們要跟不上了。
「後來開始要我們去報名上山下鄉,他說他已經一無所有了,四海為家隨遇而安也無所謂,只要能有機會讓他再讀書就行。
「那天,我和爸媽去送他,看著他擠在人群裡,身板瘦瘦的,總好像怎麼打都打不倒的樣子。」
「媽,其實……」暖暖咬下嘴唇,道,「你是愛爸爸的對不對?」
賀蘋笑了:「你們這代人,動輒把『愛』掛嘴上,實在太感性。」呼了口氣,「我們年輕的時候,哪裡敢往這個方向想。」
然而,眼神渺渺地再看向林沐風。
她說:「那天送他,他說『小蘋,別送了,我該走了,我一定會回上海的。』我只是想,我真不想這個教我唸書的沐風哥哥離開我們家。」
暖暖聞這言,鼻酸,這麼相似的一句話,相隔三十年,竟然重複演繹著。
那天,在機場,熙熙攘攘送別的人群之中,他們兩個,隔著對亦寒再三叮囑的林沐風。
她一聲不響地望著他,他的眼神也不時從爸爸的臉上轉到她的臉上,凝眉看著她的默然不語。
來來去去,亦寒只是反覆說:「我會在那裡好好照顧自己,你們都放心,很快就會回來。」
他好像等了很久的機會,總是沒有等到合適的機會,把自己最想說的給說出來。
臨進閘口的時候,他在那匆匆都將離開的人群中間,回頭對暖暖說了那天送機他唯一對暖暖說的話:「我一定會回上海的。你回去不要忘記看你的單詞書。」
最後一句尤其大聲,生怕暖暖聽不到似的。
暖暖也大聲說:「我四級已經過了,六級我會加油的。」
那樣,目送一個和自己形影不離了十二年的背影。
心底離別的愁緒,一絲一絲冒上心頭,身邊空空落落,心裡也空空落落。
左右手
張國榮的上海熱情演唱會在9月16號正式開始,亦寒是9月8號去的美國,暖暖的生日是9月11號。
林沐風帶暖暖去慶祝生日,是去德大西菜社吃西餐。這是一家上海老字號西餐館,久負盛名,也在不少有名的文學作品裡出現。
坐在餐館沿窗的位置,暖暖的興致並不高,歪著身子看窗外的林蔭道上的梧桐樹。
林沐風說:「你也不習慣亦寒突然不在身邊的生活吧?」
暖暖「嗯」了一下,心裡的空空蕩蕩和身邊的空空蕩蕩一直延續至今,整個人都尚未完全調整過來。
但是林沐風並不知道女兒的這些心思,他對亦寒的出國很是樂觀,所以絮絮叨叨的時候,聲音中都帶著興奮的情緒。
「四年很快就會過去的,不過我想亦寒可以在那裡讀好碩士回來,當然我要求他一定要回來的。」
頭盤上來了,是芥末牛排。
暖暖在林沐風的指導下用刀叉切牛排,林沐風的動作嫻熟,如同在手術台上一樣,似乎在這西餐桌上也是久經沙場了。
林沐風看出女兒低落的情緒,也想盡力回轉,便找些輕鬆的話題:「以前你們念初中高中的時候,我很反對你們談戀愛,現在都讀大學了,也可以盡情享受年輕人的世界了。暖暖,有沒有男孩子追你?只要人品合格,你自己喜歡,爸爸是不會反對的。」
暖暖正把染著芥末醬的牛排塞到嘴裡,一聽這話,心理沒有準備純熟,嗆到芥末醬,一陣猛咳,趕緊用餐巾紙捂著嘴。
林沐風讓服務生上一杯白水,親自放在暖暖面前,繼續活躍氣氛似地開玩笑:「我對亦寒的要求也是一樣的,只要他不去找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就行了。」
芥末獨特的辣終於發揮後勁,陣陣衝上腦門,暖暖抵受不住這辣,感到眼前一陣溫熱。又拿出一張餐巾紙擦眼睛。
那天送完亦寒,她到了家裡,心思紊亂地躺在床上,忽而又想起亦寒再三叮囑她要看單詞書,便將書桌上的單詞書拿出來。
一張紅紅的紙的邊角留在單詞書的外面。
打開,翻過去。
竟是一張9月17日的張國榮熱情演唱會的門票,售價500元的內場票。
從五月開始,上海的各大媒體開始全面報道張國榮即將來開的這場演唱會。
暖暖盯著電視機,正在放演唱會的新聞發佈會。因為排練演唱會而有些清瘦黝黑的張國榮仍然精神奕奕地站在上海媒體的面前。
他說:「在我還能唱的時候,我想讓你們聽聽我的現場。」
他已經四十三了,這樣的風華絕代,這樣的器宇軒昂,是真正的會當凌絕頂的黃金時刻。
這個她喜歡了七年的人,要貢獻一場精彩紛呈的演唱會,她怎麼可以錯過?
連在北京唸書的楊筱光都覺得機不可失,時不我待,乾脆準備向學校請假回來看演唱會。
可是500元的內場票,那是對於沒有工作的,也不想問父親拿錢給自己娛樂的林暖暖來說,是一個天價。
為了這500元的內場票,暖暖在暑假裡找了兩份家教的工作,每週能有70大元的進帳。
一個暑假下來,總算累積到500元。興沖沖跑去售票點,終於買回了16號那晚的票。
但售票現場有人把16號、17號兩天的票都買了。
不是不羨慕的,她也多想兩天的演唱會都能看到,但是經濟條件限制。
於是自己批評自己,做人不能太貪心。可還是忍不住暗地裡多唉聲歎氣了幾回。
眼前這票,紅艷艷地擺在自己的面前,一個邊角往上翹著,看的出是用力捏了出來的。她伸手輕輕撫那邊角,把拇指按在那翹起的邊角上,好像把手伸到了亦寒的手裡一樣。
票後面有一張紙,這樣寫:
張國榮真是紅,跑了大半個上海才買到票!!!!!
你要代我把我的那場看回來,好歹我也被他的歌荼毒了多年了。
這傢伙,真是張揚,生怕她不知道他有多辛苦才買到票似的,連打五個驚歎號。
應該說,他從來都那麼張揚地要讓她知道他對她的好。
那麼不掩飾自己的心意。
那晚,暖暖夾在上海體育場裡八萬名觀眾之中,看著張國榮穿著帶天使翅膀的白西服,裊裊地出現在舞台上,那一刻,場內萬眾呼喚,歡愉的尖叫聲似浪一樣,一波一波連綿不斷,自後方湧到她的耳際旁。這一刻,這現場的人們等待了太長的時間,終於把他等在了他們的面前。
太長的時間了,被他的歌聲所感染,也喜愛著他這個人。
你知道我等了你了多久嗎?
暖暖的自語的聲音湮沒在人群的呼嘯尖叫之中。
那沉厚的,熟悉的,又近在耳邊的,可以醉人的聲音傳過來:
「當雲飄浮半數公分
是夢中的一生」
淚,也就那樣肆無忌憚地,蓄謀已久地,痛痛快快地滑落下來。
落在嘴邊,是鹹的,微熱的。
暖暖好像覺得亦寒在對她說: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
但是又似乎他什麼都沒有說。
沒有亦寒在身邊的日子,是寂寞的。
沒有了送自己上學放學的自行車,暖暖只好自己去坐公車。
亦寒出國前,曾經帶著她來到這公車的終點站,對她說:「你啊,就是對什麼都漫不經心似的,這輛車可以直達你學校,終點站上車你也有位子坐,省得老被人擠的東倒西歪的。」
暖暖伸出併攏手指的手掌:「保證不會。」
亦寒又要拉她的辮子:「不會才怪。」熟悉的賴皮的神情,亮閃閃的眼睛。
在這終點站上車,沒有多少人,車廂空蕩蕩,空氣都是冷的。暖暖揀靠右窗的位子坐,路旁的行道樹又近在眼前了。閉上雙眼,可以當還坐在亦寒的自行車後面。
可到了第二站,人潮忽地全部湧上來,先是一股冷風,然後就被陣陣人群的熱氣給包圍。車上的人群嘈雜開來,像小菜場。暖暖閉上眼睛,假寐,怎麼也再找不到坐在亦寒自行車後面的感覺了。
林沐風一如既往地在醫院忙碌,暖暖週末回家,只需讓自己溫飽無憂即可。燒一個人吃的飯,還不習慣,也懶得開油鍋。沒有人一起分享食物了,哪裡還有興致動刀鏟。
有些東西需要分享,才能幸福。
她便胡亂地燒一些泡飯,就著腐乳和醬瓜吃。或者乾脆就做泡麵吃,加多一根火腿腸。
深秋要入冬,她想著亦寒在美國是不是能習慣,能不能照顧好自己。
打開電腦,上網找資料。
開的都是關於巴爾的摩的網頁,亦寒讀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就在那裡。那個大西洋岸邊的港口城市,和上海一樣的臨水,綠化蔥鬱,高樓林立。亦寒應該是能夠習慣的。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網上的照片模模糊糊,白頂紅牆,一片氣派。三兩個學子走在樹蔭下。
這學校歷史悠久,應該也會有如北中那棵百年銀杏的參天老樹吧。亦寒應該也會習慣的。
上海的天氣到了秋冬交界就會一忽兒下雨,一忽兒放晴,氣溫一忽兒高,一忽兒低。
暖暖會在這個季節習慣性感冒,林沐風在家里長期備著板藍根還有雙黃連口服液等藥物,叫暖暖帶去學校裡。
暖暖每到臨睡的時候便給自己泡板藍根,深褐色的顆粒,化在冒著熱氣的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