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緊手機,緊到把手機關閉起來。
淚終於混著雨水,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
她緩緩蹲了下來,把頭埋進臂窩裡,嗚嗚地愈加大聲地哭了出來。
一把傘遮住了她。
抬頭,是一臉驚訝的陽光,也沒有戴口罩。
「我看著像你,誰知道真的是你。」陽光皺起眉頭來,不解所以,「怎麼了?」
被遮住了雨,但是擋不住風。
暖暖覺得冷,肩膀微顫。
陽光單手把外套脫了下來,披到她的身上,扶她站起來。
又問:「怎麼就一個人跑來這邊哭?」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想到了重點,「張國榮的新聞我聽說了——」
暖暖說:「為什麼活得坦白的人會有這樣的結果?」
她滿臉的淚滿臉的水,也不抹乾。
再對陽光一個字一個字說:「我的世界已經天崩地裂了!」
真相
陽光從上衣的口袋中把一本藍色的,方方整整的本子拿出來,擺到暖暖面前的。
是一本護照。
「我想把這本護照送回阿姆斯特丹。」
暖暖側頭問他:「你想好了?」
陽光說:「那天,你還在病房裡睡覺吧!我看到汪亦寒在門口站了很久。我想我當初的那個主意可真是餿主意!我們的一些太過刻意,並不能阻止真正的感情!」
暖暖就這樣看著陽光說,他的語調是輕緩的,好像經過一陣深思熟慮之後,把自己最終的決定全盤托出。
「不能阻止你的,也不能阻止我的。」陽光看著她。
暖暖對他說:「可是,你說我們把感情出賣給了魔鬼,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報應?」
陽光淺淺地一笑:「或許是!但或許也不是。」收起手上的護照,「暖暖,在我心裡最冷的時候,起碼你的同病相憐給了我一些安慰,我們總不能這樣就假裝著一直同病相憐下去。」
「你回頭,也許是一個艷陽天,我回頭,還是萬丈深淵。」暖暖低下頭,輕輕地說。
「如果你們去國外,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也是可以的。」
「不!」暖暖驚恐地抬起頭來,「那樣太荒唐了!」拚命搖頭。
陽光卻苦笑。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荒唐的。看透了就是看透了,為什麼不誠實地活一次?暖暖,你比我可憐,你是從天堂跌到了地獄,而我——」陽光搖搖頭,「原本就在地獄裡。」
「我記得念高中的時候,有一次看到你拿著火腿腸喂小貓。那個時候我覺得你就不像表面上那樣的冷漠。你鎖著太多的心事了——」眼神黯淡,「和我爸爸一樣。」
暖暖手邊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她拿起來聽,是方竹。
「在哪裡呢?」
「和陽光在醫院門口的生煎店裡。」
「好,你等等我,馬上過來。」
「竹子?」
「一定等我,我有話要單獨和你說。」方竹說好掛機。
暖暖對陽光說:「竹子一會過來。」
陽光站起身來:「那我先走了。暖暖,我訂了下週六的機票回去。」
「那麼快?」暖暖一訝。
「暖暖,其實我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改變的是表相,並不是本質。我還是要回歸本質。」陽光伸出雙手。
暖暖也站起來。
就著他伸出的手,互相擁抱了一下。
「你爸爸一定會沒有事的。」
「嗯!」很肯定地點點頭。
「這些天,讓我相通很多事情。暖暖,那晚我沒有加班,我沒有去醫院安慰你,我在家裡看了一夜的《春光乍洩》,後來看到你身後的汪亦寒,我想了很久的往事,也終於想通了。」
暖暖的眼裡,蘊出淚來。
「不要學黎耀輝,就那樣拋棄了何寶榮。」
陽光點頭:「我會把他的護照還給他的。」
親親吻在暖暖的額頭。
就此告別。
在生煎店門口,和方竹擦肩而過,含笑道別。
方竹怔怔看著陽光的背影消失在夜幕裡。
「他下週六回荷蘭。」暖暖對面向走來的方竹說,「我又被丟下來要一個人面對艱難困苦了。」
方竹看著暖暖。
「他決定回去再找回他了?」
暖暖訝異地望著方竹。
方竹坐到暖暖的對面,輕輕笑了:「不要那麼驚訝。你知道的關於陽光的事情,我在高中的時候就知道了。」
「竹子?」
「所以,當那天你跟他一起出現在我和楊筱光面前告訴我們你們準備談戀愛的時候,我一下子驚得站起來。」
暖暖默不作聲,她知道方竹要對她說很多話,而方竹也就繼續說下去了。
「有一次我和你說我向陽光表白的事情,其實還隱了下半段。陽光的心門不容易打開,當我越來越接近他的時候,他對我說了很多事情。高考之前,他說他終於可以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了。我想你也知道,你是和他的愛人一起去荷蘭的。」
暖暖點頭。
「而荷蘭,允許同性戀結婚。」
暖暖再點頭。
「那晚,陽光給我電話叫我去他公寓接你到我家的時候,我在陽光家裡還是看到那張他和他站在風車下拍的照片,當當正正擺在客廳的窗台上。
「我怎麼能忽視,這樣情況下的陽光,會和你談戀愛?」
「你沒有揭穿我們?」暖暖問方竹。
方竹卻對著暖暖笑:「傻丫頭,我們認識多少年了?十多年了,你有什麼事情我不知道?好的壞的,你和亦寒的一切一切你都告訴我和楊筱光。我們之間有秘密嗎?有的也就是那部分不能說出口的。
「我沒有揭穿你們,是因為我猜到你和亦寒一定出了什麼狀況。我不明白這狀況,但是我知道這狀況已經比哥哥的去世更擊垮你了。」
暖暖伏到桌子上,又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淚。
方竹繼續說:「這些都不是我要和你說的重點。我要說的是——其實四月八號的時候,亦寒回來過!」
亦寒回來過?!
這短短五個字讓暖暖直起身來,愣愣地盯住方竹。
「那晚,就是你和我們說已經要跟陽光談戀愛的第二天,亦寒就找到了我臨時租的房子。那天你去陽光給你介紹的那家單位面試,所以你並沒有碰到他。他問我你到底怎麼了,說你和他說你有了新的男朋友,不想在繼續和他的姐弟戀了。他的樣子很苦惱,也很憔悴。」
方竹頓了頓,不管暖暖越來越驚駭悲傷。
「他等了你很久,你沒有回來。就逼著我帶他去找你,所以我帶他去了陽光的公寓。你真的是和陽光一起回了公寓,然後在窗台上,我看到你拿起那張陽光和他愛人的照片,你們說了一會話,我不知道你們說了什麼。我正要帶亦寒上去找你的時候,他,不,是我們看到你和陽光抱在一起。」
「那個時候,我對陽光說,或者我們彼此救贖就好一些。我們要堅定地維持這個假像,直到所有人包括我們都以為這是真的。」暖暖說。
「亦寒一個人在樓下站了很久,我叫他走,他不肯走。後來下雨了,我連拖帶拉把他拽走了。第二天他什麼話都沒有說就回國了,到了機場給我發了一條消息,叫我什麼都不要跟你說。
你讓他敗得很冤枉,他說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你又躲著他不肯給他理由。」
方竹一口氣說完所有所知道的。
暖暖用手握住口鼻,閉著眼睛,默默地流淚。
「我也想知道理由。」方竹最後說出了這句話,「為什麼一切事情會這樣急轉直下?我們都不明白。」
暖暖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來,紅著眼睛看著方竹。
一個字一個字說著,把心底的沉痛說了出來。
「因為,我和他亂倫了!」
方竹驚得微微嗔開口,失手打翻手邊陽光遺留下來的湯碟,手忙腳亂拿出餐巾紙擦拭,一旁的服務員也過來幫忙。
桌子上的殘跡擦拭乾淨之後,暖暖也擦乾淨自己眼角的淚。
「我爸爸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和汪亦寒是同父異母的姐弟。而我們——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過了。至此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方竹只能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包,只能呆呆望著面前的悲傷到無以自拔的老友,只能這樣坐著,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震撼,比當年知道陽光是同性戀來的更大更沉重,更讓人絕望。
這段美好的青梅竹馬,是她從小看到大的美好感情,忽而就這樣裂成碎片,飄到地獄的最深處。
「亦寒,他——不知道?」
暖暖搖搖頭。
「應該是不知道。」
方竹坐到暖暖的身邊的位子去,摟住暖暖的肩膀。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們?那麼痛苦的事情一個人去承擔。」聲音也是發著顫,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才好。
暖暖把頭沒進方竹的肩上。
「這樣的話,我怎麼說得出口?我只能一再一再跟自己說,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們倒退回去倒退回去!陽光提出和我戀愛的建議就好像是這個時刻唯一可以讓我抓住的稻草,我也不想放開。」
「暖暖,那現在該怎麼辦?」方竹也茫然了,她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追問下來問出的結果是這個樣子的,也只能束手無策。
哭夠了,也找不回答案。
方竹想,她以為她說出一切能解決問題,可是在事實面前,只能那麼脆弱無力。
根本無法解決問題。
暖暖還是堅持回了醫院。
方竹要陪她,被她婉拒了。
「竹子,有些問題我只能自己面對,雖然我有很好的朋友,可是還是要我一個人去面對。」
方竹望著暖暖轉而堅定的臉龐。
發生了很多事情,可暖暖並沒有一垮到底。
她們真的都長大了,都要面對自己的世界,好的壞的,必須面對。
賀蘋、亦寒和江護士長都站在走廊上。
暖暖一驚,跑過去。
「爸爸怎麼了?」
「胡主任給你爸爸檢查呢!不要緊張。」江護士長說。
三個人都看到暖暖紅而腫的眼睛。
「你——」亦寒開口,隨即默口,只望著她。
暖暖只管看病房內的父親。
他還平和地躺在病床上,任由胡智勇和護士們替自己檢查身體。
賀蘋卻奇異地望了一下亦寒,說:「有些話,還是我來說吧!」
「阿姨!」亦寒叫了一聲,再望一眼暖暖,「我很感謝你!」
賀蘋對亦寒說:「你自己都想通了,剛才怎麼說?傷害只有一次,兩者相比取其輕。你爸爸老是不開竅,我來解決這個問題。」對亦寒點一點頭,「阿姨很高興你的坦白,比你爸爸坦白多了。」
說完過來執起暖暖的手。
「女兒,媽有話要和你好好說。」
再轉向江護士長。
「小江,有沒有安靜的地方讓我們母女好好談談?」
江護士長說:「林醫生的辦公室吧!我帶你們去。」
林沐風的辦公室,是單人的。他病了很多天,但是辦公室依然有人打掃,還是整潔乾淨。
這間辦公室是暖暖小時候經常玩耍的地方,她也在這辦公室搬過兩張椅子跳橡皮筋,也用這間辦公室的老撥盤電話給遠在他鄉的母親打電話。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但是顯然賀蘋比她更加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