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以倫的眉頭越皺越緊,又慢慢放開,他說:「那些事情我是做過的。」
翟鳴「哧」地一笑:「你還是天不怕地不怕,我的話講完了,可以走了。」
潘以倫叫住他:「別吸冰了。」
翟鳴聳肩:「有的人走的出這個圈子有的人走不出,蝦有蝦路,蟹有蟹路,不過各走各路。」
潘以倫默默跟在他後頭,和他不遠不近地保持著一段距離,漸漸距離越來越大,翟鳴走遠了。
但陰影仍在。他身處的另一個世界,分分鐘都會來索要前債。潘以倫看著自己的影子,怎麼轉身都跟著自己。行差踏錯,就需付出代價。
潘以倫不再掙扎。他走出醫院,左右一望,準備叫車。
身後有急匆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回頭。
那個人顯然也一愣,她問:「十三號潘以倫?」
潘以倫認識她,楊筱光的好朋友,做記者的那個方竹。她為自己寫過不少稿子,他是知道了,雖然奇怪,但想,這並不關他的事,他以為這個記者寫稿子不過是因為楊筱光和他們公司安排的緣故,故此他並不深究。
潘以倫還沒問,方竹就先澄清了:「我不是來盯你的梢。」
潘以倫笑:「方小姐,謝謝你。」有車停下來,他向方竹道個別,上了車。
方竹仍在街頭左顧右盼。她想她是看見了那個人的,怎麼就一轉眼不見了?
她清楚記得傷她手的人的個頭和塊頭,雖然對方用絨線帽子把臉遮著。那樣的身手,又準又狠,不像生手。剛才從父親住的那棟住院樓下來,她就隱隱約約看到這條熟悉的身影,一路追出來,竟然會遇見潘以倫。
方竹用手敲敲自己的額,想,不該是看錯的。
她抬手看一下表,快九點了。今天何之軒加班,不到十一點不會回家。
自從那天他提出「復婚」的請求,她一直不知如何答他。他對她的照顧依舊一如既往,她的手已拆了大繃帶,現在纏小紗布。再過一個月,大約只需要貼邦迪了。
傷口看似猙獰,可真要痊癒,速度這樣快。
方竹在稍晚些的時候會去醫院探父親,她手上有傷,是幹不了照顧人的活兒,只在門口稍稍站一站,看著父親喝了湯,看了會兒報紙就睡覺了。
周阿姨說,父親是一輩子硬朗身板,等閒不生病,這一生病就是如山倒,一個肺炎都纏綿了很久才有了好轉的跡象。
周阿姨還說:「現在下面的人來匯報工作,他也有精神聽了。其他沒什麼,就是想你,和你一樣嘴硬不說罷了。」
方竹沒有問周阿姨,怎麼就去找了何之軒來照顧她。這樣一問,就怕有自己心裡不好接受的答案。
何之軒沒有追著逼問她什麼時候復婚,他最近忙得很,早出晚歸,有時還把李總和香港的導演這干人帶回家來討論工作。
他們的計劃似乎是要變,電視台方面不願意在決賽以後把那幾個當紅的新人留給他們做廣告。李總一歎再歎,說最後還得搬出的真金白銀才能起決定性作用。
何之軒一直在做計劃書,早晨起來都能看見他的眼睛熬得通紅。
她是心疼的,楊筱光和她通電話時,告訴她何之軒以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做完稿的輝煌經歷,她只覺得心在一陣一陣抽痛。
結婚的時候,她和何之軒的事業都才起步,都不願意為家庭放棄自己的事業,也因為生活費而不能放棄事業。時至今日,她想,何之軒是真缺一個人好好的照顧他。他經常一頓飽兩頓饑,楊筱光說他午飯有時還吃麥當勞,更不用說晚上可能還需在外面應酬飯局,不曉得會喝多少酒。
這幾天他回來時,是事先漱了口的,可耳根通紅。
這瞞不住方竹,他喝酒喝過量,耳根就會發紅。她以前就知道,那時他剛進廣告圈,應酬免不了,如今更是免不了。
方竹的手痊癒了點,再度去醫院看了父親後,便去藥房抓了一些葛花。她記得小時候父親也經常喝酒,母親就在家中長期備著葛花,用來煎藥湯,最能醒酒。
方竹第一次在阿姨的幫助下煎好了藥,何之軒回來,看到桌上的中藥,有些驚訝。
她說話竟然結巴了,講:「你——老這樣不行的,健康要注意。」
她看他喝了中藥,想說一兩句打趣的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說出口才覺得老土。
何之軒笑笑:「你倒是喝喝看?本錢這麼好賺?」
他們之間可以說一些輕鬆俏皮的話,是一個好現象。方竹想,在他的屋簷下待著,總不能一直彆扭下去。只是復婚的問題,她是不敢往下想。
那條傷口這麼深,不像她手上的傷,忍一忍熬一熬治一治,就能好了。
楊筱光說她:「你在猶豫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情,重新辦個證書唄!」
她是不能理解她心裡的難的。原本好好的一面鏡子,是她砸的四分五裂,她如今不敢再去看鏡中人。她是對不起他的,就算他不計前嫌,她可怎麼過的了自己這一關?
這些年午夜夢迴,她也會夢到他的父母。他的那位慈祥的父親,對她說:「孩子,你別為難。我們做長輩的自當體諒小輩。」
何父逼著何母一起走,何母的聲音鋒利而冰冷,就像劃入她掌心的刀片。
「小丫頭壞死了,攛掇了小的攛掇老的,咱們家早晚毀在她手裡。」
方竹就會滿身大汗地醒過來。
何母說的沒有錯,他們家就是毀在她的手裡。
心有靈犀一點通
方竹起來倒了茶,咕嘟咕嘟喝下去,才發覺客廳裡空蕩蕩,何之軒還沒有到家。
一看鐘,十一點半了。
她坐到沙發上,另一頭放著何之軒蓋的被褥。他買的是白色太空棉,疊得方方正正擺在那邊。方竹拉了被褥來,輕輕在臉頰磨蹭,似能體味到他的氣息。
和他分開這些年,她不曾接觸過他的任何物件。當初離婚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個人管個人。她發現她連一張合影都沒有留,可見走得多麼狼狽,且沒有什麼準備,一如當初的結婚。
他們的合影不多,何之軒不是個愛照相的人,她死磨半天都未必肯。這是他的固執,直到他去南浦大橋做一個路況障礙採訪,方竹跟在他後面學習採訪流程。他教她採訪的技巧,像老師多過男朋友。攝像師傅看得笑起來,說她交一個男朋友還能免費賺到實習指導。
她吐吐舌頭,對何之軒說:「那好像是我討便宜了。」
何之軒不是不會開玩笑的人,他說:「你也知道啊?準備怎麼付指導費?」
這個方位凌空,下面是滔滔江水,四周有車有人,她想要驚險一次,抓住何之軒的手,死命往他唇上吻過去。何之軒沒料到她膽子這麼大,絲毫沒準備,兩人吻的角度不好,牙齒磕在一起,各自「哎呀」叫出來。
結果引來攝像師傅的注意,他建議,這個角度正好,要兩個人合張影。照片洗了兩張出來,她和何之軒一人一張。分手之後,她又走到黃浦江邊,想,她與何之軒,在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能見了。她怕睹物思人,怕軟弱怕彷徨,怕得要死,她把照片撕掉,讓碎片隨著江水而逝。
怎麼逝的了?
方竹扔了照片的剎那就後悔了,悔不當初。
她握緊被褥,就像抓皺了自己的心,一塌糊塗。她想,自己是糊塗的。
門「卡噠」響了一下,有人開門進來。
是何之軒,也許又喝醉了,往門邊先靠了一靠。方竹在黑暗裡看清他的動作。他靠了很久,想來今天是醉得狠了,然後彎腰脫鞋又脫了很久,才想起來鎖門,再脫下外套,他想要開燈了。
整個順序是混亂的,又尚留著一絲條理。
方竹乘他未開出亮燈,借這暗色,撐起這份膽量,一個箭步上去,抱住他的腰。她吻上去,把舌頭探入他的口中,略一碰觸,他就有了回應。
黑暗裡的軟玉溫香,是想念已久的感覺,暌違已久的激情。
何之軒不能自持。方竹的手就搭在他的腰間,上上下下的撫摸,又癢又熱。她這樣磨人,磨到他全部情緒都能崩潰。
他從小性格冷靜又內斂,一直是做班長和學生會主席的材料。他想他一向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上大學前,他對父母說:「爸媽不用為我的學費再操心,上海地方大機會多,我先自立。畢業後再辛苦幾年,到我三十歲,不管是去上海還是留家鄉,一定不會讓兩老失望。」
這是他對父母的承諾,後來成為他一輩子都無法實踐的承諾。
大學四年,他始終不談戀愛,談戀愛會花時間花錢。直到遇到方竹,他才知道花時間花錢談戀愛,其實一切都是心甘情願。
如果換做別人,也許他可以避掉這場愛。之前也有女生追求過他,他一冷,人家就失去了打持久戰的興趣。
可方竹不是,她就是義無反顧,一條道走到底,誓不言退。把自己的心整個的拋給他看。
她問他:「何之軒,我就是歡喜你,你歡喜不歡喜我?」問的時候戰戰兢兢,她是害怕的。這麼驕傲的一個女孩子,在愛情面前變得這麼卑微又倔強。
她為他把錦衣玉食的生活捨棄掉,跟著他吃方便麵睡漏雨的亭子間。
那之前,她不能說要風得風,也差不多是走一條陽光大道了。他甚至知道她的父親早已在電視台裡給她安排好工作,就等著她畢業後走馬上任。
這些她全部不要。這樣一寸一寸,把他的防線磨掉。
愛情來的突如其來,他沒有想過愛一個女孩,會愛到失去理智,把人生計劃全部攪亂。
方竹問過他:「何之軒,你什麼時候喜歡我的?」
他說:「我發現喜歡你的時候,已經走了一半的路了。」
方竹撅嘴:「抄襲奧斯丁。」
他笑笑,這話說出口他自己都發現熟悉,原來是奧斯丁寫的,不過確實是他的感受。
他說不清楚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愛上她的。
他跟著教授做助手時,看過她做的論文寫的報告,許多角度和觀點,都是他所贊同的。
在他們最初相識的那次比賽,兩個人做的報告,於某種意義上也是契合的。評審的老師說:「選她的和選你的,沒有大差別,意義都差不多,你們的表達方式也比較像。考慮下次合作做一個比賽項目,我對質量有信心。」
後來沒等到這個下次,他就畢業了。他們沒能真正合作上,一直到最近她為他做的那些報導。
她在暗裡寫的那些稿子,他都看過,角度和題材同他自己選媒體發的稿差不多。甚至她給楊筱光的廣告建議,也正是他想到的廣告策劃之一。
他們的思維方式這樣像,像到他不得不相信世上的這句話——心有靈犀一點通。
離婚時,他也仍相信這句話。
他想他是瞭解她的,也瞭解自己。一段感情有了不可彌補的裂縫,不是有靈犀能抵過去。且正因這靈犀,他們幾乎都在猜測對方的態度。
他和她都怕再下去,或許會相看兩相厭,讓灑脫少年人的日子蒙塵,過上猙獰而沮喪的人生,怕總有一天讓對方嫌棄,抑或恨對方如同死敵,成為遺憾的怨偶。
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後退。
但,退一步,真的不是海闊天空。
最初的那段日子,公司要派員去香港總部深造,他表現好,能力強,當仁不讓被選了去。這是一個機會,逃離過往,或許能夠重生。
他錯了,香港這座城市比上海更小,人口密度大,交往空間小,狹窄的房子,高強度的工作。人來人往,太匆匆,與他無關,他還是會想念她。
想她的時候,他不是沒有起過慾望。成年男人一想起情感過往,就會在身體上真實反應出來。
他換了一份強度更大的工作,還是沒有辦法填滿這樣的空虛。
同事給他介紹女朋友,吃過一兩次飯,興味了了,他沒有再繼續的意思。
她們統統不像她,不如她固執,不如她主動,不如她黏人,不如她聰明,不如她和他有默契……這些人,都不是她。
一年兩年,這樣乏味地過去了。
回來以後,看到如今的她。她看他的眼神又愧又憾,想接近他又要遠遠躲著他。
她會一個人獨居,關自己禁閉似的。
原來這些年不單單是他沒有走出來。
何之軒不想如當初那樣後退。她不敢進一步,他就等著。反正他們已經互相等了這麼久。
方竹的身體在他的掌心柔軟。回憶漸漸清晰,何之軒記得她的身體。
其實那天清晨的深吻和撫摸,已經把他不斷平復的慾望再度喚醒。他會忽然沮喪,他所有的錯亂和不理智都因她而起,便硬生生把感情壓下去。
她當時的表情是迷惘的,後來還賭氣了。她怕輸的性格依舊沒變。
這種性格像荊棘,刺痛的是兩個人。
何之軒就是有點恨她這樣,一忽兒遠一忽兒近。
他的手勁慢慢重了,探到她的身下。柔弱的中心,在他的手指上漸漸濕潤。他的粗糙劃痛了她,方竹吃痛,可不想躲了,輕輕抬起了腿,勾住他的腰。
這一個動作,讓所有的情緒崩堤,如水閘洩洪,誰都逃不掉。
他們重重倒在沙發上,何之軒摩挲著她,推高她的睡衣,拉下她的內褲。他帶著被酒精催化的急切,吻熱而且疼,細細咬著她的頸,吸吮她的乳房,手從撫摸轉為揉捏,要深深貼近那思念已久的體溫。
他另一隻手開始解自己的褲子,皮帶緊緊扣著,幾下都解不開。方竹伸手過去幫忙,被他推開。這時候他還記得她手上有傷。
很快,兩個人身上所有的阻礙都被褪下,這樣赤裸相對,終於又能坦陳。
他叫她:「方竹。」
她迷迷糊糊應著,他的吻又輾轉回到她的胸口,深深的吻,細細的啃噬。他問:「方竹,你的心還在嗎?」
他的吻隨著她的心跳,一下一下,一緊一鬆,讓她全身的毛孔都要打開,渾身戰慄,不能自己。
她囁嚅,她喘息,她說:「何之軒……你醉了。」
何之軒低低笑了一聲,像是哂笑,又像無奈:「是你先開始的,這時候還有借口,不覺得特沒意思嗎?」
他不讓她說話了,封住她的口,她多說一句,也許一切又要退回去,他不打算再退。他騰出一隻手捉住她的雙手,不讓她在混亂下再傷了自己,身下深深一沉,就進去了。可還不夠,何之軒又拉過被褥墊在她的身下,稍稍抽了出來,再自高而下,又重新深入。
這一下的衝擊讓方竹真的再也無法說話。而後的撞擊一下重過一下,力道這麼猛,讓她無法招架。她扭動腰肢,想要逃,可是逃不了。
他在她的體內,灼熱堅挺的侵入,不容她有片刻的遲疑。
方竹有點疼,但激情在疼痛中被點燃。
是的,是她先開始的,她怎麼能逃?
他們的身體都有對方的記憶,熟悉的律動和親吻,一旦再度糾纏,就不願意再分開。
他的一隻手一直牢牢握住她的左胸,想要重新握牢她的心。
方竹唯有打開自己的身體,承受他施予的一切。
原來你還在這裡
方竹在清晨醒來,翻一個身,發現自己睡在床上,週身乾淨得像初生的嬰兒。她身上的睡衣換過了,內褲似乎也換過了。手上的紗布也是重新包紮好的。
原來她一頭睡死過去,什麼都被人安排好。
外頭有「踏踏」的腳步聲,慢悠悠的,不像是何之軒。她叫一聲,阿姨推門進來,見她醒了,問:「何太太你是喝粥還是吃麵?」
方竹坐起來,發現連拖鞋都好好地安放在床邊。
她胡亂說了一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是吃麵還是喝粥。她走出去,客廳外的陽台上晾著大大的被套和沙發套子,遮去大半的陽光。陰涼的一角,還有她的內褲和睡衣,以及他的內褲。
阿姨納罕:「一大早過來看見何先生洗東西,今朝陽光不好呀,洗什麼沙發套子?」
方竹的臉「兀」地一紅,想,幸虧她沒提別的。她含含糊糊地刷了牙,洗好臉,坐在檯子邊喝粥時,重逢後頭一回給何之軒打了電話。
響了兩下,他接起來,知道是她,就說:「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他的聲音低低的溫柔的,帶著東北味兒的「兒」字音,繞到她的心裡,甩都甩不掉。
方竹說:「睡不著。」
何之軒提醒她:「今天去醫院要記得拿藥膏,別忘了。
她是真忘了今天還要去醫院。
她叫他:「何之軒。」
昨晚她叫了無數聲「何之軒」,像要把這幾年沒有叫的都叫了。她呻吟,大汗淋漓,與他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