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筱光先打了聲招呼:「輪胎乎?」
「嗯。正想找伴一起玩QQ堂,可以搭伙嗎?」
其實楊筱光自從接了「孔雀」的項目後,就忙得天昏地暗,又同潘以倫糾糾纏纏,已經很久不玩網游了,那日在網上回帖也不過是信口一說,但有粉絲這樣主動地問過來,她還是爽快地應允了。
直到重新打開界面,歡悅的音樂響起來,她才有了真的回到最初生活的感覺。
有了感覺,馬上就上手了。她同這位「偶然的light」搭檔,在QQ裡講好專同別人二對二,這樣乾淨利索。
楊筱光還同對方解釋:「小朋友,我明天還要上班,二對二方便我提前下線又不會得罪人。」
沒想到「偶然的light」說:「都能理解的理由,為什麼要有這麼多解釋呢?不用過意不去。」
她一時語塞。
好在他們遊戲的配合度很高,往往用「偶然的light」做掩護,她去衝鋒陷陣的策略,百戰百勝。看來這位電腦對岸的同粉也是個思路敏捷的好手。
這樣沒多久,楊筱光就光榮升級了。
漸漸夜了,對手一個個上來又一個個下去,最後沒了人。
「偶然的light」說:「你得去休息了。」
這孩子的口氣是直板板的命令式,真沒禮貌,楊筱光想。她打了一行字:「要有禮貌,我可是比你們大的姐姐。你應該說,姐姐你是不是要去休息啦?」
「偶然的light」回復:「意思不是一樣嗎?」
楊筱光答:「死孩子!算了,不跟你計較了。」才想下線,一想這孩子技巧不錯,是個好玩伴,於是多問一句:「明日再戰?」
對方說:「過兩天有事呢!等週末吧!」
楊筱光正要同他道別,對方又加了一句話:「孔子似乎教育過自己的徒弟,沒有人能阻礙你,除了你自己。」
「每日警句嗎?」
「偶然的light」露了個大白牙的笑。
「我們輪胎真是相親相愛。」
「偶然的light」打了個擁抱的表情。
楊筱光點開「偶然的light」的資料,對方的性別選擇「女」,年齡填了「100」,所在地未填,十分注重隱私的樣子,她也就不探究了,從容關機下線,臥倒在床上。
雖然手指隱隱在疼,摁方向鍵時太過於用力了,但是很過癮,力氣發出去了,心情也爽快了。
黑夜裡響了兩聲淒慘的貓叫,像是荒山野嶺裡無主的孤魂,一股涼氣從楊筱光的脊背冒上來,颼颼颼的,她不禁抖了一下。
寂寞的感覺,如影隨形,又同她做伴了。
事實上,也果真如此。
在莫北的婚禮之後,便是方竹的婚禮。這些朋友彷彿是說好了似的,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段都各自有了歸宿。
也許這座城市內大齡未婚女青年最大的壓力就在這裡吧,執手相伴的朋友終有一日會尋找到他們人生旅程的伴侶,落單的自己是免不了孤單的。
楊筱光慨歎不已,而今她唯一能排遣寂寞的便是努力工作,每日頂著黑夜星辰歸家,然後上個網就睡過去,次日醒來又是全新的一天。
潘以倫的新聞總是時不時會出一些的,大多是關於他拍的廣告。他是拍廣告出身,如今也是廣告小天王了,是電視屏幕裡的常客。
後來他又拍了兩三部偶像劇,演男三男四的角色,比他以前在偶像劇裡頭當路人要強,而且角色很討巧,電視劇輪播之後,又給他增添了不少粉絲。
再後來不知他怎麼的就接了時尚台的一個綜藝節目的場外主持,做些品牌秀的現場報道,需要天南地北地跑外景。節目總是會準時在飯點時刻播放。
她能看見他的頻率實在很高。
城市應該很大,可實際上卻這麼小,楊筱光做只鴕鳥都很辛苦。
她想他是在進步的,她其實也不賴。她在QQ堂從初級打到飛機,就快所向披靡了。
「偶然的light」是個好搭檔,有著無私的犧牲精神,常常自動當她的「餌」,設了陷阱誘敵深入,給足她機會旗開得勝。
楊筱光玩到興頭,覺得不好意思,就私聊說:「哪能次次讓你當黃繼光?」
「你帶著我衝鋒陷陣挺好,我省力。」
「懶人。」
「高興就行。」
只需高興,那就可以。
她知道他(她)是好人,只是不知道是男是女,交流也僅限於遊戲中,這卻是一種很酣暢的關係,每每能將心中的鬱結抒發個徹底。
真正是相逢何必曾相識。楊筱光感謝網絡,覺得總有一地可消遣。所以她將「偶然的light」親暱地簡稱為「light」。
潘以倫的論壇日益繁榮,他的經紀人被粉絲請了來,成為名譽管理員,兼帶發言。他的正名也被註冊,有他專門發言的帖子開著,名字一亮,粉絲就蜂擁進那張帖子裡搶樓。
楊筱光有幸搶過一次「沙發」,還是light提醒的:「偶像剛才留了帖。」
楊筱光關了遊戲窗口,論壇最新發貼裡赫然掛著有「潘以倫」大名的帖子。他寫:「今天很累,但是工作很順利,一次比一次進步,同事們很照顧我。謝謝大家!」
他的發言總是很簡短,除了感謝還是感謝,看不出任何情緒。粉絲們說他不擅長表達情感。
其實他是擅長的,她知道,但又何必表達給陌生人呢?
如今她卻也是陌生人了。
楊筱光用「輪胎小G」的ID回復:「加油成熟!」
她看著發帖日期,他們分手已經快一年了,這麼快。
她很想看他,只有看廣告、看報紙、看網站。
分離之後,她才知道戀愛是一種什麼感覺,愛一個人是一種什麼滋味。楊筱光分外想念他的味道。
天涯陌路人,做起來竟是這樣難。
她發了一個很十三的笑臉給light:「我搶了沙發。」
「知道你會搶,乾脆讓給你。」light還在,打了個「哈欠臉」給她。
楊筱光就說,你下去吧,困了吧!light說,沒什麼,這盤過了就升級了。
漫無目的、永無止境的遊戲又開始了。楊筱光玩到自己意識模糊,只是用慣性動作在支撐。
很累了,還是不想停。
這是給自己找不愉快,楊筱光搖搖晃晃的,腳底開始浮。
light還是用命令式的口吻提醒她:「下去睡覺,不然上班要遲到。」
楊筱光給了個很誇張的大笑臉:「我是遲到大仙。」
light回復:「大仙也怕青春痘。」
楊筱光趕緊照鏡子,可不是額頭一層油光,便回復:「奔三的女人不保養是不行的,下了下了。」忽然想起來問light,「小孩兒,你多大?」
等了很久那邊才回復,兩個字—「保密」。
楊筱光本就不是刨根問底的人,只是將一張把人踢翻倒地的圖片發了過去。
網絡上誰又知道誰?也許電腦前是一隻狗也說不定。她笑笑,釋然,下線,關電腦。然後在衛生間做了一個面膜,冰涼的觸感,像涼透的眼淚。
不知道哪一家鄰居在放立體音響,效果很好,一直傳到楊筱光的耳朵裡。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像朵永遠不凋零的花
陪我經過那風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
那些為愛所付出的代價,是永遠都難忘的啊
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永在我心中,雖然已沒有他
……
夢,曾經很近,如今很遠。
楊筱光任由面膜乾涸成泥土,冰封起來,不需要任何表情。
什麼是代價?她想,她明白了一點兒,但或許也未必全部都明白。
但是這就是代價。
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永遠在心裡,冰封起來,刻成了碑。
雖然沒有他。
二十六 心跳呼吸很正常
楊筱光又恢復了相親,是在和潘以倫分開後的一年半之後。
按照一個通俗的說法—「日子照舊得過」,她得照舊過日子。
楊媽仍然對她錯過了莫北存著一段心思,經常慇勤地探問莫北的消息。楊筱光被問煩了之後,不禁說:「莫北都是兩個孩子的爹了,老媽你還意淫人家幹嗎呢?」
回頭她同方竹抱怨:「我媽就認這樣的要車有車,要房有房的男人。」
方竹卻說:「阿光,陷在一段回憶裡,不走出來,是和自己過不去。」
楊筱光氣餒:「你怎麼也這樣?」她想了想,繼續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必須得等著誰,也沒有時光永遠冰封不動這回事。誰沒有兩三段過往情事,等老了之後緬懷?我好歹也算有段風光的忽然之戀,那就像一杯香醇的午後紅茶,我也足以笑傲到五十歲之後的人生了。」
方竹拿她沒辦法,也對付不了她的伶牙俐齒。
楊筱光走在大街小巷,看著戶外的廣告牌流光溢彩,她會停駐下來,望著廣告牌上高高在上的人,幻想若干年後,她會對自己的孩子得意地說:「看吧!這是你媽的初戀,現在多少人愛他?當年他可是追在你媽裙子後面跑。」
潘以倫已經二十五歲了,論壇裡的版頭早換成了「BOY TO MAN」,路邊的廣告牌上也在大秀身材,他開始往廣告型男的方向轉變了,這樣其實更容易受廣告商青睞。
楊筱光看了一眼那廣告牌,是某洗浴產品。她是見過他的出浴情景的,那時候還瘦精精的,孩子相未脫,現在人成熟了,練了些肌肉,曬黑以後,胸腹很漂亮。
他愈加性感,她就愈加歎氣。如今他的舉手投足,於她都是一個並不熟悉的人。
他現在變成了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她和他最近的距離,不過是網絡論壇裡的上下層樓。
自那回在網絡上祝福他生日之後,她便再也沒有搶到過離他最近的位置。
light笑話她,運氣都跌坑裡了,大多時候,light的運氣都比她好,能在離潘以倫很近的位置留言,有時候就在第一層,有時候隔了兩三層。他(她)戲稱這是「閒著坐坐」。楊筱光問過他(她)到底是幹什麼的,上網時間很捉摸不定,有時候清晨給她一個問候,有時候在午餐時分冒出來打一個招呼,但更多的時候是深夜陪她打網游。
他們不過是漫無目的地閒聊,粉絲之間的話題也無非就是偶像。楊筱光說得多的是希望,看到潘以倫拍了一支廣告,就希望他能演偶像劇,看到他演了偶像劇,又希望他能演大製作正劇,最好還能混到王牌節目裡做主持人。
light說:「他已經很累了,你想累死他嗎?」
楊筱光說:「我總是希望他好的。」而且要越來越好。
light說:「或許他做一個普通人會更輕鬆,演藝圈不過是一份工作。」
楊筱光想,打工總是累的,他尤其累。
她一直關心潘母的健康,在和潘以倫分手以後,她偷偷去過幾次醫院,基本沒有遇到過他,李春妮等粉絲也會定時來照顧潘母。如今已經沒有她出現的任何理由了。
她本來想找醫生偷偷問問潘母的病情,但思前想後,深覺不妥。
他們已經成為平行線,她何必再去挽回一些虛無?
心裡空落落的,本可以無情得沒心沒肺,充作大齡未婚女青年的瀟灑自若,而今識盡情滋味,苦果還得自己噎。
楊筱光萬分辛苦。
她對light恨恨地咒罵過,說潘以倫是個「令人牽腸掛肚的小孩」。
light沒有及時回復,也許是不在電腦前,也許是在幹別的事。過了很久,light打了一句話出來:「怎麼就認為他還是個小孩子?」
楊筱光說,在她眼裡,他永遠是個小孩子。
light說,不要輕易把別人當成孩子。
她大笑,說她自己的心理年齡永遠十三歲。
light大笑:「你是我見過的最具備自嘲精神的人。」
楊筱光誠懇又自得,說,我沒別的優點,正確審視自己的姿態還是有的。
light回復了兩個字—「是的」。
楊筱光喜歡同light用這樣的方式消磨時間,談論著潘以倫。
網絡萬歲。看著潘以倫的帥圖做的版頭,感覺好像他的身、他的影就在她面前,不曾走遠。
然而,時間越長,她越傷懷。
家人也跟著彷徨。
楊爸楊媽本來見她同潘以倫分了手,是放下了一顆心的。但是自那以後,楊筱光又變成了原來的楊筱光,孤家寡人大齡未婚女青年的生活還是一切照舊。
楊媽私下同楊爸著急:「二十八快三十的大姑娘,整天優哉游哉,一點兒都不急,沒有半個男人來約會,下班以後就是待在家裡上網。」
楊爸蹙緊眉頭:「其實,唉—」兩人相對憂愁,心底的隱憂兩人都不敢輕易說出口。
最後還是楊媽積極,不想坐以待斃,對楊筱光旁敲側擊,卻沒有半分效果,心裡越發著急,於是做了樁誇張的事。
楊媽心不死,她打聽到人民公園裡有相親會,常是父母拿著孩子的簡歷和照片,代替孩子們相親。楊媽偷偷從楊筱光的電腦裡調出了簡歷,又將她最漂亮的照片洗了二十張,在人民公園度過了四個星期天,同數以幾十計的父母經過懇切的交談,終於有了令她滿意的收穫。
接下來的問題只是如何攛掇楊筱光用積極的心態來配合了。
楊筱光並不是不知道媽媽背後做的這些事,同莫北那陣玩笑開了之後,她認真省思了這個問題。
愛情同婚姻,有時候並不能完美融合。
楊筱光妥協的時候想,時光匆匆流逝,最後也許每個人都要敗給時光。楊媽的請求近乎懇求,她想著也就答應了。
她上網時留言給light說:「姐姐我還是得向老媽妥協,要去相親了,真無奈。人生就是一場浮雲啊啊啊—」
如果說感情是戰場,楊筱光想,她就是敗得五體投地的小兵。
相親對楊筱光來說,仍然是不得不應付的差事。
這一次楊媽介紹的對象是她在人民公園裡待了一個月磨來的結果。據她說,那角相親天地人山人海,大半的家長手裡都是女孩兒的資料,出現一個給兒子找女朋友的家長立刻就成了香餑餑,不被哄搶一陣是不可能的。
楊筱光想,這座城市裡怎麼就那麼多剩女呢?
方竹說:「因為很多女孩子其實對待感情還是認真的,不願意隨便將就,所以才會挑剔。」
楊筱光反駁:「我並不挑剔。」
方竹「嗯」了一聲:「阿光,挑剔未必是壞事,可,也未必是好事。」
她後來說,上個星期,她的一位同事做了個「當年選秀巨星今何在」的專題,也採訪了潘以倫。
楊筱光問她:「他現在怎麼樣?」
「很成熟、很淡定。」方竹說,「不過還是如今典型的新星,無實力作品,無明確界定,專心拍一支支廣告,能賺些小錢,但長此以往,未必能出頭。同屆的那幾個,或拜師立志做實力唱將,或跟在名導後頭等機會,或在偶像劇裡上躥下跳,或已經有了好的金主。所以我說他淡定,來一樁活兒接一樁活兒,不給自己尋更好的機會。」
楊筱光仔仔細細地聽著。
方竹說:「他未必能紅到一定高度,人氣是浮雲,新人這麼多,過了這些年再不出什麼搶眼的影視作品,光拍廣告終究是要沉下去的。」她想了想,又說,「問他怎麼規劃人生,他說開個小廠平安度日。阿光,我終於瞭解你為什麼會喜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