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陽很高興歸雲看得懂,他說:「一個牢籠,沒有那麼容易衝出去!」「在這裡演這個戲,讓人低落!」歸雲望望台下握緊拳頭的戰士們。她想,他們都想出去吧!「他們都想出去!」卓陽說。她一驚詫,轉頭看他。他在她微笑:「我們想對他們說,總有一天他們會走出這個擺佈他們的租界。」太艱難了,這樣迂迴地表達意思。婦女衝破了家門,戰士們都鼓掌了。台上的意思,台下的人都懂。不管多麼迂迴,苦心激勵是能被他們瞭解的。「你瞧。」卓陽有些得意。歸雲心安了,她想,她是可以安慰到這些被禁錮的將士們的。事實也的確如此。如果說在歸雲之前的節目是隱綽綽的,暗中遞傳心意的,是組織者們的精心編排,隔幕報音,幕外人須得仔細聽仔細辨,才得辨出幕裡人熱切的祝望。那,歸雲這節目是來揭幕的,是完結也是開始。她一身武裝,從幕後走到台前,是孤單的。諾大的舞台,她是被舞台鎖住了,四周沒有支援。
起調,開了腔。開始有些抖,不因緊張,而是孤獨。穆桂英五十三了,還得重披戰甲。軍,是孤軍;膽,也是孤膽。還有身邊千萬險惡在虎視眈眈。
也有憤懣。滿門忠烈,不得善終,活著的還受壓制。但終於是有機會再伸志了。一個人,也可以氣勢如虹。失去丈夫,失去親人,親兒子也身處危險之地。還是孤單,有了孤憤,當仁不讓的一往直前。因此便有了如雷的共鳴。歸雲化身成了穆桂英,連穆桂英的孤憤也是真的。如雷的掌聲,往日戰場上的豪情,今日被制擎的委屈,還有傷逝年華竟如流水,酣暢到底的傾訴。最後的暢快是可以上了戰場上去一展抱負。這是台下百多人日思夜想的。歸雲是紅色舞台中央小小的一注亮燈,在幕閉的時刻通明一閃,再款款暗去。
她在掌聲中退下的時刻,卓陽還站在台下給她拍照。「這一盞小明燈,起的作用可不小!」莫主編拍拍卓陽的後背。又有人拍了拍莫主編的後背:「我們需要這樣的藝術,來震撼和激烈我們,作為民族抗戰的精神武器!」聲音是沉著有力的。卓陽肅然起敬地看著那人,孤軍營的首領--英雄謝團長。莫主編開懷地笑:「這也是這次演出所要達到的目的,給文藝界吹一吹風,四面楚歌,但精神不死。我們始終在孤島中有我們的陣地。」謝晉元團長的面容威嚴莊重,他微笑,微笑也帶著威嚴,還有凝重,他向卓陽點了一下頭:「強將手下無弱兵,我聽說過老莫帶出幾個好樣的,做戰地記者一點都不比當兵的遜色。」
卓陽正立,肅然道:「做一個新聞人之責任,在於明事直言,忠實記錄。做一個國家危難時刻的新聞人之責任,在於在抵抗外侮的戰線上堅持以民族精神傳播為首要之任務。精神不滅,新聞不死,事實永存!」謝晉元團長和莫主編都欣慰地點頭,謝團長讚道:「好一句『精神不滅,新聞不死,事實永存』,我們如果可以一直用這種飽滿的精神,不畏敵人的信念,就一定會迎來我們的勝利!我們所有的犧牲也就值得了!」三個人相顧而笑。歸雲退場後,整理了行頭,她想找卓陽,特繞回了前台,正見卓陽同謝團長和莫主編站在禮堂門前,門外遠處緩緩西下的紅日,灑了他們滿身的金。金色染盡謝團長昂起的頭,挺直的身,如豐碑,是不倒的中國的脊樑!歸雲敬慕地仰望,似是能看盡那四面楚歌中的孤單的悲壯。她在心底敬歎,轉個身,回去的步伐比來時要堅毅許多。展風在門外等她,接過她手裡的行頭包袱。「呵,現在會自己找堂會唱了。」歸雲抿嘴笑:「零丁無光洋,不過,值。」展風吆了黃包車,歸雲坐上去,遠遠的,看到卓陽已在門外張望。他看到她了,笑著。她朝他搖搖手。卓陽看著她同展風遠去。好幾回了,他都看見這個男子同歸雲的親密,他是曉得他們的關係的。所以,他在隱忍。
他同這個男子正面打過交道。在進慰安所那天,他有條不紊地安排人員,分配任務,衝鋒接應,都做得細緻周到。
王老闆說:「卓陽,你是莫主編的得力助手,展風是我新招的猛將,能學也會活用。自古英雄出少年,長江後浪推前浪!」行動前,展風再三關照他:「卓記者,咱們任務不同,但是要切忌安全第一。王老闆說過要保你平安,你就只管報導就成。」他是負責善後的,但在行動時,也是一衝鋒不顧命的豪傑。卓陽殺的日本人就是他迅速處理了,不知是沉到黃浦江還是拉到荒地埋了,總之毀了痕跡。如果歸雲有這樣一個丈夫,未嘗不好。卓陽站在街頭,看著黃包車飛快在街頭消失,他的心悵然若失。回到家,卓太太正半躺在客堂間的躺椅上看報,一邊放著玫瑰花茶杯並兩塊桃酥餅。見卓陽回來,便說:「你爸爸那位日本學生約請他去老正興吃夜飯了,晚上我們就小弄弄,不開火了。」
卓陽奇問:「日本學生?」「就是上回送筆洗的那位,你爸爸在東京大學做講師的時候收的,這位學生的父親也是你爸爸的異國好友。」卓陽放好身上的照相機等物,想著又把鑰匙拿在了手裡,又問一聲:「就爸爸和那日本人一起?」「你啊!這回又是打什麼主意操什麼心?那學生頂謙虛謹慎,人看著不錯,你爸爸也讚過他的為人和處事,不會出啥大問題的。」卓太太站起來,敲了敲卓陽的腦門。卓陽不語。他先前才寫過通訊稿,含沙影射了時下教育界的血案。最近日軍司令部通過上海偽政府接洽文化界人士,明著說是請去重新開課,教授老師們一上課堂,才曉得上當了,大學已非昔日之大學,完全淪為日軍手裡的教育玩具。有人反抗了,結果就是被神秘殺害。市政府給的說法是劫殺,日軍司令部強烈譴責租界當局治安不力,租界當局也能一頭冷汗地接受下來,發表聲明一定要力辦猖獗劫匪。卓陽冷笑一下。這是一個人人做戲的年代,連一條鐵蹄已經牢牢踏住上海灘的日本人也要做戲,滑稽不滑稽?
他便說:「我去爸爸那兒蹭飯。」卓太太抬起身子來叫:「卓陽——」卓陽按住母親要直起來的身子:「老正興的鰣魚上市了,我想爸爸一定會點。順便再認識一下這個師兄。」卓太太嗔怪他:「你這孩子!往常叫你去老正興相親,你就沒這麼積極過?」
卓陽無奈聳肩:「媽,就你還相信隔壁吳太太能做好媒?後弄堂的小張娶的可是母夜叉,天天吵得雞犬不寧!也是吳太太給保的媒。您就饒了我吧!」卓太太不繞他,再說:「原先我以為你真會同蒙娜好,我想想洋媳婦雖讓人跌眼鏡,我倒還是時髦人,能受的。這兩年看你沒這意思,又不肯去相親,我是真無主了。兒子,你到底要找什麼樣兒的?」卓陽佯裝考慮,說:「您放心,我總還給您娶一個中國媳婦兒回來就是。」
「就是就是,就是到最後專是沒影兒。」卓陽已遁到門邊,說聲「拜拜」一溜煙先出了門,只留身後的卓太太無可奈何吩咐:「這小囡——路上當心啊!」卓陽的心思卻沒那麼輕,他騎上自行車,他的心總是有些不安,直往老正興的方向飛速駛去。
坐在老正興的包房裡的卓漢書也有些不安,因為他對面那位日本學生的話。
他是老了,一忽兒幾年,學生都長大了。身板夠高,姿態是紳士的,面容平和。
這個學生,是什麼都藏得住的。他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不過才十八歲,不過是一個像現在的卓陽一樣的年輕的小青年,卻有一臉深沉的表情。他的父親領了他到櫻花盛開的樹下,介紹給自己的中國好友卓漢書。「犬子智也,十分仰慕卓老,今年剛考上東大的漢學科,特來拜訪。」十八歲的日本青年朝卓漢書恭敬地深深鞠了九十度的躬。「仰慕先生已久,請多多指教!」他說的是一口流利的中文。卓漢書十分驚訝地看著老友,道:「雅夫君,令郎的中文可說得比你好多啦!」
籐田智也恭敬道:「學生生在中國,十歲時才回的日本。」卓漢書望望老友,籐田雅夫尷尬了,咳了兩聲,道:「漢書,正是如此。」
卓漢書領會了意思,笑著對智也說:「太多禮了。我也適才正被東大聘做了客座,真是巧!」
籐田智也又深深鞠躬:「請老師多多關照!」這回隔著桌子,籐田智也也是對他深深鞠躬:「請老師多多指教!」「現今時局動盪,我無心學問,只靠那些養老金和祖上的產業安度餘年,閒暇寫幾個大字聊以遣懷罷了。籐田君,老師沒什麼好指教你了。」卓漢書深深望住籐田智也,這個孩子,總是有一副摸不透的深沉甚至是陰鬱的表情,不像自己的兒子,喜怒哀樂在臉上一應俱全。他歎氣,怎麼看,都是自家的卓陽要豁達直爽的多。癩頭兒子總是自家的好,儘管也沒少打罵。
籐田智也就鞠著躬,還不直起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師的學問浩瀚,我要請教的地方還有很多。」卓漢書坐不住了,將他扶起來:「你在東大學業有成,也是業內一把好手。」
籐田智也不肯坐下,還是恭敬道:「老師對於中國碑帖的研究,智也恐怕今生拍馬也趕不上,十分慚愧,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向老師請教。」卓漢書聽他這樣說,乾脆也不同他謙讓了。他的聲音沉了,說:「你就直說吧!」
籐田智也坐了下來。「在日本碑帖收藏界有這樣的一個傳說:一千三百多年前,大唐鑒真大師東渡至本國,授科以日本學問僧榮睿、普照。在鑒真大師晚年,曾因思念故國,寫過一幅字帖,題為《思故賦》,大意應是寄望大唐與日本國世代交好,在文化上互通有無,並表鑒真大師一派思故之心。此帖由普照大師遵照鑒真大師的遺囑,帶回大唐,上表唐皇。但就在普照大師赴唐路途中,在大唐境內遭遇劫匪,此後字帖一直下落不明。」卓漢書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慢慢抿一口,再放下:「鑒真大師是一代高僧,為傳戒律,發願過海,犧牲不小。他在佛經義理、戒壇講律、焚聲音樂、廟堂建築、雕塑繪畫、行醫採藥、書法鏤刻等方面均有大建樹,對日本文化的各個方面影響重大。」他飽含深意地看住學生,「幾年前我在東大授課,就曾說過縱觀世界歷史,異域大國的崛起無不伴隨著鮮血和戰火,而中華文明的傳播卻往往以和平的方式來進行。」籐田智也傾身點一下頭:「是的,日本國內對鑒真大師萬分崇敬。因此天皇發願,欲找到那幅流傳到中國的《思故賦》以安放在奈良的唐招提寺,以表紀念!」「傳說也只是傳說,何況流傳了一千三百多年,中間朝代交替,恐怕未必能流傳下來。」
「不,老師!」籐田智也打斷了卓漢書,「鑒真大師這幅字帖流傳下來了,甚至在中國各朝各代名家手裡收藏過。」卓漢書抬眼,同籐田變得犀利的目光較量。他明白了,鎮定一笑:「我研究碑帖已久,也只是聽說。中華古物原本撲朔迷離,雖然傳聞有根有據,但未必是真的。」籐田智也避開卓漢書的目光。「日本國內的傳聞是這幅字帖因屢次為中國各朝名家所藏,帖後的收藏古印也是萬分珍貴,所聽說就有辛稼軒、趙孟頫、文徵明等人。這些名家的古印也足以讓此帖價值連城。」
飯店的侍者端了大菜上來,是老正興赫赫有名的清蒸鰣魚。籐田智也及時恭請:「以前就聽說老正興的鰣魚很是不錯,老師先請。」卓漢書也不客氣,夾了一筷子,道:「鰣魚乃長江三寶,只在這時節方才能夠味豐脂腴,但魚肉多刺,任何美味都是來之不易的。」籐田智也笑道:「以前老師說兩漢歷史的時候,喜歡用典故。我還記得老師說過一個故事,東漢開國皇帝劉秀卑微時候與同窗好友嚴子陵在富春江喜歡垂釣鰣魚,那番烹酒食魚實在叫人嚮往。只是嚴子陵卻不肯在劉秀登基後輔佐左右,著實浪費了一身好才華。」卓漢書的面上變了色,重重放下筷子,聲浪終於高了:「嚴子陵婉拒光武帝好意,是因光武帝雄才偉略,可定國安邦。他有不慕仕途,安閒自在的機會。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豈是俗人可懂?現今國邦不安,我等一介白衣無可所圖,無可所作,唯能獨善自身。」
「爸爸!」一聲呼喚打斷了卓漢書的滔滔不絕,他看到站在包房門邊的卓陽,有幾分戒備地盯住籐田智也。籐田智也站起身,微笑點頭:「這位一定是卓陽了。」卓漢書朝卓陽招招手,卓陽走到父親的身邊,站在他身邊,他拍拍兒子的後背:「犬子卓陽,這位是籐田智也,曾上過爸爸的課。」籐田智也又欠身:「現在也是老師的學生。」向卓陽伸出手,「幸會,《朝報》的傑出攝影師。」卓漢書聽他說這話,臉上不由又微變了變色。卓陽卻沒動,坦然伸手,同籐田智也握了一下:「幸會!」雙方落座,籐田智也喚來堂倌再添碗筷茶杯。他轉個頭,話題就變了。「貴報日前那篇紀實報道十分精彩,執筆照片生動有力,十八個女孩現下安好。」
卓陽臉上一派禮貌的微笑:「鄙報已停刊,過幾日即要失業了。十八個女孩已經移交租界當局的婦女救護組織,只盼她們早日康復。」「學弟有什麼打算?」卓漢書同籐田智也一起看著卓陽,卓陽只是打個哈欠,看了看鰣魚,拿了筷子夾了就吃。
「爸爸說我是無事忙,恐怕要在家做一陣子富貴閒人了!」籐田智也轉頭對卓漢書道:「我或許為學弟謀一份好差使。」「這倒不必了,犬子大學學業尚未修完,我欲他潛心鑽研學問。」卓漢書直接拒絕。
卓陽懶散笑道:「我懶慣了,做記者也是因作息可自己隨意,如若真要正經坐辦公桌,我保管兩天打漁三天曬網,給師兄丟臉。」其實籐田智也和卓漢書都在仔細看他,都覺得他眼神清亮,看不出任何意思,和破綻。但卓漢書知道自己的兒子絕非如此的人,心中擔心,還有一層安慰。有兒子在身邊,有後盾,也放鬆了,就說:「鰣魚冷了可就要起腥,我們不能浪費了這大好美味。」籐田智也也不能再說什麼,或者也不想再說什麼,只是和卓家父子一頓寒暄中頻頻舉杯。
此後,只談詩詞風月,不再談其他。氣氛倒是融洽了,當事的人都要化先前的緊張,各人都喝了個微醺。到了席末,卓漢書終於拉住了籐田智也的手,語重心長道:「智也,猶記得當初你是漢學成績最好的學生,只盼你能專心學問,無問其他。」籐田智也又鞠躬:「深謝老師的教誨,智也終身不忘。」轉身獨自走了。
卓漢書對卓陽說:「智也是個做學問的一流人才,當年說到做學問一節,他說『凡致力於所愛,必定鍥而不捨』。今朝問出這些問題,我擔心他已經不只是一個致力於學問的學者了。」
卓陽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後只道:「這位師兄學識淵博,適才談天說地,很多話都讓我歎服。」「卓陽!」卓漢書看出兒子的故左右,兒子還在皮皮地笑,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連他說的話都聽得出是過濾過的。他是還想再問什麼,卓陽躬身,用洋禮節,把他磨走。他便知道問也算白問,也就不再多話。父子倆並肩走入夜上海的人群中。其實籐田智也並沒走遠,一轉頭,他還是能看見卓家父子並肩的背影。卓陽比卓漢書要高半個頭,略略走後面,是保護的駕勢。上陣不離父子兵?籐田智也的眼眸閃了閃,他們看不出他的意思,他看得出他們的意思。或明或暗,各有打算。
真的微醺了,眼前有點糊。剛才點的是白酒,中國酒的後勁出來了。一條白色的身影晃在他眼前。那身白旗袍,那團盤發,還有那張美艷的漠然的小臉,骨子裡透出來的魅。是謝雁飛?他微瞇了瞇眼。她是出了檯子?還是隨意逛街?他快步走到她的跟前,先是聞到她身上的一股梅花香。雁飛沒有料到會在這邊碰到他,吃了一驚。「籐田——」他抓住她的手臂:「你可以叫我亞飛。」一個使力,拉著她轉到旁邊的小弄堂裡。他的力氣有些大,抓得她臂膀生疼,支起手肘要掙脫,也同時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籐田先生,你醉了!」籐田智也卻輕笑:「叫我亞飛。」並不放手,「我的確有些醉了。」接著,他便恃醉行了凶。雁飛沒有想到他不但沒有放手,還俯下了身子,微帶白酒香的唇貼上了她的微訝的沒有合攏的唇。但是,並非強迫,也無挑逗,只是尋找安慰。雁飛能分辨出來,任由著他的唇貼著她的。她還冷靜地想,她被很多男人吻過,如今還被這個日本人吻了。可她就是沒有被他吻過,他們當初乾淨得只是互相牽手擁抱。還來不及更進一步,他卻全線撤退,留她一人噩然地站在毒辣的太陽下面。籐田智也沒有逾進一步距離,所以唇間的相觸始終乾澀。他移開了自己的唇,伸手撫她光滑的面頰。「如果我現在還邀請你去長崎看古城風光,你願不願意?」雁飛面色不定,聽了這話,仍是搖頭。別開頭,指著大馬路上滿目的霓虹:「我習慣這裡的五光十色,是走不掉的。」他放開她,側靠在牆壁上,輕吁一口氣:「好。既然你又拒絕我一次,那麼再還我一次,帶我去你家解酒!」雁飛瞪他,哪有人是這樣的。他卻側頭看她,說:「大不了以後再還你。」一閉眼,真像是醉了一樣。
十七 綺羅香?但願長醉
雁飛還是把籐田智也帶回了兆豐別墅,心裡不算太甘願,她總覺得是他逼迫了她,或者是形勢逼迫了她。上黃包車時,雁飛踉蹌了下,籐田智也扶了她。「從沒見你這樣慌張過。」「新買了皮面的高跟鞋,穿著還不習慣。」一路無話,回到兆豐別墅,雁飛進了門就喚來蘇阿姨:「給籐田先生下一碗水浦蛋解酒。」
籐田智也自說自話地往沙發上一躺,且躺好了。「這張沙發倒真像為我獨身定制。」 雁飛踢掉腳上的高跟皮鞋:「你可以睡二樓的客房。」籐田智也閉上眼睛:「呵!我的待遇可提高了?其實沙發也挺好。」雁飛走過來,看他那悠閒的樣子,她不管了,只說:「剛認識你的時候,你不是這個樣子。」
籐田智也惺忪了雙眼。「什麼樣子?哦,我醉了,失禮了。」翻個身,上衣口袋裡有皮夾掉出來。
雁飛蹲下幫他揀起來,她翻開了皮夾,看見裡面夾了張泛黃的相片。落地燈暈黃昏暗的微光下,她看清相片上是個女子,穿白旗袍,梳和她一樣的辮子盤頭。是她自己?凝神看,不是。這女子要圓潤得多,眼神也淒厲得多。是外放的。女人微微揚著下巴,相似的倨傲,不甘的。不知為何不甘。人生幾番回合,都是有經歷的人,看著神似。雁飛陷入冥想,籐田智也卻睜開了眼,抽回了相片,再度插進了皮夾。「我真是醉的厲害了。」他避開了雁飛探詢的目光。「小姐,水浦蛋好了。」蘇阿姨端著碗出來。雁飛站起來,說:「慢用,或可解了醉。」籐田智也只盯著她上了樓,看了半晌。「籐田先生,快用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蘇阿姨帶誠惶誠恐地提醒。自己是日本人,還是個日本軍人,這些中國人都防備著自己。連那上去的身影,原先什麼都不在乎的,沒有任何多餘表情的人,也會防備自己。
他低頭喝一口湯,是甜的。一種久違的思念湧上心頭,很久沒有嘗過的甜,刺激了他的味覺。只這甜,或許還帶著微微的醉。滿室的甜香,多教人流連?他三兩口吃了下去,笑著問蘇阿姨:「還有嗎?」蘇阿姨驚一下,道:「哦哦,小姐晚上不吃夜宵,倒是沒有多做,我再去做一碗來。」收了碗退下去。籐田智也凝視著樓梯。她或許睡了,或許沒有,滿心防備想著自己這個日本人什麼時候走人。想著,他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隻翠綠的手鐲來,放到燈光下看那綠瑩瑩的翠。捏緊,再放回口袋裡,仰頭再倒入沙發中。要是醉了不要醒,那真不錯!清晨起床的雁飛以為籐田智也已經離開,卻見他正在客堂間優哉悠哉吃早餐。他還朝她頷首微笑道早安。「籐田先生今朝休息?」「已經告假了,你可有空?」他想幹什麼?雁飛走到他對面,說:「晚上是要去百樂門上班的。」「上午陪陪我吧。」雁飛微蹙了細眉。籐田智也又說:「如果誤了晚班,晚上也包給我,不會少了你們經理的賬面,他自不會說什麼。」「他當然不會說什麼。」雁飛冷笑,自出了陳曼麗的事後,但凡日本客人任何要求,袁經理全數應允。她不語,也算應了。先走到客堂間一角,那邊豎了紅木打的供台,不供菩薩,放的是骨灰罈子,骨灰罈下邊放了香案,還有供香。是常備的。雁飛抽出三支香,用洋火點燃,起了熒熒的火,伸手扇了扇,立刻滅了,飛起一抹輕煙。輕煙之下,她舉著三支香,恭敬拜了,再插進香案裡。她回到桌旁,問:「籐田先生是要去哪裡?」「你總這樣生分,叫我『亞飛』。」籐田智也盯著她的眼睛,非要聽她如此叫不可。
「好,亞飛先生,您是要去哪裡?」籐田智也看著雁飛,看著她坐下,抓起碟子裡的油條,拗斷,撈近了醋瓶子,淋了上去。動作不文雅,手也髒膩了。她無所謂,隨意在手邊的濕毛巾上擦了擦,抓了筷子,夾了油條,就著白粥吃了幾口。看著是不夠文雅,可又極舒適。此間的她就是一個家常的上海女孩,在自己的家裡,做不上檯面的日常動作,肆無忌憚的淘氣和隨便。放在家裡,看一輩子也不會厭。「王亞飛,你說,陳曼麗是燒了多久才被燒成骨灰的?」她隨意地問,籐田智也的表情不能隨意了。雁飛笑,伸出手指頭來,認真地說:「大約要用四個小時吧!」她伸出手指頭比劃,「日本人在南京城裡,挖一個坑,推一堆中國人下去,一把火,大約也只需要四個小時。是不是?」
氣氛又重了,她太隨意,籐田智也忍不住了:「你知道秦始皇為什麼要焚書坑儒?因為中國的讀書人喜歡造謠生事!」「說謊說一千遍可以變成真理嗎?」他不由搖了頭:「在真理面前,任何東西都會軟弱無力。」「王亞飛,你說,我們還能等到真理嗎?」他不再回答了。同她一起低頭喝粥。雁飛想起來,碗裡的糯米也是他給送來的。想著,她與他,出乎意料地牽扯不清。
牽扯不清的又何止是這幾袋糯米?雁飛在心中微歎口氣。上海的路,七拐八彎,往往同歸。她跟著籐田智也招了黃包車,一路來的,竟是熟悉的地界。南京路邊,四馬路旁,彩旗終日是飄展的,還有花牌,攢了花團還有燈泡,寫著艷麗的名兒。群芳翠繞,夜裡靚麗如霓虹。壓了下來,是那些名字的命盤。她的名字沒上過那些名牌,但卻是被壓大的。當年,她背著歸雲走過這樣的弄堂,卻找不到安身的地方。迎頭,遇見了唐倌人,她的命運開始改變。不能怨,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籐田智也竟然帶她來這地方,她轉個頭看身後黃包車裡的他。他正揚著頭,眼神近乎迷茫,側著的臉,在沉思。她看了他好一會,他才醒轉過來,望見了瞧著他的她。「這裡我的確很熟,我是在這裡長大的。」她說。「我也是在這裡長大的。」他說。驚訝的是雁飛,探索地瞅著他的臉。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沉思都掃空了。
黃包車停下來了,在弄堂的盡頭,車伕問:「先生阿是要下來?」籐田智也下車,雁飛也跟著下車。「我住過前面的六十八號。」「這裡是八十六號。」可真有緣分。雁飛不問了,他來到這裡,他說在這裡長大。她明白了。籐田智也盯著八十六號石庫門的雕花門欄出神,並不敲門。裡頭傳來懶洋洋的歌聲:
「天涯呀啊海角,覓呀覓知音……」歌聲近了,門開了,一個穿高開衩旗袍的妖嬈女人拿著一簸箕垃圾出來。臉上塗一層厚厚的粉,還有一對俏麗的細長眼,是勾人的,已經不清澈了。女人見門前站了體面的男人,撇撇嘴角,笑了。「先生,您來早了。」又笑了笑,眉眼都是開的,淫蕩的、赤裸的,她想要勾引他了。
唐倌人從來不教雁飛這樣的笑。她說過:「聰明的漂亮女人要笑到男人心裡,而不是笑到男人的下面。」雁飛也微笑,翹了唇,含蓄地。她想她比她要聰明,可誰又高尚得了誰?
她同她無所區別。籐田智也只是淡淡掃了半開門縫裡的石庫門內光景,只要一眼,就夠了。他淡淡說:「我們走吧!」拖了雁飛的手,快步就走。女人感覺被戲耍了,罵娘:「老清老早瞎敲門,尋死啊!」雁飛氣喘吁吁被他拖到弄堂口,扶著胸口喘:「慢些,王亞飛,你真趕著投胎嗎?」
「現在叫的很順口。」籐田智也笑了,好像是今天頭一次。「怎麼回事?找錯地方了?」「沒有,我只是要告訴一個人,她恨了一輩子的人找她贖罪了。」「這話我可聽不懂!」「不必懂,因為我的事情辦完了。」「你白相我?」他伸手扶住她的脖頸:「女孩子,別說輕賤自己的話。」「你——」雁飛鈍口,他的手指正按在她頸部,那裡是動脈,是威脅的。他不想讓她開口。
「今晚我包你的檯子,陪我跳一晚舞。」「閒話一句。」雁飛的氣平了。籐田智也看見她的臉上又現出職業性習慣性的笑。
「還是剛才的表情好看。」他放開她,不再看她,只揚手招馬路對面的黃包車過來。
她又被他說愣了。只道是自己經常說話做事沒三沒四,此人卻比自己更加的沒三沒四。算不算物以類聚?怎麼能和鬼子兵物以類聚?他有所求,她亦有所求。不過如此而已。其他的,她真是沒興趣去瞭解,也沒氣力去瞭解。而籐田智也,也不讓她再瞭解更多。他送她回到百樂門,將大洋直接丟給袁經理,要包她整晚。
袁經理點頭哈腰,少不得說幾句討好的話,再拉雁飛到暗處。「他是個少佐吧?聽說有個伯父是大將,那個凶巴巴的長谷川大佐也礙著他們家的面子呢!來頭不小,小心伺候。」雁飛嘴裡磕著瓜子,睨了一眼坐在回馬廊隱角處喝酒的籐田智也。他的眼裡沒有其他人,只有眼前的杯中物。「我自會有分寸。老袁,你也要有分寸,兩條船可使不穩,聽說你還想把自家戲園子的女戲子往張府裡塞?」袁經理心中正煩惱,聽她這樣說,直捶手心:「這群遮天蔽日的,一天一個樣,不打算讓我們下面人過日子了。」雁飛輕飄飄往袁經理肩上拍了兩下,道:「腳踏兩條船,早晚會沉船。」
袁經理也有道理講:「這百樂門裡的誰沒有這兩把刷子?你白牡丹也不正是箇中高手嗎?」用嘴努了努籐田智也,「人在江湖飄,自要找的靠山牢靠點,像你這輩子是不用愁的,租界裡頭有王老闆這個冤大頭,租界外頭還有這麼一個好貨色。」雁飛輕笑:「大家個人顧個人,都好自為之吧!」說罷回到籐田智也的身邊。
他還在喝酒,這回是百樂門裡貴價售出的法蘭西紅酒,叫拉圖,頂貴,點的人也頂多。雁飛歡迎她的客人點用,這樣她的分賬也會高。但他是一杯接著一杯猛灌,不對勁得很。從昨晚到今夜,他都一直失態,不復以往的四平八穩。他喝得猛了,頭髮也被自己擼亂了,外套也脫了,連身上的白襯衫也開了兩顆扣子。
「你包我一晚上看你喝酒嗎?」她問。「或者干其他的?」她雙手抱胸,退了一步:「我不陪日本人上床。」他拉近她,站起來抱住了她:「可陪日本人跳舞?」手臂微微一收,摟住她的腰,拉著就進了舞池。舞台上,依舊有兩個新晉的歌女勾著對方的腰,妖妖嬈嬈唱著《假惺惺》。
舊的舞女歌女老了走了死了,新的就填補上來。上海的艷色永不落。她的頭挨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臉也靠在她的發邊。昏暗的舞池中,他的舞步是嫻熟的,她早已領教過。兩人配合得好,他是她遇到的最適合的舞伴。空氣是微醺的,他微沉的呼吸,有點醉了她。只在此刻沉醉。一轉身,她又醒了。見到了熟人,摟著新來的年輕小舞女。兩個人都跳的生,不停踩到對方的腳。一束光打過來,雖是生的人,也是一對俊男美女,鴛鴦蝴蝶。雁飛看清楚了小青年,他慌張避開她的眼。她便閉眼,不再看他,嘴角微笑。
那個人,是陳曼麗說破了他童男子身,送了金條的那位金融大亨的小開。時隔不久,尚未從陳曼麗處學會嫻熟舞步的他已經摟著青嫩的小舞女了。小舞女尚沒有點大蠟燭,小開已是上了心,掏了鈔票出來品鮮。他包了小舞女的初夜。一報還一報。陳曼麗領著他進門,到底是救贖自己還是讓別人墮落?雁飛已經不知道了。
籐田智也的手臂收著力,要把她揉進他的身體裡一般。雁飛被箍得有些胸悶,要掙,又掙不開。
這個半醉的鬼,像拖人下水的水鬼,拉住了就不肯放手,她放棄了,他卻開口了,聲音低沉,從水底升起:「如果一輩子都醉不醒,也是大幸!」
又是一圈,雁飛忽見展風隱在回馬廊的一處,濃眉糾結,一動不動地盯牢這裡。他要過來了,雁飛的手在籐田智也的背後搖了搖,止住展風的動作。他咬了牙,走不近。她不要他走近。展風回了頭,飛奔出去。這裡和她,從來不屬於他。
他回到寶蟾戲院,他該回的地方。這裡同百樂門一般熱鬧。大門張燈結綵,海報燦爛艷麗,就在想。上海還是那個上海,舞照跳、馬照跑,戲照唱。霓虹燈綴在海報上,有新的人光鮮亮麗起來。
展風看出了海報的問題,那上面的祝英台相並不是歸鳳,卻是小蝶的姐姐筱秋月。她還有了宣傳詞,寫在那上面:「更嬌媚、更溫柔、更雅潔、更靚麗」。所謂的「更」,自然是有了對比。展風心下一凜。戲院門口花籃錦簇--「恭賀筱秋月一鳴驚人」。橫空又出一個新的祝英台。
售票處擠滿了人,小洋三角的票有戲迷甩出大洋要包全前排的位子。售票員把肩一聳,道:「前十排都被人包了,明日請趕早!」不得願的戲迷隨地唾一口:「老子今朝就是要看筱秋月這個小騷貨,隔大老遠哪能看得清?」
有人諷他:「人家那身段哪裡是你瞧得的,你又沒十三間粵菜館,怎麼供得起這尊女菩薩?」
又有人說:「哎呀,我還是要聽來歸鳳的唱腔啊!怎麼祝英台換人了?」
「來歸鳳落時來,又沒人捧,又整天端著頭肩的死架子,在台上一點點甜頭都不給人嘗,現在觀眾哪裡吃這套!還是筱秋月活色生香!」展風不要聽了,轉到後門進了後台。歸雲急得團團轉:「歸鳳不見了?自袁經理說今日開始由筱秋月擔頭肩,歸鳳就不開心了,今天的戲排出來更沒她的角色,她和我說去練嗓子,到現在還不見人影!」展風心情沉重,一塊大石頭不落定,又壓一塊石頭上來。他見台上樂師已陸續坐好,便先對歸雲說:「你先去表演,我去找歸鳳。」歸雲趕著上場了,臨走說:「散場的時候不管有沒找到歸鳳,在戲院後門等我。」
前台催了,她被人一推,要去亮相了。今天是新氣象,她也換了新搭檔。
新任祝英台上台了,尚未開腔,媚姿媚態地擺一個姿勢,觀眾們洶湧了,有人帶頭喝彩叫好,大把的鮮花甚至大洋先摔上來。秩序全亂了,只有哄然的彩聲。新祝英台站在人前,歸雲被擋住了。她蒙著唱,得不到她的回應。她的神也出了,怎麼回事情?她做了陪襯,不明不白。筱秋月這樣大火?所謂何來?
終於閉幕,還不停歇,戲迷奔搶上去為祝英台獻花,又有兩三個報紙記者擁上前去拍照。
閃光燈一陣亂閃,也算是繁華象徵。傾盡全力造著假。歸雲用手擋了眼睛,縫隙裡,她看到了一個人。卓陽坐在第一排,朝她微笑。她是恍恍惚惚的,就笑那麼一下,又滅了。她被新祝英台的戲迷們推擠了。不知誰叫了聲:「梁山伯走開,我們只要祝英台。」歸雲聽到了,心裡不免是受了傷的,還帶著疑惑。當年筱鳳鳴紅,是因為唱作俱佳,後來歸鳳取而代之,也是因為唱作俱佳。而今筱秋月閃電般紅出來,既無筱鳳鳴的舞台霸氣做檯面,又無歸鳳過硬的好唱功做底子。可就是成角兒了。她想不通,所以賭了氣,幕還沒謝完,就扭身去後台。獨自坐著卸裝。
前頭花團錦簇的人兒也下來了,師姐妹們眾星拱月。「秋月姐,是否即將要出那黑膠唱片了?」「有兩家公司找我談了,我正考慮簽哪家呢?看他們出的價錢吧!」「還是秋月姐行啊!想歸鳳最好的時候也不過在鳳平戲院注了十幾個銀盾,這回秋月姐姐唱片一出起碼也要幾萬張吧?」「那倒真是小事情,現在我倒是考慮拍電影。如果在電影院能看到我們越劇,那真再好不過了!」「秋月姐,你真行!」筱秋月走到了歸雲身邊,問:「歸雲,今晚可一起去會兒樓喝鴨粥消夜不?我請客!」
「不用不用,多謝秋師姐費心。」她看看她,原先抽大煙的,戰時沒了來源,也就戒了。杜家也是幫襯著的,風水輪轉,豈不料她會來替代歸鳳。她也打了招呼,給菜館老闆賣了身,說是為了小蝶,慶姑還唏噓。他們都沒有料到風水是這樣流轉的,太多的意想不到。筱秋月風光了,還記著往事,說:「看看,我還是請不動我們未來的班主夫人,算了,眾姐妹給我面子一道去吧!」眾人千肯萬肯,一昧奉承了筱秋月從歸雲身邊走過去。歸雲心眼口堵了,只當不值,又想小蝶的可憐,氣是不順的。一些小恩怨,可以天荒地老。一些小恩惠,必定煙消雲散。她胸口悶悶地走出後台。戲院裡頭已經空空蕩蕩,獨留幾個清掃工在打掃衛生。
「杜小姐。」還有人留下等她,不讓她感到孤單。是卓陽,也只有卓陽。歸雲迎過去:「卓先生,你還沒走?」卓陽倒是早有說辭的,將手裡捲著的報紙遞上去:「這是明天要出的《號角》,我們選你的照片放在頭版。」頭版是歸雲在孤軍營唱《穆桂英掛帥》時的照片。一身武裝,英姿勃勃。報紙是明天出的,他今天拿了來。歸雲的心是明的,面上是羞的。卓陽又說:「我還給你洗了一張,不過——」裝模作樣摸口袋,再敲腦門,「哎呀,忘記帶了。」她曉得他的心思,有點拙劣,可是她的心浮起來了,心情好了些。他也曉得她的心思的,他能看人的眉頭眼額,台上幕幕都在眼裡,他想安慰她:「前排都是被人包的,記者都是槍手,捧角兒的慣技。真的戲迷坐在後排,上不得前頭來。你是唱的很好的。」
歸雲原本的失意,還在於失意在他的面前。他竟這樣說,她就釋然了。「我懂的,我懂的。」說來說去都是「我懂的」,心裡是真懂的,只是口頭上過於感慨了。
卓陽笑了,他笑起來好看,眉毛飛揚,神采熠熠,這樣好看的一個男子。他說:「我想請你明晚散場後去吃老范的小餛飩,呃,把照片帶給你。」他又怕她拒絕,直盯著她的眼睛看。她就不好拒絕了。「好。」卓陽鬆了口氣,濃眉更飛揚:「那明天見!」「明天見。」他們揮手道別,只是卓陽臨走到戲院門口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歸雲調皮了,說:「放心啦!我不會放你鴿子。」覺得太熟絡了,不由吐吐舌頭。
卓陽看在眼裡,笑著打趣:「放我鴿子也沒關係,我可以等你,不讓老范打烊!等到你自己識趣來解救老范。」他是存心了,一下套近他們的關係。歸雲接他的戲,道:「那我就只能幫老范洗碗來告罪了。」說到洗碗,卓陽心裡受用,深深看她:「那麼說定了。」兩人都點頭,向對方保證。歸雲目送卓陽離開,才繞去了戲院的後門。門口是一條狹長的小弄堂,挺直的煤氣燈亮著微弱的光,照亮旁邊斜斜的枝幹長好的梧桐。都孤零零的,沒有依靠,又相隔著那點距離無法互相依靠,看著有那麼些落魄了。
樹下兩個人影子。歸雲憑著燈光稍辨認了下,叫:「展風?」「歸雲。」回應她的是歸鳳。歸雲過去拉了她的手,手冰涼的,人也俏弱弱的,還紅了眼睛。「這傻丫頭跑去天蟾戲院看京劇了,可讓我一頓好找。」 展風道。煤氣燈黯淡的光把三個人的身子拉的長長的,在夜色下緩緩移動。「我看梅先生的戲去了,戲好,就是好,觀眾都讚好。可我想不通。」歸鳳的心,還不平,聲音,還在顫。歸雲握緊了她的臂。「都是要戲好才能紅,以前大師姐也是一把嗓子唱紅四川路,我自認在這戲上是不遑多讓的,怎麼就拼不過筱秋月?」「拼不過就拼不過吧!只要我們日子還能過就行。」展風道。歸鳳激烈地說:「我想不通,我比她唱得好。」原來她們的怨和疑都是相同的。歸雲輕噓了氣,道:「聽說一個開粵菜館的大老闆在捧她,有了後門總是兩樣的。袁經理又是那樣的人——」「戲客都成了聾子不成?唱的好唱的差都分辨不出來了嗎?」她是想不通的,也爭不明白,歸雲卻是能理解的。歸鳳自十四歲擔了頭肩就再也沒有落下來過,此番打擊太大,她又是內向性子,未必能真想通並承受下來。人生最怕無情風雨,劈頭蓋腦打得人暈頭轉向。際遇總是這樣難說。歸雲夜裡走到天井裡透氣。不想半夜三更,天井裡還有人,席地坐在一角正抽煙。歸雲走近一看,是展風。「你啥時候學會抽煙的?」展風慌忙把煙頭往地上一摁,摔到身後去,說:「心裡氣悶。」歸雲默然,忽想到卓陽也抽煙。是不是男人都喜歡抽煙解悶?不知卓陽心裡又存了怎樣氣悶的事情。她從天井一角拖出小凳子,坐到展風身邊。展風問:「歸鳳睡了?」「勸了半天才睡的,唱戲就像她的命一樣。就盼她別再往心裡去了。」「媽老早說過歸鳳是個戲癡,要在台上稱王稱霸才能安心。」「要她不唱戲,也不是不行的。」歸雲看著展風,她半猜半測,想要一語道破了,「你心裡是不是有別人了?」展風的臉驀地漲了個通紅,別過頭,根本是初識風情又被揭穿的少年的羞窘。垂著眼的側影,一顆魂也不曉得飄散到了哪裡。半刻後方一縷一縷攏回來。「歸雲,我從來不知道牽掛一個人是這樣子,傻到只想暗地裡去瞧她,連打擾她都不敢。看著她一步一步去涉險,又要乾著急。」「你怎麼不同她去說?」「我——不敢。一句話就被她一個眼神擋下來,我在她面前永遠都是小弟弟。」展風拙拙地,是歸雲從沒見過的拙。她只好陪著他舉頭望明月,共同發呆。展風也不算拙到底,問她:「我今天在戲院裡看到了卓記者,他是不是歡喜你?」
歸雲卻是坦率好多,輕聲細語說:「他是大學生呀!」是說給自己聽的,心裡還暗想,老范說他的家世是很好的。她仰頭看明月,也好像在看他。展風說:「睡吧。」一夜又這樣過去。展風想要開解歸鳳的心事,起個大早買了餛飩。「熱乎呢!是弄堂口買的,排老長的隊。」歸鳳接過來,心裡勝意的,又不敢顯出來,嗔他:「大少爺難得伺候我們一次。」
歸雲聞了聞,說:「不夠香。」又說,「如果老范的餛飩攤開到這裡來,一定穩賺不賠。」
「你又有什麼新玩意兒?什麼老范?」歸鳳問她。歸雲卻不說,這是她的秘密,不容分享的。意外的客來叨擾他們的早晨了。筱秋月領了幾個師姐妹登門拜訪,展風開的門,正詫異。筱秋月已經叫:「哎,我們來找歸雲喝早茶呢!」她一眼覷見了歸雲,過來親熱地勾了她手臂:「今早粵雅飯店的陳老闆請客!可要介紹一些貴人給我們,往後堂會是萬分有著落的。」歸雲歸鳳同展風都皺了眉,筱秋月玲瓏地又說:「歸鳳,你也要給這個面子一塊去。」
歸鳳的心情好不容易好了些,這回又被攪了,心頭氣,立馬臉色陰了下來:「我昨晚受了風,頭疼厲害,就不陪師姐師妹們鬧了。」昔日頭肩的架子未拋,甩個身,回了房。
筱秋月笑眼中有白眼,她倒只對牢歸云:「你給不給我這面子?你待小蝶好,我有著好機會怎麼會不想著師妹你。」歸雲早瞥見跟來的幾個師姐妹俱是慶禧班的檯面角色,自筱秋月風生水起之後全籠絡過去了。從前杜班主治班嚴謹,這群小角兒又是他一手調教,還是能規矩的。自打他死後,她們便漸漸放肆了。
袁經理也是挑唆了的。真是花國裡浸染出來揣摩女人心思一把准的人才,三兩下就把慶禧班端了。歸雲冷眼旁觀又身在其中,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是沒有辛酸,也不是沒有怨懟。瞧瞧筱秋月先前同現在的光景,得勢了,也會迫人了。她們都明白,只要還在戲院唱戲,鬧得劍拔弩張,誰都討不了好。展風拉她到一邊說話:「你真和那幾個丫頭去?我看她們就沒安好心。」
筱秋月聽到了,叫了一嗓子:「展風少爺,你還怕我們真拐了你家媳婦?」
有旁個姐妹頑笑附和:「拐了歸雲,咱們再給你找個八字好的。」展風懶得理她們。歸雲倒來安撫展風:「看在小蝶的份上,她也不會為難我。若果不去就是抹了筱秋月的面子,還當咱們拿喬。往後歸鳳和我在戲班子更不必唱了。我有數,你放心吧!」「我還是那句話,你們都別唱了!好歹我的工錢能養這個家。」歸雲笑:「你是頂樑柱,可是將來你娶了媳婦也養著我們這些閒人?咱們都要有計較!」推了推展風,道,「安心,何必把小事鬧那麼僵?」她也就換了衣服同筱秋月幾人一起出了門。其實,她心中也不太有底,摸不準筱秋月的路子。她是自來同小蝶要好,同筱秋月不大交集的。今天她卻來請她,也是破天荒頭一遭。她就試探地問了:「秋月姐,到底有什麼樣的好事?」
筱秋月意味深長地笑:「小師妹,你上了報章頭條也不通知我們?人人都說你是愛國越劇女演員了,眼看著要紅了啊!」歸雲想,原來是卓陽他們的報紙鬧的。為孤軍義演這事情本就是她興之所致,也未同眾人說。後來看到卓陽給她送報紙,知道遲早要曝光的,但做也做了,她就更不在乎別人知道會如何。
筱秋月又說:「雖然你是分文未進,可這名聲出去了呀!這廣告做的多好啊!」
「上海人圖個新鮮,看過也就算了。」筱秋月又是意味深長地笑了:「那可不一定哦!」歸雲覺得背脊有些涼颼颼,或是黃包車伕跑得太快,迎上了風。她跟著她們,一路到了粵雅飯店。那兒的茶市,正開得如火如荼,人聲喧囂的,談著商業信息、時政新聞、金融古玩行情。熱鬧過廟會,是上海早晨的一道景。歸雲只覺著不自在,她隨著她們下了車,看她們走在前頭纖姿妖嬈,人越多,越擺款,還旁若無人地嘰嘰喳喳,要壓過旁人的聲浪。三分俏、三分嬌,還有男人眼裡的四分騷。旁人側目了,這幾個姑娘也是時髦的,趨著上海流行的勢,但跟得太諂媚了。她們不是上海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只想瞬間扶搖直上的暴發戶,言行間不自覺透出真身。真真現世!歸雲丫頭似地跟著走上去,也看懂了別人眼裡的意淫或不屑,就一直低著頭。堂倌迎過來,領她們進了一間大包間。筱秋月還是領頭,對坐在主人席略顯福態的男人嬌聲一呼:「達令!」人已經過去了,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其他幾個姐妹都是有位子的。歸雲失了顏色。包間的圓檯面旁,坐了五個男人,綢馬褂洋西裝,都是體面打扮,只是臉上笑得太可掬了,汪出一彎油。有個位子空著,留給她的,那個男人笑瞇瞇看過來,眼睛都不見縫了。華麗寬敞的包房裡,一撮女戲子,一撮男商人,其最終結果是什麼,歸雲心中噌亮。不免是悔了,自己太過逞英豪,如今肉擺到了砧板上,只好見招拆招。筱秋月還在同男主人打情罵俏,男人就是粵雅樓的老闆,一隻手對身上的女人上下其手。
「小心肝,我們可好等,你看怎麼賠罪?」筱秋月媚眼如絲:「怎麼賠罪?讓我們的小妹妹唱一首《穆桂英掛帥》,給你們現醜可好不?」
「哪裡說現醜來的?你們慶禧班可是臥虎藏龍,快讓這位小穆桂英坐下說話。」
「來來,歸雲,你怎麼還站著?快快坐好。」歸雲被逼到那男人身邊了,且聽了筱秋月膩著聲音介紹:「這位是順昌交易所的吳老闆。」
吳老闆立刻殷情,替歸雲斟茶:「上回在孤軍營看到杜小姐的表演,仰慕得很!」
歸雲心裡恨得咬牙切齒。原來筱秋月一早攛掇她來是要做這樣的勾當,她根本想不到如今的筱秋月能光明正大地干拉皮條的勾當。只好客氣,口氣還是生硬:「豈敢,歸雲的功夫是比不得各位師姐的。」有人把話頭截過去,還是別有含義的歪曲:「哎呀呀,慶禧班的人兒『功夫』都不錯,我們可都有領教,所以才傾慕的很呢!」歸雲的臉青白不接,她到底在戲班子浸淫了那許多年,怎麼不懂這種場面上的赤裸話?她是坐立不安了,又要強自鎮定,但還忍不住出口:「功夫?天橋賣藝的大世界雜耍的,都是門門好功夫,想來各位老闆也會喜歡。」「小姑娘嘴利的。」筱秋月掛不住了,眼瞅了瞅吳老闆,想歸雲也飛不出這方寸,就說:「什麼耍不耍的,我這師姐可作主了,歸雲,你就現場清唱一段。咱們也都沒聽過你唱呢!」歸雲還是不作聲,臉僵了,脾氣也上來了。吳老闆卻不知趣,也恃著強,繼續道:「杜小姐不習慣應酬對不對?」把交易擺到檯面上,存心讓人難堪。有人及時來解了難堪。「吳老闆好幾晚沒來百樂門應酬,倒有興致一大早跑來粵雅樓應酬?」眾人回頭。嘩。那人穿的竟是時下上海正流行的西洋蕾絲公主裙,全身都用蕾絲繡起來,還綴著西洋手工繡花。從法蘭西進口,千多塊錢一件,還要去永安公司預定。女人們都羨慕,男人們都仰慕。歸雲一喜,是雁飛。雁飛手臂上還挽了印花小洋傘,像電影院放的好萊塢電影裡的洋淑女。她眼睛一轉,已經同在座的男士都打了招呼了。可神色又是淡定的,淡定得在座的旗袍小姐都侷促。這樣一個玲瓏的雁飛,把這群初露鋒芒就顯山露水的小姐們比成了土妞。
男人們知道她的價值。第一個站起來的是陳老闆,他也不管倚在身上的筱秋月來,道:「白牡丹今朝竟來光臨我們飯店,真是蓬蓽生輝!」他親自為雁飛拉了椅子,雁飛接過來,往歸雲和吳老闆當中一擠,坦然坐下。
陳老闆又叫堂倌倒茶,一過分熱情,就顯出小家子氣。筱秋月掌不住了,叫:「達令!」
但只能由著雁飛同眾人親切問候,再也插不了第二句口。雁飛對陳老闆說:「我本就想找找沉老闆,下午我那邊開一局麻雀戰,想要問你借個粵菜大師傅?」有心的人問:「白牡丹要擺沙龍?」托王老闆的福,白牡丹的沙龍在商界有點名氣,大家都曉得,也都嚮往。
雁飛不疾不徐交代:「昨晚打麻將輸給了交通銀行的應總經理,應總慷慨,不要我還這些小本,今朝同我乾爹拉隊人馬來吃一頓便飯。這個面子我總是要給的。」陳老闆聽得臉上放出一撮光。雁飛看在眼裡:「陳老闆今晚有沒空?」正說到陳老闆的心坎,忙應肯,落空的人也提醒:「白牡丹,你可好好攪了我們的局!」
雁飛笑:「什麼攪局,大伙到我那邊再開局好了。」尤其對著吳老闆講,「吳老闆,今朝麻將你可要讓我幾手,我要贏些鈔票給這個妹妹包紅包呢!」她把一隻手搭在歸雲肩上,吳老闆沒明白過來。「我乾爹都應承好了,小妹妹許了人家,自然婚事要辦好的,說不定就要定到粵雅來。我又不好失了面子,總得早些準備紅包。」雁飛閒閒笑說。「哦!杜小姐要結婚了?」吳老闆明白了,轉了態度,「哎呀!恭喜恭喜!」
雁飛見塵埃落定,拉拉裙子,站起來,又將歸雲拉起來,說:「你上回說的那塊料子已從南洋進口過來了,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你,你正好同我一道去幹爹廠裡拿。」歸雲會著意思,說:「太好了。」眾人就不好留了,眼巴巴看著雁飛把歸雲帶了出去,又摸不準歸雲的路數,但又想攀到雁飛這個門路,也是好的,就不追究了。雁飛直把歸雲送到飯店外去,方叮囑:「你小心別著那幾個的道,你那幾個師姐已經下海了。」
歸雲歎氣:「我曉得的。」又說,「還是你有辦法。」雁飛笑:「今早恰巧同幾個姐妹過來喝早茶,正碰見了。你還是得當心,沒想到她們幾個會對你下手。」繼而冷笑,「要賣也要光明正大地賣,搞些小伎倆多沒有意思!」歸雲愁道:「我原本還想能挨就挨,為了全家的生計。如今歸鳳的頭肩也被卸了,其他姐妹又各有心思,實在難以維持下去的話,也只好做旁的打算。」雁飛點頭:「也沒錯,老袁把戲班子玩的轉起來了,你們豈是對手?」「他根本不是個好貨。」歸雲怒道。雁飛拍拍她的手:「萬事來找我。」往回探了探,「姐妹們還在等,我要回去交代,你且保重。
歸雲感激地握住她的手:「你總幫我,提點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以後我要你幫我的地方多著呢!我都不會謝你,你也不該謝我。」她們緊緊交握住雙手,歸雲笑:「好,我本也不該見外的!」又互相囑咐了:「一切小心。」
十八 念奴嬌?暗夜無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