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穿一條褲子長大。」卓陽笑了。蒙娜聳肩:「可是你對我沒感覺。」卓陽看著她,她將他的半支煙抽完。這個洋女郎向來是豁達的,本該堪堪與自己相配,連父母都有此擔憂,他們並不太贊同他和性格外放的蒙娜交往。他們想要中國媳婦,卓陽本無所謂,大而化之,但後來有所謂了。卓陽對她說:「真摯的朋友,因為我愛上了一個女孩。」蒙娜一愣,立時起身:「你得罪我了。」她真的生氣了,卓陽由著她生氣,看她衝了出去。莫主編道:「怎麼得罪她了?」卓陽學蒙娜的聳肩。樓下印刷房的同事急匆匆衝了進來,叫:「快來快來。」兩個印刷工人抬了一個姑娘進來。卻是灰頭土臉的歸雲,她蜷縮著,迷迷糊糊,輾轉著,雙手捂著胃部。卓陽看見是她,大驚失色。
二十 定風波?虎尾春冰
歸雲在昏迷之中是疼痛的,傷處在胃部,她憋住了氣,一時想,我是不是死了?又想起晚上的卓陽之約,又是不甘的。她並不想死。似乎是有人抱起了她,有一番躲閃,她又平穩著落了。她聽見有人在說話。「竟然看見杜小姐昏迷在印刷房後弄堂裡,嚇死我們了。」「不要緊,只是被蒙了乙醚。」有人輕柔地喚她:「歸雲,歸雲。」聲音熟悉,她掙扎著睜開了眼,她以為是她產生了幻覺。
似乎是卓陽,身後籠著一團微光,讓他的眉目沒有那麼清晰。他近在眼前,卻恍如隔世。他的眉,他的眼都是焦灼的,那樣望住她。彷彿一線陽光灑下來,她醒了,要起來。卓陽傾下身,他的氣息能包圍她。
他說:「歸雲,沒事了。」她聽不透,叫了一聲:「卓陽?」他握住了她的手:「歸雲,你安全了。」溫熱的掌心,逐漸暖了她冰涼的手指,心也在回暖,身體卻在他手裡虛軟。
原來她心底一直有害怕,她以為她並不怕,可是一到他面前,她的害怕立刻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她被他握住手,半個人靠在他的懷裡,異常安心。原來不是幻覺。報社的人圍攏了她,秦編輯為她去馬路小攤買了大米粥,還有其他人找了藥來,有個懂些醫道的女記者為她查驗傷口。歸雲才看到自己的胃部下頭,有好大一塊淤血。也慶幸只有這樣一塊傷,想起來是有些後怕的,但是不後悔,自己原也有那樣大的勇氣。莫主編待她稍稍休息好了,心神也定了,才來小心問她話。歸雲將先前的遭遇一一說了,只有一點她記不甚清,她到底是如何得救的。她只記得她又疼又急又怕,昏昏沉沉,後來有人進了小暗房,在她面上蒙塊布,她就暈了。隱約聽到槍擊聲,後來又有人高聲叫「走水了」。到底是誰救的她,也沒有瞧見。莫主編愧道:「是我們連累了杜小姐。」又怒,「定是日本人從中作梗。」有百思其間關節,不知何人救了歸雲。卓陽握緊了歸雲的手,歸雲看人多,有些羞,可他不放,她也只能任有他握著。她說:「我不要緊的,這不也沒事嗎?」心裡想,倒是命大,揀了回來,現在還有餘悸。但手心是熱的,卓陽的溫度,讓她慢慢定下來了。這時在外打探消息的記者回來,說:「滬西越界築路的東方大旅館下午被人投了炸彈。」
卓陽立起來,忽然明白:「原來是他們。」莫主編伸手攔了他,說:「不要魯莽。」歸雲坐起身,她要站起來,卓陽扶起了她。「我要回家。」她看到卓陽的眉毛還沒展,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另隻手就握著他的袖管,「我真的沒事。」他的中山裝穿得有些舊了,袖管磨得很粗糙,所以有點扎手,可她還是一氣握住。
莫主編也道:「杜小姐這樣的氣節,著實令我等佩服。」他說著就要向歸雲鞠躬,歸雲驚了,忙阻止,可又被卓陽握著手,不能動。卓陽說:「早知道會有這樣的事,我就不該攛掇你來唱戲。」歸雲道:「既然唱了,我就不會後悔。」她也是這樣驕傲,他看著她。他想她本就不是個弱女子。莫主編思忖著須謹慎行事,便著各位記者編輯致電其他演員詢問情況,又令卓陽先送歸雲回去。卓陽小心翼翼地,又怕她的傷口痛,就叫了出租汽車。「我送你去醫院?」「我要先回家,不然他們會擔心。」卓陽便先送她回家,路上一直不說話,眉頭鎖著。半晌,才忽然說:「有時候我真感到無能為力,我說過要保護你們,可我卻怕我的能力無法做到。」反手下來,還是握住了歸雲的手,是握不夠的。歸雲望著他說:「我開始真的沒有怕,心裡只想,輸陣不輸人!」又低下頭來,輕輕道,「只是最後見到了你,我才怕了。」紅了臉,也住了口。卓陽偏問:「為什麼?」他一徑是霸道地追問,偏要得到落時。歸雲別過頭去,道:「你又不是梁山伯,裝什麼呆頭鵝!」 劫後重生,她有了燦爛的心願,不能避了,也不願避了。他說:「那你應該改唱祝英台。」她聽他揶揄的話聰明地鑽了自己話裡的小空子,技高一籌,心中小小羞惱,嘟了嘴。
卓陽說:「你這樣勇敢,你可知如果萬一--」歸雲說:「如果有萬一,我見我爹娘和杜班主,也不會心裡有愧了。」卓陽沒有立即說話,他握住她的手不放,側臉一直看她,一直看,看到她臉紅燒到脖子根,嘴角一扯,他將她抱在懷裡,不准她脫離。「不要再唱戲了,姓方的看似應當投靠了日本人做事,只能放棄唱戲。雖說他未必會善罷甘休,但不讓他有機可乘還是必要的。」卓陽想,就怕他們不會善罷甘休,他得好好琢磨應對計策。
歸雲是贊同的,這個念頭一旦萌生,就一發不可收拾地要開始考慮後路。她的念頭快,馬上說:「我要回去和展風商量一下,他們這樣算計,我就怕會沒完沒了。」沒完沒了,窮途末路,窮則思變。歸雲想,這個時刻真真是趕著鴨子要上架,好容易安定了的生活又飄搖起來,這大馬路上滿眼的繁華都成了浮華,她就一直漂在這個大上海,找不到能依靠的地方。卻有卓陽穩穩握著她的手,如今唯可讓她安心的,便是這隻手。「歸雲——」卓陽看住了她,非常地誠摯,非常地堅定,「我想照顧你一生一世!」
此時已到了日暉裡的弄堂口,近了她的家,他想他此刻不說又要推遲,可他不想推遲,便說了。
這一刻,歸雲的腦中閃過千百種念頭。展風、慶姑、歸鳳、小蝶、陸明、還有方進山的糾葛,戲班子的爛攤子。層層疊疊,是割捨不掉的,都要擔上身。她想,慶姑年歲漸漸大了,展風有他自己的事。這頭家,她要擔上身。從生死邊緣回來,她更不能倒。「卓陽,我——也許是一個負擔!我的這頭家,太大了。」她是脆弱的,但她又非要堅強。卓陽往她的額上親一親,歸雲想起車裡還有司機,他就這樣情動,實在不好意思。她往後退了退,卓陽也一呆,沒料到自己也會情不自禁。兩人都面紅了。
兩人下了車,卻碰到走出來的何師母。何師母看到她,又驚又喜又憂,說:「太好了!這下總算能放心一個了。」她一把拉住歸雲,急道:「你被人綁走以後,你們展風工廠裡的人來報信,他和幾個工廠的同事被巡捕房帶走了。」歸雲這一驚非同小可,問,「到底怎麼回事?」何師母道:「巡捕房來人說,巡捕車被一夥人劫了,展風他們幾個被劫走了,杜媽媽急得不得了!」「怎麼會這樣?」歸雲的心猛地揪住,不想只片刻,家裡又翻江倒海再起波瀾。
卓陽聽了,當即對歸雲道:「先別急,你快回家安慰好長輩,我這就去巡捕房看一下情況,再請報社同仁幫忙打探一下。」歸雲急中生智,想道:「這事可能同王老闆脫不了干係,就怕——」緊緊咬下唇,憂道,「又會和日本人有關係。」卓陽點一點頭:「我先去看看再說,打探虛實之後,我們再做打算。」又握一握歸雲的手,可握住的一份情。歸雲定了心神,回家安內。慶姑已是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憂哭不止。小蝶娘同陸明都在旁安慰。她並不知展風和歸雲的暗裡做的那些事,歸雲也不便如實相告,胡亂搪塞著先安慰她,又說托了報社的朋友去打探,好說歹說將慶姑先安撫住。她心驚肉跳,坐如針氈,每一寸時間都過得好似煎熬。歸鳳流了滿臉的淚,眼睛腫著,眼神也狠著,抓她到暗處道:「我早勸晚勸,你們偏都不聽,如今惹禍上身!」歸雲無言以對。歸鳳掐住了她的手:「都怪你,萬事縱著他!你但凡愛他那麼一點點,何至於任他在這樣的路上走到現在的地步。」歸雲任由她責,實際上她恨不能歸鳳打她兩下。她的心裡真的駭怕了,展風如若被日本人抓了去,拳打腳踢在所難免,恐怕再恐怖的刑罰也會給他上上來。他會一耿脖子,誓死不屈,鬼子越凶,他越不倒。然後——然後——她已經不敢想了! 卓陽並沒有耽誤太久,就又趕來了杜家石庫門。杜家的人已經無心追究他的身份,只聚在客堂間裡聽他帶來的消息。「日本人告他們打傷打死幾名軍人,要巡捕房嚴辦。半路中劫了他們的是本地流氓,如今放了話,要王老闆親自去換他們回來,或由家屬二十根條子一個人贖回去。」「巡捕房不管了?人是在他們手裡被劫走的!」歸雲追問。「巡捕房說現在人在租界外,不是管轄範圍內。」「二十根條子?我們可要去哪裡弄?」歸鳳驚叫。女人們都眼巴巴的,不知怎麼解決。陸明氣道:「這群狗東西!」歸雲也急得流了淚,說:「日本人要王老闆用一命換十六條命。他出來是死,不出來展風他們是死!都是普通人家,誰家拿得出二十根大條?」「天哪!我的展風怎麼辦!」慶姑幾欲昏厥,被小蝶娘扶住,又掐人中又拍面頰,好容易清醒過來,又哭得不成樣子。卓陽見杜家亂得實在沒了章法,他對歸雲說:「你相信我,我盡力去辦這事。」
歸鳳突然哀求歸云:「你去找謝小姐,求她找王老闆去啊!」卓陽道:「王老闆昨晚已經失蹤了。」歸鳳退了兩步,後面是牆,沒有退路。歸雲擦乾了眼淚,挺了挺胸,她說:「卓陽,這事情但靠你周旋了。我去找雁飛,你好歹再幫我們家想想法子。」她想歸鳳提的意見也沒錯,她是知道有個日本人喜歡雁飛,或許還有別的門路:「所有的法子都要試一遍!」卓陽擔憂她身上才受的傷,說:「我騎車帶你去。」歸雲說:「不用,我們分兩路,這事情實在耽誤不得。」慶姑亂了心神,求了歸雲又求了卓陽,口裡只念叨:「快快快,做做好事,讓我們展風早點回家。」又抓著歸鳳問,「歸鳳,展風怎麼辦?」歸鳳癡癡地喃喃:「所有的法子都要試一遍……」她的心思已經亂了,被慶姑問得更亂,亂中唯一的頭緒突然冒了出來。過往的一幕幕浮在眼前。她心心唸唸的人兒。王老闆那樣的人,怎會為了小工人出頭?她望著匆匆出門的歸雲和卓陽,又想,他們真有辦法嗎?一閉眼,一沉思,她其實有一條血路,昂了昂頭,豁出去了。歸雲同卓陽一起走出了門,在弄堂口分手。卓陽說:「莫主編也在籌謀,我們通力,定能將展風救回來。」「從小到大,我、歸鳳、展風,從來沒有分開過。有好吃的一起吃,有好玩的一起玩。我們家不能就這樣散了!」歸雲握住卓陽的手,「卓陽,我信你。」卓陽輕輕抱抱她:「我也信你,咱們分頭行事,我這裡辦好了就去你家找你。」
歸雲是緊緊靠在了他身上,汲取些許力量,她轉個身。身後有了依靠,她也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卓陽也趕忙騎了車趕回報社,莫主編正等著他。「我們運氣還行,海上達人杜先生現今在新落成的公館等著過中秋節。」
上海灘的達人,就那麼十來個,交通租界內外關係,派遣黑白兩道糾紛,連日本人都會有所忌憚。這一位杜先生,是只大老虎,不買日本人賬的大老虎。卓陽明白莫主編的意思,心落了一半,也有了主張,漸漸鎮定了,問:「我們能不能邀請杜先生盡早收拾舊山河。」莫主編早做了打算,說:「我早年給杜先生做過專訪,希望他還會記得我。」
卓陽感激道:「莫叔叔,您費心了。」莫主編笑道:「這回看咱們運氣。杜小姐這般勇敢,我們也得助她一助,這才是義氣不是?希望杜先生還有愛國的精神姿態在。」他們都下定了決心,憑一身孤膽,親身硬闖,不能試也得試。於是莫主編安排下報社眾人的事務,打探消息、托其他的門路關係、固守本地接應,各自分頭行動。自己與卓陽一起並肩走出去,戰友一般。外面是明空彩霞,西落的太陽肆無忌憚地火辣辣燒著,也燒著人們的心。
馬路上還是熙熙攘攘,人們趕著下班,趕著買菜,一切是平和的。只是晚霞映下來,一切都在浮動,都是不安的。卓陽跟著莫主編走,莫主編心內的怒意是像晚霞一樣浮動。「日本人這次非要殺雞儆猴不可!」但又歎,「如果王老闆明大義——」
卓陽問:「有人會這樣捨生取義嗎?」他們都不知道,只能盡力做自己能做的。傍晚的風也是悶滯的,連道旁的梧桐樹梢都吹不動,只讓它們依次挨在那裡肅穆地立著,林蔭道的深處佇立著那棟聞名遐邇的杜公館。卓陽其實很熟悉這棟建築,因為在上大學的時候時常會來這裡寫生。那是一座法國文藝復興式花園洋房。洋房的南立面中部是層疊式的敞廊,二層的廊道帶有巴洛克式的兩壁柱,東立面主入口還有塔什干柱式門廊。適合線條分明的素描寫生。
後來這棟建築歸了杜先生,卓陽也沒了悠閒的寫生時間來畫這棟私人建築。
如今再走近這棟建築,當初肆意欣賞的心情已經全然不剩,只有灼灼的忐忑。
莫主編走到雕花鐵閘門前,伸手要按上面有玉蘭花一樣銅雕裝飾的門鈴,轉頭關照卓陽:「等下由我來說,你聽好我安排。」卓陽點了點頭。莫主編摁下了門鈴,短短的一聲,很禮貌地退開幾步,卓陽也跟著他後退,一起靜候著人來開門。過了一會,方才從花園深處走來一位先生,三十來歲的中年人,剃著平頭,穿著長衫,路走得斯斯文文,開了鐵門一邊的角門,問:「兩位駕臨公館,有何貴幹?」卓陽見那人雖然是一副和和氣氣的口吻,卻有一臉儘管平和了,但遮也遮不住的霸道,知道是在江湖上混的人,精神暗自凜了一下。莫主編從兜裡掏出一張記者證來,笑道:「我們是《朝報》的記者,聽講杜先生回上海過中秋節,想覷這個空採訪一下杜先生。」那人客氣笑道:「記者門道倒多,消息真靈通。不過杜先生這次回來就歇息兩天,不見客的。」
莫主編忙道:「我們是受了上面的指示,非常時刻,非常人物的愛國事跡定可以鼓舞國人之心的。杜先生是佼佼者,上頭力求我們辦妥,這回無論如何得叨擾叨擾杜先生了。」
那人思考了片刻。莫主編又道:「我姓莫,莫華之,當初杜先生宴請章太炎的時候也曾叨擾過杜先生的飯局。」那人便道:「兩位稍後,我去請示一下杜先生。」說罷就轉身走進了洋房裡。
莫主編舒了口氣:「虧了這位杜先生生性愛結交文化人,不然真是很難見一面。」
卓陽道:「老早聽說他會做人,連章太炎這類大家都能成為他的座上客,倒是難得。換作我父親必定不屑與這些人為伍。」「江湖上誰沒黑白兩道知己朋友二三?也虧得我們是文化人,他才會考慮見一見,他那些手下也會看眼色,如果是一般老百姓未必能理睬。」兩人正討論著,那位長衫中年人已經走了過來,把鐵門給打開了,道:「兩位裡面請!」
莫主編抱拳:「有勞有勞!承讓承讓!」花園內樹木繁茂,清風徐徐,廂房亭台,人氣很盛。正廳大門的人是進進出出的,有買辦模樣的,有幫會模樣的,還有辦公文員模樣的,還有一列穿白褂子的廚師手裡端了盤子進出。
杜先生的手下人在人群裡比較好認,就像眼前這位一般穿長衫剃平頭,站在門口迎來送往。卓陽暗想,這位杜先生的門面功夫確實是好的。莫主編問:「我們可是佔了杜先生晚餐時刻?」那人笑道:「現在開第一席,杜先生要到八點以後再吃飯。」他一路開道,領了二人進了正廳旁的小洋樓裡。說是小洋樓,其實進了門也有一個空闊的大客廳,正中央放著一張披著斑斕虎皮的太師椅,大大喇喇,異常耀目。這太師椅旁邊倒一路放開紅木高背雕花椅,每兩張椅子間立著一張紅木高腿小茶几。有秩序地排在太師椅旁邊,擺得恭恭敬敬的。是幫派開會的格局。那人道:「兩位稍待片刻,我去請杜先生出來。」等他走後,莫主編道:「你看這一路的字畫。」卓陽方注意到一壁掛滿碑帖古畫,或許經過有心人的特別調配,擺放得十分錯落有致,並沒有一般將古字古畫一股腦擺將出來的庸俗氣。由虎皮太師椅背後的牆壁上掛的漢代碑帖起始,依次是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各朝各代名家字畫。但卓陽看了一遍,總覺得有些不協調。再從兩邊依次看下來,發覺右邊的元代王冕的《墨梅圖》之後就是清代傅山的草書五言律詩軸,末了是一幅張大千的《仿唐人吉祥天女》,而左邊是以清代鄭板橋的《竹》收尾。倒似足一個小型博物館的腔勢。這位杜先生還真不當古玩珍藏作珍藏用。
「兩邊似是不對稱,左邊直走古風,右邊最末偏偏拿張大千仿的唐人畫,如果擺一幅明代的字,那就圓滿了。」卓陽道。莫主編微笑問他:「依你所見,應該擺一副什麼字?」「唐寅的《落花詩卷》。」卓陽想了片刻道,「那詩卷是唐寅看到落英滿佈,感慨坎坷遭遇而作,帶著無限的憤慨之情。正配著前邊《墨梅》的冷風傲骨,後邊傅山草書的慷慨肆意,有起有伏才能引人入勝,也算是延續作品的風骨。」他眼角一轉,已然看見一著青色長衫的人自走廊深處穩穩走來,故意大聲道:「我常聽我父親說,只有懷大抱負的經綸擎天手,才會陳列陳古字畫時作出這樣『上古八千歲,才是一春秋』的大豪情。」「啪啪啪」三下擊掌聲,在空曠的大廳裡迴盪。「文化人到底是文化人,說什麼豪情也能說的那麼文縐縐!」來人含笑,瘦削臉龐,平頭唐裝,銳利眸光咄咄逼人,「在下杜月笙。」卓陽以前並沒有見過這位杜先生,只從報紙上看到過照片。此時得見真人,覺得他個頭並不甚高,相貌更是普通,只有那一身海上大佬獨有的霸氣在這空曠的大客廳裡猶顯矚目。
他身後還跟著五六名身著短褂的男子,領頭的一名穿著甚是得體,一身挺括的深色西服,肅然的面容在看到卓陽的時候,朝他微微一笑。卓陽先是一驚,而後不動聲色地朝他頷了頷首。杜先生往虎皮太師椅上一坐,微微點頭,示意莫主編和卓陽隨便坐,他們便就著離杜先生最近的位子坐了下來,片刻就有娘姨給上了茶。那幾名男子並不坐,有序地立在杜先生身後。唯有西服男子謹慎地半坐在杜先生下首的座位上。
「杜某昨日才回的上海,手頭事情多,怠慢怠慢!」 卓陽見杜先生話態度和藹,全沒不說話時的氣勢,心中暗想,怪不得旁人都說杜某人會做人,也是身在盛時心不驕。不由自主起了些敬佩的心。「是我們唐突了,想杜先生貴人事忙,抓緊時間來打擾,不然就怕沒機會了。」莫主編打一個哈哈,從衣兜裡取出鋼筆和小記事本。「時道混亂,大家都有大事要忙,都是為了國家民族嘛!」卓陽聽他說了這話,心中一動,抬眼看這位杜先生,眼眸中銳利不減,已等著莫主編訪問了。他是受訪問受慣了的,曉得記者的規矩和流程。只是這尊重難得,卓陽心裡又起了幾分希望。
莫主編開始提問,不過是去年會戰時候,杜先生為前方將士捐款捐物捐防毒面具的若干問題。當年便多有報導,如今不過是炒一回冷飯。一問一答,兩人都說了不少愛國的空話,杜先生倒有把空道理講得井井有條的本事。但莫主編問得漸次深入了,提出來的處處是杜先生生平得意義舉,有些更始報紙從未報導過。原來這並非蓄意的採訪,莫主編也有一套準備好的資料和問題備用,讓卓陽心中著實佩服。
杜先生認得莫主編的名頭,聽得這主編連自己暗裡作的一些義舉都曉得,自然也是微訝的。他一生行事善惡不拘,在大氣節上卻是自認不虧。雖然暗中所為的好事未必要宣傳得人盡皆知,但無意中聽旁人提起,不免還是萬分得意,心情更好了幾分。講至最後,莫主編道:「如今日本人雖被擋在租界外面,但屢次借助租界內勢力來迫害各類抗日團體。鄙報也是無奈的很,雖則宋先生退居陪都前勉勵我等報人應以『掇筆為槍,鼓舞士氣』為己任,但情勢險惡,我等眾人也常惶恐不安。」杜先生讚道:「我倒覺得文化界人士大大值得敬仰。」看了看卓陽,又說,「剛才卓先生的話也著實不凡。」卓陽微笑著朗聲道:「不過一些繡面功夫,不如抗敵的義士。」「都是一群不成器的東西,我去了香港幾個月,他們都不干正經營生了,痛心痛心!」
他在捶胸頓足,又指了右邊的字畫,說:「人生總有起伏,我委託城隍廟古玩齋的老掌櫃給我安排這一壁字畫也正是要把這人生的起伏擺將出來,讓我們這班沒讀過書的弟兄們好好吸取教訓,做人自有起伏,但不能行差踏錯。」又有些遺憾地說,「倒是可惜缺了那一幅。」
杜先生是天生明白人,他曉得眼前這兩個是來求人的,他有他的算計,說話給了台階。莫主編也曉得,由著這意思直話直說:「先前根據蔣總統在重慶對報業人士的期望,鄙報也辦了不少救亡宣傳活動,也認得些義士,做了些小案子,得罪了些大人物。」這時,杜先生身邊的西服男子抬腕看了一下手錶,卓陽眼尖,看到是一塊亨達利鐘錶行售出的限量鑲鑽瑞士金錶,和他以前見到的又是兩種氣派。卓陽大急,正欲開口,莫主編卻用眼色攔著他。杜先生問西服男子:「最近有誰出亂子了?」西服男子說:「不就是張先生的外甥小方。」杜先生點點頭,又問莫主編同卓陽:「那些義士同貴報有干係?」莫主編道:「不曾有。」杜先生點點頭:「你們很好,肯出頭的人少了。」莫主編歎道:「那些都是年輕人,家無四兩金,這點錢財拿不出來,如果就此送了命,我們也看不過去。」杜先生又搖搖頭:「我就想平白無故有人採訪,總會又有些閒事發生。您老這彎子繞的可大?」
莫主編想了想,抱拳道:「慚愧慚愧。做訪問是真,不想正逢鬧了這些不愉快。十六條人命每人二十根條子,實在為難人了。我們但求杜先生周旋周旋,減了些去,我們也好救人。」他說罷往杜先生那堵牆上看一看,就使了個眼色給卓陽。卓陽接了翎子的。那裡缺一幅字,是他熟悉的明代唐寅的《落花詩卷》。他父親原是收藏了這卷字帖的第一張。卓家雖只是殷實小戶,但祖上頗有些財產遺下來,傳下的碑帖字畫甚多,卓漢書又有這等愛好,手頭有些珍品,行內人是知道一些的。曾有買家向卓家購買《落花詩卷》,卓漢書本無出售藏品的習慣,故從不肯售賣。當卓陽看到杜先生的藏品擺設正差這一幅字帖時,心裡不是不驚疑的。這時驚疑也安定了,想,正是時候。
他爽然道:「鄙報社手頭有一卷《落花詩卷》,唯此一物易價,贖那些義士平安。但咱們只愁那些人不肯收這價。」杜先生看著卓陽,若有所思的。莫主編也看著卓陽,心裡贊卓陽包袱抖的好,他們出這樣的價格對方未必放人,若是杜先生開口,對方是不得不收下這個價了。杜先生也不能平白幫了他們,中間一轉,卓陽給了三方面子著落。讓事情能體面也漂亮。西服先生一徑兒沖了卓陽微笑,微點了點頭,說:「那班義士與貴報毫無干係,貴報竟肯花這樣的力道!」卓陽攤手,道:「因為力道難花出去,我們只有請杜先生幫忙。」杜先生哈哈大笑起來,他站起來,莫主編同卓陽也站起來。他說:「貴報社真讓我刮目相看,雖然做事情迂迴了點,也不失氣概。」莫主編搖頭苦笑:「也是求告無門了。這事情又複雜,我們是清楚的,救人心切救人心切。」
杜先生道:「你這朋友我交得,但我不歡喜說話不爽氣的人,以後改改。」他又指著卓陽,「這孩子倒是豪爽,這忙我不能不幫了。」卓陽大喜過望,一鞠躬到底,抬起頭來說:「杜先生才是豪爽大家,我們真是感激不盡。」
杜先生仍笑道:「我就一直說讀書人聰明,話也說得溜。」卓陽也笑道:「杜先生有這等情懷,才當得起這一壁字畫,我並沒說錯。」
莫主編大感有譜,也忍不住笑了。杜先生轉頭對西服男子說:「瞧瞧,我就料到他們這樣亂來定有人看不過去,別說你手下的,就連旁人都有義憤了。」西服男子先說:「是得教訓教訓。」又問,「是不是約一約張先生?」杜先生擰眉沉思了會,道:「就定國際飯店的老包房?」卓陽和莫主編聽杜先生當下就安排好了,頓時喜出望外。兩人再三向杜先生抱拳感謝,杜先生只說:「現在的小朋友是得讓他們曉得做人的道理。」間中有人進來恭請杜先生用晚餐,杜先生本意留飯,又看出他們急著救人,便著令西服先生先送出去,並說晚間就給答覆。莫主編又再三委婉贊謝了,並說報刊刊出之後必定親自登門贈刊。
互相客氣一番,兩人向杜先生告辭。西服先生這回做了領頭的人,帶著他二人出門。
出了公館的大門,卓陽就握住他的手,笑道:「多謝陳先生費心了。」他正要對莫主編作介紹,莫主編卻也笑道:「警備司令部稽察處經濟組長陳墨先生,我們是久仰大名。」陳墨對卓陽道:「能冒險硬著和日本人碰的年輕記者上海灘不多,沒想到卓先生這麼年輕膽氣倒是不小。」卓陽道:「那天我真擔心你會出事,那樣樣真槍實彈和鬼子們干。」陳墨拍拍他的肩膀:「我倒是想這個做記者的能這樣不要命。」他眼中有贊意,經過適才的事,甚是欣賞他的義氣。莫主編還是鄭重感謝,並說:「一切拜託了。」陳墨肅然著面,也保證:「這事情定能解決。」在公館門口為他們叫好了出租車,送他們回報社。上了車,卓陽和莫主編兩人方有如釋重負的感覺,背後都冒出一層汗。涼了下來,卓陽鬆了鬆領口,莫主編說:「咱們還算幸運。」卓陽道:「杜先生的內裡千秋,真是難說。」轉個頭看窗外,外面華燈上了,處處星點。開了半扇窗,迎面的風卻是肅殺。
莫主編問他:「你那幅字可拿的出來?」卓陽道:「偷也要偷出來。」想一想,偷也是難的,只怕父親為難。但這層先不急,他想盡快去通知歸雲,也不知歸雲怎樣,她帶了新傷還要四處奔波。夕陽終於下去了,黯淡的雲,天已近黑。歸雲急急奔波在路途上,這邊道路的煤氣路燈管道在最近的爆破恐怖案裡被人炸了,公董局又沒派人及時修好,在黯淡的夜裡,這裡根本就是四周無路。她只覺得希望渺渺的,命運轉瞬,總不是能讓自己掌握。他們原本只是想要好好過自己生活的平凡百姓。可平凡那樣難!至到了兆豐別墅門外,她還不及喘口氣,暮色裡出現了兩條身影,走出了覆上夜的寐色的花園。
她看真真了,是王老闆同雁飛。王老闆還是那個風度和派頭,穿上了最好的黑絲絨西服。
他們看到了歸雲,王老闆朝她招招手,笑道:「杜小姐,正巧,你也來送送我。」
雁飛嗔道:「乾爹!」王老闆道:「也就最後再出一次鋒頭了!」歎氣,「知識分子們都說我愛出鋒頭,再出鋒頭也是一個暴發戶!」歸雲走過去,她不知該怎樣開口。王老闆不需要她開口,他說:「我也是曉得文天祥的,曉得『人生自古誰無死』的大道理!十六條人命不能犯到我手裡,他們都是跟著我做事的人,大多還都是小孩子。」雁飛和歸雲默默無語。「昨晚困到現在,要醒了。」王老闆對她們說,「我十三歲跟著裁縫師傅從蘇北到上海開洋裁店,靜安寺路上的『俏佳人洋服店』是我師傅開的。我十六歲就學會了我師傅的絕活,做旗袍腰身不靠打折襉光靠手指功夫在布料上扯出來。我知道什麼樣的綢緞在上海受歡迎。我知道什麼樣的西裝和洋裝在上海會流行。暴發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歸雲眼裡忽而湧了淚,她是不及防會聽到這樣一番話的。聽了後,心澄明瞭,注了水,就如露出頭的月亮,光輝淡淡的溫潤的,灑在王老闆身上。「我給前線戰士捐過鈔票,給後方的學校醫院捐過書本病床,我組織工廠自衛隊抗日自救,還搶救過字畫古董。」他整理了下西服,把領子扣邊一一撣得服帖。「不要忘記同記者說。」他轉身州了,雁飛跟在他身後,膚色蒼白,臉色寂寥。王老闆對雁飛說:「我的輓聯不妨就寫『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他們到底都看輕我王某人了!」月亮又隱了,天地真的相繼黑了。雁飛轉頭道:「你先回去吧!展風有訊了我會通知你的。」 弄堂裡飄起了飯菜香,石庫門裡的人家呼兒喚女吃晚飯,更顯得這裡淒寂混沌。
他們消失在夜幕裡。
二一 泣顏回?飛星傳恨
展風進了黑暗的囚室,就一心沉到底,再也浮不起來。面目模糊又猙獰的人,全數把皮鞭、槍托招呼在他們身上。皮鞭浸了鹽水,一到身上皮開肉綻痛徹心肺,慘叫此起彼伏。「知道做人要老實了吧?和皇軍作對,有什麼好果子!」是中國人說的中國話。展風竟來了力氣,用了「呸」了過去。一口濃痰吐到那人臉上。「漢奸走狗!不得好死!」便又被額外招呼了幾下,腹背鮮血淋漓,已經讓他分不清楚痛在哪裡,全身上下沒有一塊筋骨皮肉屬於自己。痛得天旋地轉,四肢被縛住,只能做靶子。他想,我是不是會死在這裡?屏住口氣,堅不求饒。痛壞了就暈,暈了又被冷水潑醒,來來去去,他的神思浮浮沉沉。那些人只管打,並不審問。幾個回合,他也就明白了,那些人只是要教訓他們,並不指望他們招什麼供。一心一意,只要等「大老虎」來。只是「大老虎」沒有來,先要把「小貓」們耍個夠本。又有了新花樣。他再次被冷水潑醒,和徐五福一組,被綁到囚室中央去。前方的黑暗裡坐了個人,幽暗裡只能看見眼鏡的反光,陰森森的。身邊自有一群走狗,其中一個拿了一串鞭炮,問:「誰來玩?」昔日工廠的同事被兩個兩個帶過去。怎麼玩?先問:「你願不願意給他點炮仗?」頭先兩個都茫然無知。黑暗裡的人伸出手來,肥碩的油光的大手,就是魔爪。輪流拍了拍兩人的腮幫子,看定了貨色,指著左邊的一個說:「你給他點。」他們便將一隻小小的紅紅的,火線留得長長的鞭炮塞到右邊的一個耳朵裡。點燃了洋火,塞給左邊的。看得人明白了,身在事中的人也明白了。拿著洋火的那個一摔火:「不點!」又是一陣拳打腳踢。魔爪惱怒他們不肯自相殘殺,就自己動手點了。耳朵裡塞著鞭炮的那個,渾身散了架子,失禁吶喊。可那等待的時間那樣長,火星一點一點沿著火線蔓延。看的人驚心動魄,跟著散架,尿失禁。等待著悲慘才是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原本都只是帶一腔熱血,學一點小拳腳,想能報效國家,報仇雪恨。托賴運氣,還未遇到過挫折。如今被一鍋端了,才知道後面的坎坷這樣殘酷。巨響轟頂。黑暗裡的火星稍縱即逝,他們都看不清被炸的那個人的慘狀,只聽到他那比鞭炮爆炸更淒厲的慘叫。又掌了燈,那人一團血地倒在一邊哀嚎。是人又似獸。魔掌又要選人。展風和徐五福被帶了上去。鞭炮和火柴在他們面前晃。「你們怎麼選?」魔掌說,他在享受莫大的樂趣,並從中得到滿足。「我……我……要……洋火……」展風瞪住了徐五福。他的肩膀抖,手臂抖,腿骨抖,眼神也在抖。展風看著星星火中的流了一臉涕淚的人。小時候他帶他一起玩,大了幫他出頭,打仗了和他一起上火線,淪陷了又一起搭伴學了拳腳為暗殺日本人打掩護。幾乎是穿了同一條褲子長大的。他們也一同成功過,曾豪氣干雲地燒了慰安所,處理了被卓陽殺了的日本兵,在小飯館裡為此醉了通宵來慶祝。醉得東倒西歪,何其痛快?那晚,徐五福說:「展風哥,我真覺得自己是個男人!」此時,他拿著洋火,抖著手,伸到他的耳邊。展風不是沒有駭怕,心臟狂跳,非自己身體可負荷。他怒吼一聲:「他媽的徐五福,你算是個男人!」徐五福把火線給點燃,照出一張血淚滿面虛弱的臉。扔了火柴,沒見了臉,「哇」的一下哭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展風哥,我好怕!」他也失禁了,黑暗裡只有他自己知道。
伸著魔爪的人樂了,笑得嘶聲力竭,他是在別人的恐懼中被取悅。那一刻來臨,展風只覺得在耳邊發生了一場轟炸。眼前七彩斑斕,他彷彿看見在南站的廢墟裡倒下的父親,這次他自己也倒了下來。
血肉模糊,痛入心骨。血汩汩流到嘴邊,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熱而腥甜。
父親走近自己,揮了揮手,這麼近,又那麼遠,大叫:「快走!展風!」
歸雲跑來了,朝他伸手,拚命地伸手:「快來快來,展風!」他被人拖了起來,就像那晚和雁飛離得那麼近跳舞。「小弟弟,這裡多危險,我和你說過很危險!」又被重重摔了下去,全身骨骼似是錯位。最後一眼,竟是朦朧的歸鳳。她對著他哭,一直哭一直哭,雙眼腫得睜不開。哭完轉身走了,千山萬水,越走越遠。
展風最後伸了一下手,發覺手被縛在身後,他只能掙一下手臂。他竟夠不到歸鳳。千山萬水,真是千山萬水。歸鳳好似趟過了上海灘,才走進了四川路上的小石庫門。
四川路曾經被炸得一片廢墟,可仍有那麼強的復甦力。這小洋房,大,俗,冷,白。連房頂的瓦都是黑的,成片成片的黑,烏鴉鴉一片。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也烏了黑,才等來她要找的人。初見她的方進山的臉也是黑的,得意又恨意,表情複雜,因此愈加虎視眈眈。
看她一路說,一路求,低頭含淚,抬頭落淚。他的臉,越來越生動,越來越舒暢,慢慢那只「蜈蚣」抖豁起來。「歸鳳小姐,難得你終於懂了我對你的這番苦心!」伸出一隻粗毛黑皮的掌,握住歸鳳的小手,另一隻掌還覆在上面,手疊手。她脫不開了。
「你真真是我方進山的福星!」他的心情忽而大好,手一揮,指示了娘姨做好酒好菜。轉頭去了另一間廂房,周文英也在。「恭喜方先生!」「晦氣了一天,旅館被炸了,還死了我兩個兄弟。臨了還得聽杜某人手下一頓訓,現下可見沒白挨!」「要不要去楊樹浦傳開後門放人?」方進山臉上的「蜈蚣」在冷笑,猙獰到嘴角眉梢:「這宗小事體丟了一記臉,難道要我的大事也出紕漏?等杜某人的條子到了再講,我要的是財色雙全。」周文英正料到他的算計,就又說:「王某人那邊還不曉得杜先生出了頭,咱們拖一兩天,還是能在日本人面前威風威風的」方進山臉上的「蜈蚣」豎起來,倒下去,也靈活自如了。「我這是賠了夫人不折兵,這小妞自動上門,倒讓我成其好事,更方便往後討好張老太。以前因這層礙著我也動不得手。」他喜得猴急了,他想他是吃定來歸鳳的。這就是得勢的好處,天上的鳳凰也終會心甘情願扣在他手上。「這是雙響炮旗開得勝。」周文英馬上恭維。方進山大笑:「這白食我吃定了!誰教這只笨鳳凰自投羅網,送到我嘴邊?可怨不得我!」
可憐鳳凰落了井,並不知曉。歸鳳看著滿桌上了菜。晶瑩剔透的龍井蝦仁,赤身露體,盤中待餐。碧綠生青的水煮芥蘭,斬根斷葉,孤立無援。烏糟糟的魚蟹糊,搗碎蟹殼,揉碎魚肉,熬成糊,終於面目全非。方進山端著酒杯,向她進酒。「可憐歸鳳小姐一把好嗓子,竟未遇知己,我方某一直願意做歸鳳小姐的知音。」
酒杯是玻璃高腳酒杯,只有在西餐館用的那種。高腳聳立,顫顫巍巍,高處不勝寒。
酒是吃大菜佐的酒,葡萄美酒,鮮紅如血,攏入谷底。歸鳳被逼至牆角。「我哥哥——」「一句閒話。」酒杯迫到她嘴邊,喝血似地喝下。太急太快,在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流到心裡,劇痛出來!
最後的那一刻,歸鳳天旋地轉,方知道,自己的八字不好,竟是如此之解。
她在徹骨的疼痛和絕望中,心中暗暗吶喊的名字,唯有一個——「展風」。
展風?展風!?展風的眼迷離,身痛楚,世界陷入寂靜,可寂靜中還有一絲清晰可辨的清醒。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帶著微光,手指冰涼,覆在他的額上。努力看清,努力看清。還是模糊一片。耳邊嗡嗡的,捲了風,拂不走痛,痛入腦髓,呻吟出聲。有人用力抬了他起來,又放了他下來,他就靠入一片綿軟之中,身子終於得以放鬆下來。有人給他蓋上了棉被,涼薄的空氣漸漸散了。只是離了那白影越來越遠,越走越遠。雁飛悄然獨立在外白渡橋旁,身後的萬國建築雖起了霓虹,但照不到這邊,黑漆漆的天地,什麼都不剩。她將王老闆送出這座外白渡橋時,霓虹燈還沒有閃爍。所以,蘇州河連著黃浦江,一起綿延的黑暗直探到橋那頭,曾經被日本人炸得面目全非的虹口,黑黑沉沉,是鬼門關?還是重生橋?
王老闆過橋前,她幫助他在牙齒深處放好了藥,輕輕一嗑,會由臟腑痛至百骸。不過好在只有那麼一刻可痛,之後,便得解脫。雁飛想,也應該是永生的解脫了。她說:「乾爹,藥放好了,不會有紕漏。」
「阿囡,沒想到最後送我的是你!」她但笑不語。「我這一跤跌去鬼門關了。」她還微笑,知道他有話想說完。「拼一輩子的功業留個好名聲給我兒子,以後讓他好做人也好做事!」她說:「乾爹,如果以前知道有這樣的結局,你會不會後悔這樣做?」月色下,王老闆的面上浮上一層無奈的光輝:「功成名就,求的就是身後名了,你也曉得我沒有退路,我若是走了,以後要被戳一輩子脊樑骨。」她又說:「我以為你還會講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來。」王老闆笑:「冠冕堂皇的話都對別人講,對阿囡是不需要講的。」雁飛朝王老闆擺了擺手:「乾爹,再會!」目送著王老闆過了橋,一絲不苟,他有他做至尊的尊嚴。她在夜晚的涼風裡,看著外白渡橋下的江河交融,月亮露了頭,月光潺潺流淌下來,銀面輕波。
她靜靜地候著。真是奈何橋邊莫道奈何,她謝雁飛怎麼一直是奈何橋邊的一隻孤雁?千飛百轉,百轉千回,飛不出那座送死迎生的橋。她孤單一條人影,橫在橋頭。
雁飛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影子了好一會,蕭索的,孤鬼一樣。歎了口氣,舉目四望,還有黃包車伕在弄堂的屋簷下候著客人,便揚手招來一輛車。「小姐去哪裡?」「兆豐別墅。」雁飛想了一下,改變主意,「去邁爾西愛路。」黃包車動了,她的身子也隨著一路顛簸晃動。又想,我去邁爾西愛路幹嗎?再去看一下乾娘和二姨娘?總還是該去看一眼的,有個始也該有個終,便由黃包車坦然地拉了去邁爾西愛路的花園洋房。
一路夜風一路霓虹,待到了那棟花園洋房,卻是意外的燈火通明,裡外都是忙碌的巡捕在進進出出,亂成一鍋粥。王家的娘姨和門房都被趕到花園中央,都驚慌失措地看著這群翻箱倒櫃的巡警們。
大鐵門口正站著三兩個人,她認得其中一位法租界的巡捕,下了車就直直走過去。
「怎麼還要抄家?」她的聲音中挾了三分怒氣。巡捕面無表情,道:「上頭交代的。」雁飛踩著高跟鞋,凌厲地走到他們面前。「王老闆涉嫌縱容手下工人偷了山田先生家的古董。」雁飛釘住籐田智也,只看著他:「你也該懂『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道理吧?」
籐田智也背著手,望了望雁飛,又像是沒望她。他只是皺了皺眉,轉了身。
雁飛依舊走到他面前:「你這人--」籐田智也的眼神飄回來了,看住了她:「我昨晚不是在提醒你什麼,提前告訴你結局!」
雁飛重重呼氣,心頭壓著大石,很冷,一冷到底。有小巡警跑來匯報。「王家的——大——大太太趁咱們不注意——給王老闆——殉情碰了牆,只怕是活不成了!」
那邊的巡捕亂作一團,有的在門房打電話叫救護車。雁飛旋了個身子,心裡壓的石頭又重了,她的肩頸脖子無處不在痛。她顛著高跟鞋,走過訇然破落的路,走過蔫作一團的蔓草枝丫。她看到在淒清的夜風下,巡警們抬了乾娘出來。她滿頭的血淌了一路,生命在石子路上凝成綿延漸干的血痕。雁飛看不到人群簇擁下的她的臉,不知還是不是記憶中那張肥碩的臉。她憤怒地轉了頭,對住籐田智也的木然。「這就是你們要的結局!」他還是無動於衷。人散了些,一天的驚痛終也須散。籐田智也說:「我送你回去。」雁飛不理他,轉身只顧自己走入黑夜裡。卻是知道他必定會默默跟著。月光下,掃出他淡淡的影子。他似乎是在歎息。是不是歎息?還是她的錯覺?雁飛真切感到冷,用手環抱住兩臂。籐田智也脫了外套披在她的肩頭,她無力也無心去拒絕,只抓緊了他的外套。
「打仗前,乾爹在羅店買了一塊墓地,給他和乾娘合葬的。那裡現在被你們日本人搶走了,這事情煩你去辦一下。」「好!」她回頭看他,他的臉一貫沒在黑暗裡,看不真切。「我到底該叫你籐田智也,還是王亞飛?」這次,他沒有回答。涼風吹得雁飛肩頸「吱吱格格」無處不痛,她只想回家沉沉睡去,躲開這邊的人和這邊的風。
兆豐別墅裡聲沉影寂了三四天,雁飛也睡了三四天。間中除了吃飯洗澡,竟沒有下過床。醒轉的時候不過喚蘇阿姨去買報紙。蘇阿姨送報紙的時候問她:「袁經理搖來德律風問小姐什麼時候上工。」
雁飛靠著蘇繡軟墊,接過報紙來,道:「這兩天告病假,明朝就去。」蘇阿姨領了命令,雁飛又吩咐:「改天叫人來拆了德律風,現下我可沒有那麼多供給來供這玩意兒。」也省的要被人隨傳隨到,總得掙回一個清淨世界。她專心看報紙,最近能看到很多新聞。王老闆夫婦的訃告刊登出來,說是在龍華殯儀館舉辦了隆重的葬禮,還請到著名學者卓漢書寫了輓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他的死,是起了點作用的。報紙一致舉哀,抨擊日寇和租界當局,一時間滬上商界抗日情緒愈加洶湧。日本人辦的報紙也沒閒著,發了老長的稿指責王老闆乃滬上投機商人,因倒賣文物未遂而畏罪自殺,望中日商人引以為戒。你來我往,當真熱鬧非凡。雁飛放下報紙,想,乾爹算不算是生榮死哀?再往後看,王少全已繼承了家業,接管了王氏的棉紡廠和綢布店。總歸該是王家的,統統已經還給了王家。只是沒有看到絲毫有關二姨娘的消息,但她卻在報紙上看到了其他消息。
她不大看報,所以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印成鉛字,整齊地碼在報紙中縫的演出預告欄裡。
「一段王子復仇的坎坷人生,一段血淚譜成的復國之路!英倫傳世名作——《王子復仇記》由深情小生 向抒磊 傾情奉獻」「深情小生?深情小生!」雁飛喃喃地念,啞然失笑。此去經年,他何時變成了深情小生?一個演現代戲的深情小生,她的嘴角慢慢上揚又慢慢垂下。掀了被子下床,去衛生間梳洗。流水聲「唰唰」地,沖刷一切。蘇阿姨聽見聲響,又跑來問她:「小姐要出門?」她絞乾了毛巾要揩面,含糊不清道:「去看戲。」蘇阿姨說:「籐田先生今朝早晨又來過了。」雁飛「嗯」了一下。她知道他最近天天早上必定來一次,在她的客堂間小坐片刻。她並不下樓,只叫蘇阿姨下一碗水浦蛋招待他。昨天他留了一張字條給她,告訴她已經交還了王老闆的骨灰給王家。她把字條在陳曼麗的牌位前焚了。皺眉想,他們的牽扯竟多在交接骨灰上。都是觸手可及死亡的人,攪合在一起才叫無望,多麼不妙?她是絕望的,遇上了他,竟有更多的絕望。生死一根弦,說不清道不明。再不想自尋煩惱。
蘇阿姨卻是害怕的,說:「這個籐田先生如果再來?」「還這樣招待。」「可他是日本人。」「你若是怕了就辭了我這邊的工。」蘇阿姨便不響了。誰都活得戰戰兢兢。雁飛不同她計較,起身換了身旗袍,就要出門。卻突見外面下了毛毛雨,便不得不回房裡把旗袍換了,換上改良過的陰丹士林白色大襟式短衫,陰丹士林寬腿褲,罩上白色開司米披肩,換上了半舊的鎯頭尖皮鞋,一下斂了鉛華。她拿了油布傘,一撐開,輕輕巧巧走入濛濛雨幕中。
上海的深秋,總有毛毛雨的天氣。雨像無孔不入密談,從傘的縫隙來窺探人的心事。她曾經小心趟過弄堂裡積的水塘,手裡撐了傘,身邊的英俊少年為她拎著水桶。她偷偷看少年,微微垂下的眼襝,總蓋著些心事,一點面部表情都沒有。冷不防有雨水打進來,打散他臉上的寂靜,他醒了醒,側頭看她。發現她正看著他,她把嘴角一翹,說:「你在想什麼?」
少年向抒磊,笑的時候是令人如沐春風的。他藏著心事面對她的時候,就笑著瞅她,於是她也笑了。那是花樣的人花樣的年紀和花樣的愛情。也許只是她認為那是愛情。舞台上的向抒磊,俊美的臉上了妝,更冷峻了。凸出了他的薄唇鳳目,且,依然是不大笑的。
唐倌人說過:「薄唇的男人都薄倖。」那時候是在周小開在馬斯思南路上新為唐倌人置辦的小洋房裡,他帶了前來投靠的少年來。
「他考來上海的中學,表姐夫死了,我便幫著一把。」向抒磊帶了禮來的,周小開翹著二郎腿把玩著的藍山玉貔貅,通體的綠,在他的指山之間。他笑納了,還指點了向抒磊,向抒磊朝唐倌人鞠了一躬,道了聲:「舅媽!」唐倌人笑笑,吩咐雁飛:「把二樓西廂房整理了給表少爺。」雁飛走過去為他帶路:「表少爺請。」他朝她露齒一笑:「我叫向抒磊。」她點點頭,也笑了,領他去西廂房。西廂房,風流婀娜,多少故事的發源地?她聽歸雲唱過《西廂記》,聽的時候早就明白了他是張君瑞,可她既不是相府千金崔鶯鶯,也不是置身事外的伶俐紅娘。她沒有千金命,卻想給自己抱只鴛鴦枕,活該跌個粉身碎骨。誰知道如今再真切看他,竟會在假山假水的舞台上。人生如戲,他戲裡戲外都是王子的命。再坎坷,也是個王子。他所說所想,都比她高明。「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他怎麼還是在考慮這些深奧的問題?雁飛坐在觀眾堆裡,悄悄打了一個哈欠。這樣的戲碼總是悶的,每個演員的表情都誇張到了極致,每個人的苦大仇深也被放大無數倍,連僅有的愛情都蒼白。雁飛看得很累,也許近來睡得太多,倒是疲勞了。看到最後,他是他,又不是他。不管哪個他,都是在她之上的,她需得仰望。他多麼堅持地保持了本色。只有她隨波逐流,從東北小土妞變作了海上孽海花。陳曼麗曾說過:「上海這個海,只有讓女人愈加墮落。」男人呢?褪去雛形,風采依然,人前亮相,毫不失禮。就像向抒磊。戲散了場,雁飛隨著散了的人群出了戲院。天已全黑,毛毛細雨也揮潑成了瓢潑大雨。她撐了傘,逆著人群走,身由心指,往戲院的後門走。忽清醒,這是要幹嘛?難道要和他見面?還是相見不如懷念的好。再轉身。身後有個女聲在喚:「向抒磊向抒磊!」多像多年前的她,愛這樣叫:「向抒磊向抒磊!」但她不能回頭。向抒磊的聲音,穩穩傳到她的耳朵裡,像秋天的雨一樣冰涼,一樣熟悉。
「今天我不去宵夜了,你們吃好!」「向抒磊,今晚滿堂彩,團長特地要請你的。」「我真的累了。」女聲還在喚他,他已經走了,因為再無他的聲音。幸好是和她相反的方向。
雁飛舒了口氣。堅定的人多好!永遠能走得這樣決絕。不堅定的人,如她,只好一腳深一腳淺趟了水,沾了一身的濕回家。還會遇到層出不窮的難題,兆豐別墅前的弄堂已成汪洋。三個掃街夫正在路邊冒雨疏通下水道,想是下水道出了故障,導致積水成災。上海的秋雨兇猛,一旦疏導不通,必定在弄堂裡馬路上積成水患。雁飛自有法子,是豁出去的,她彎腰要挽起褲腳管,要報廢腳上的舊鞋了。「我來幫你。」這聲音也是熟悉的。雁飛說:「籐田少佐,你可空到天天到我這邊來閒逛?」
籐田智也收了手裡的傘,挽了褲管:「我背你過去。」雁飛撐了傘,傘被雨狠狠地打,加重負擔。她從上到下都癱軟了,需要靠一靠,就片刻。她順從地伏在他肩上,一手穩穩拿住傘,決定暫時與他同傘共濟。籐田智也背起她,往水塘裡走去。他是個高個子,闊闊的肩膀,背形是寬厚的。雁飛的人本是冰的,靠上了他,暖了點。他說:「小時候遇到下雨天,我娘就這樣背我過水塘。」她問:「你娘是中國人?」他說:「是的,你也是知道三馬路的。」雁飛輕輕說:「那裡多的是二堂子。」籐田智也不再說了,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水花裡。終於把她送到那一邊,他放下了她,說:「明日司令部包了百樂門開中秋節舞會,我請你做我的舞伴。」她摁了門鈴,又轉過來,朝他點了點頭。他還不走,撐開了自己的傘,即將與她分散,轉身之前忽然問:「我們算不算同一類人?」
雁飛眼睜睜看他。他說:「同是沒有靈魂的人才會做事情不著邊際。」雁飛動了動腿,腳上的舊鞋免過一劫,順延了性命,全賴於他。但這鞋毀了是無所謂的,本已做好報廢的準備,現在不過加多了苟延殘喘的日子。這樣才更痛苦,還要捱日子。這是她的痛苦,他理解的了嗎?她否定他,說:「不對。我知道我是中國人,你呢?」混沌世界裡,她比他多一份明晰,就多了一份能惡毒的籌碼。他被擊中,神色顯出痛苦,也會報復:「明天還請穿戴整齊,好好工作。」
她不會輕敗:「我的職業道德向來比命好。」見他的神色是複雜難測的,但是門開了,蘇阿姨出來迎她,她不必看了,也不必再讓他窺探心事。萬般心事終需化,各人再尋各自門。雁飛並沒有做任何推搪,次日果真明艷照亮百樂門。她是籐田智也的舞伴,得等著籐田智也,做好工作本分。袁經理已十分適應為日本人操辦舞會,還能別出心裁翻出一些花頭筋。他隆重地擺了洋人的布菲台,又請來日本大廚,現場做了海鮮刺身。紅艷的布菲台上,盛裝著剔透晶瑩的等待瓜分的肉體。
他見著雁飛,自是免不了揶揄一番:「東面不亮,西面亮。白白休息好多天。」
雁飛手裡握了檀香扇,搖了兩下,輕輕打在他的肩膀上:「同喜同喜,您棄暗投明,正是時候。」袁經理冷哼道:「小騷貨少諷刺我,你家乾爹是現成榜樣,扶好自己脖子上的腦袋是正經。」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閒閒的,也沒了話。袁經理顧自去招待他的貴客了。雁飛往場內一掃,就看到穿著軍服的籐田智也向她走來。他腰間懸了軍刀,一手握在軍刀柄上。雁飛往後退了一步。他說:「旗袍很漂亮,你也很職業。」他是真心說的,她難得不穿白了,一身酸橙綠朵雲縐的旗袍,鑲了仿碎鑽,在晨昏不分的舞池裡亮著。雁飛頷首,說:「你也是。」都披上一層皮,隔了一層皮,就隔出了國仇家恨。「很威風!」她的嘴角翹起來,像是冷笑了。他由她冷笑,手肘一彎,把她帶進了舞池子裡。今天的舞池子又是陌生的,裡面的人認得他的多,都是日本軍人和商人,老擠過來朝他打招呼,相反他倒是愛理不理。雁飛笑他:「你也對你的日本同胞擺架子?」籐田智也微笑:「你就這麼把我當眼中釘嗎?非要奚落我兩句才開心?」
雁飛搖搖頭:「不敢不敢。」眼神一晃,猛然定住了,她以為她看錯了,便蓄意帶著籐田智也的舞步,轉向那地方要看真切。的確沒看錯,是王老闆的二姨太,正陪著她也認識的山田跳舞。在王老闆身邊的她,倒還拘謹的,從不垂發,也不穿洋裝。此刻在日本人身邊的她,把自己整個的潑了出去,大波浪的發同大波浪的裙一起捲著,山田的那隻手在波浪之間不安分著。
雁飛被生生嚇了一跳,她是沒想到的,忍不住一口氣堵在喉嚨口。太不堪,太骯髒。二姨娘也看到了雁飛,先是愧,整個臉都要埋在波浪裡,再抬起來,笑了一笑,是一種見了盟友的笑。一曲舞罷,籐田被同僚叫走,二姨娘果真就走到了雁飛身邊。「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的。」雁飛駭異地看著她,不知她何出此言。「我真是不得已的,啟德說走就走,留我一個人孤苦伶仃捱日子。少全那位大少爺眼裡又沒我這二娘,你說我還能怎麼辦?」原來如此。二姨娘和袁經理,真是異曲同工。自己亦然。雁飛忽而覺著自己無法原諒,便冷冷道:「你可以和乾娘一樣!」二姨娘臉上瞬間紅了白,白了紅,不知自處,再瑟瑟發抖,抓過雁飛的手:「我有錯嗎?我要活下去啊!」雁飛狠狠甩開她的手,離開吧檯。活下去的代價幾何?她知道,二姨娘也知道。只是都不能再重新選擇了。她想出去透透氣,走過回馬廊,回眸舞池,竟又見到了熟人。只覺得今晚的百樂門讓她心驚肉跳,大舞池子幻作一個大火坑,逮住一個又一個獵物。歸鳳像一隻被擒住的小鳥,被身邊笨拙醜陋的男人握在掌心。她心裡也一定堵著一口氣,噎得眼眶都紅著。男人使了蠻力的,握了她的纖腰,不給她方寸的空間透氣。雁飛衝向站在爵士樂隊旁志得意滿正剔牙的袁經理。「老袁,你太不地道,竟讓戲班子的角兒也來賣大腿,搶姐妹生意?」袁經理吐了牙籤,白雁飛一眼:「你幾時跟陳曼麗一樣腦子不清爽?這角兒是方先生自己帶來的,我並沒干逼良為娼的缺德事體。別老屎盆子往我頭上扣。」雁飛驚詫:「怎會這樣?」袁經理說:「來歸鳳可要一飛沖天了,沒想到她私下去投奔了方先生,往後背後有張府罩著,一切好辦!過一陣拍的越劇電影《孔雀東南飛》就是她來做女主角兒。有什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