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不再遇上 作者:未再
那些年,她是主動求愛、主動求婚的叛逆少女,他是清雋雅潔、沉默篤定的風雲學長。
他們都曾以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用盡全部的氣力去追尋,去握緊愛,最後卻還是失去。
一場愛情的終結,是兩個支離破碎的家庭。
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後退,但,退一步,真的是海闊天空嗎?
再相逢,他已是凌雲之上、泰然自若的業界精英,她卻還活在糾結的回憶裡。
他所有的錯亂和不理智,都從再遇她的那刻起死灰復燃。
而她,那些拚命想要忘記的情感,卻總是牢牢銘記在心裡。
他向她伸出手,說:「我們試試看。」她卻已不復當年的勇氣。
前塵往事橫亙於前,就好似一柄雙刃劍,她有多愛他,就有多恨自己。
或許只有不動妄念,不說妄語,不再有交集,便不會再次失去。
可是,這一切都是由她先開始的,她如何能安之若素,然後逃離?
第一章 一片癡(1)
方竹怎麼也想不到,時隔四年再次見到前夫何之軒,竟然是在李曉的葬禮上。
她堪堪走到殯儀館的入口,就望見了那人的背影—那是深深鐫刻在她腦海深處的影像,輕易抹不掉忘不了,不論何時何地何樣,她都能一眼把他從人海中辨認出來。
尤其是在蕭肅的花圈簇簇、哀樂悲悲慼戚的靈堂—這樣的情形太熟悉了,她拚命想要忘記,卻總是牢牢銘記在內心。
時間彷彿就地倒流,她再也沒有勇氣往前走一步。
這個城市十一月的天氣通常透著陰沉沉的冷厲,陰風凍進骨子裡,方竹非得跺跺腳,把氣息沉到丹田,才能驅走寒意。
她想,往前走,還是往後退?
她將目光調至靈堂內。
正中央放置的黑色相框內,年輕的女孩明眸皓齒笑容可掬,坦率而赤誠地望著自己。
十八歲的生命被永恆地定格在此時。
李曉在吞下一瓶安眠藥之前,給方竹發過一條短信:「小方姐姐,謝謝你。小方姐姐,我走了。」
那時的方竹正在東莞的一間工廠區的小飯店內,暗訪一個名牌包假貨供應一條線上的爆料人。
這條短信讓她愣了愣,第一個反應就是把電話撥了回去。
沒有人接聽。
方竹立刻同爆料人另約時間,就在陰暗髒亂的小飯店內,把電話打給了多年沒有聯繫的李潤。
李潤是十八歲女孩李曉的父親,同自己跟何之軒都認得了有近十年。但是自從大學畢業之後,她同李潤至少有四五年沒有聯繫過了,只不過最近的半年因為李曉的緣故,他們先後通了好多次的電話。
李潤以為方竹這回來電話,仍是為了李曉,用洪亮的聲音同她說:「小方,我去接過曉曉回家,這丫頭又在發脾氣,說要等幾天。你放心,我會盡快接她回來的。」
方竹講:「李總,曉曉給我發了一條奇怪的短信。」
「那孩子總是麻煩別人,她又纏著你了?她以前就喜歡纏著你和之軒。」
這個名字有多久沒透過旁人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了?她已經記不清楚了。
方竹沉住氣:「她說她走了。李總,你在不在上海,能不能查查曉曉現在在哪裡?」
「她總是在外頭瘋,我和如風都管不住她,她要是纏著你提什麼過分的要求,你千萬要海涵。」
李潤客套的講法讓方竹忍無可忍,大聲嚷了出來:「李總!曉曉說她走了,請你查一查,她一定是出事了!」
李潤是在次日上午回的方竹電話。此時,方竹剛下飛機,在機場的候車站才上的出租車。
才一夜工夫,李潤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他告訴方竹:「小方,曉曉吞了一瓶安眠藥,我第二天才在旅館裡找到她。」
方竹不知如何掛上的電話,又是如何到的家。
天氣很不好,她一進家門,外頭就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並不算十分結實的房頂上,轟轟作響,一副勢要砸穿屋頂的樣子。
這只是一間房齡超過七十年、面積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亭子間。
第一章 一片癡(2)
方竹在租下它的時候,幾乎花光手頭全部的積蓄請來專業的裝修隊對房頂加固。房東很意外有她這樣的「冤大頭」,暗喜之餘,爽快地應允了方竹的要求,與她簽了租期五年的合約。
拿到合約那日,她想,自己也算是給自己安了一個小小的家。
加固後的房頂可以保障亭子間不會落到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的窘迫境地。然而,畢竟地基淺,結構松,有一點點大風大雨,小屋子就顯出那麼點點不堪重負的意思。
方竹對此毫不在乎,她很喜歡這個亭子間。
它雖小,但房型極好,坐北朝南,透光通風,附近意外的沒有任何高樓遮擋陽光,當然反之也沒了庇蔭遮擋風雨。
這都沒有關係,重要的是她能在這間亭子間內睡得很安好。夜半無夢直到天明,次日安排整整十五個小時的採訪都能神清氣爽地應付,就這樣把日子一天天充實地過掉。
但是,這晚她夢到了李曉。
夢境裡的影像真實得彷彿就是那一天。
原來她一直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李曉的模樣—十歲的女孩,穿著綠色的小學校服,垮垮的淺綠色T恤,皺皺的深綠色校褲,T恤一半塞在校褲裡一半耷拉在校褲外,草草地紮著馬尾辮,整個人有一種講不清楚的邋遢,還帶著一臉與年齡不相符的漠然。
這孩子絕不是討人喜歡的類型。
李曉的母親齊老師正是方竹班級的輔導員,這天親自坐在逸夫樓的新生入學登記處,為自己班的新生做登記,發日用品。
齊老師的穿著同女兒一樣暗淡蕭條,臉上有著同女兒一樣的漠然。
母女兩人沒有好生氣,活脫脫地就給意氣風發的新生們心頭掃上陰霾。
方竹十分十分不喜歡撅著嘴扮著晚娘面孔的十歲小女孩。
但是女孩頗為勤快地為這群比她大十來歲的哥哥姐姐遞熱水瓶,遞給方竹時,用眼角瞄了一眼方竹手裡握著的新上市的松下GD92手機。
方竹臉上沒來由地一紅,手機振了一下,是父親方墨簫發來的短信:「晚上必須十點前睡覺,把手機放好,別弄丟了,記得明天給我電話。」
方竹臉上更紅。
年滿十八歲的成年少女,還被嚴父當小學生一般命令。尤其,在她意識到面前還有一位真正的小學生時,她不自在了。
小學生李曉站在母親身後,盯牢方竹手裡的手機,原本漠然的眼神亮了起來,整個人的神氣莫名地活潑起來,主動問她:「姐姐,這個是松下GD92嗎?」
小小的李曉天生有一副好嗓子,音色清亮,口齒清晰,一句話講出來,就能清清楚楚送入周圍人們的耳朵裡。
果不其然,周圍的大學新生和老師們在百忙之中,不忘往這邊女生手裡的新款手機投擲好奇一眼。
方竹立時就把手機塞入牛仔裙的口袋裡。
李曉朝著她抿嘴笑了起來。女孩其實長得很漂亮,細眉大眼,笑起來臉頰上有兩朵淺淺梨渦,如果打扮得稍微整潔乾淨些,會馬上變成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
第一章 一片癡(3)
李曉說:「我爸爸說等我下學期過生日時也會送我一個手機。」
方竹想起父親在自己大學入學前一周,把才上市的新款手機放到自己的書桌上,正色囑咐:「以後就要住校了,記得每隔兩天給我一個電話匯報情況。」
方竹朝母親歎氣:「我都上大學了,哪有這麼多情況好向爸爸匯報?」
母親溫柔地朝她微笑:「你爸爸關心你。」
方竹在心內嘀咕:有一個軍人爸爸,你就得做好一生都生活在部隊裡的思想準備。
父親方墨簫一生只有一個職業,而方竹最最厭惡父親的這個職業。
當眼前的小女孩歡悅地對自己講,她的爸爸要送一個手機給她。方竹則想,這麼小的小孩就用手機了,可見她的爸爸有多寵她,不像自己的爸爸送自己手機只是為了方便監督自己。
她對李曉說:「你爸爸真好。」
李曉問她:「姐姐,你的手機也是你爸爸送的嗎?」
方竹點頭。
李曉笑了:「你爸爸也很好。」
一直沒有管自己女兒同學生聊天的齊老師在這個時候講話了:「同學,今天領的東西多,旁邊有推車免費出租,自己拿。」
老師的話是好意的提醒,但老師的聲音卻不像女孩的聲音令人愉悅,聽得方竹一個激靈,好似一股涼意頓時躥到頭頂。
她識時務地不再同女孩聊天,依次領好自己的臉盆、被褥、熱水瓶,才開始後悔—早晨為了表現自己已長大成人獨立自主,堅持沒讓母親和父親的勤務兵張林跟來,真是一個大失誤。
小小女孩李曉對方竹好像有了特別的好感,竟然特意跟到她面前說:「高年級的男同學今天都有空來幫新同學搬東西的啦!」
她講完,做了個相當調皮的動作—兩隻手聚攏成望遠鏡的樣子,靠在眼眶上,小小腦袋像探照燈一樣左右晃了一晃,叫一聲:「有了!小何哥哥,來幫忙來幫忙!」
這是方竹第一次見到何之軒。
那天的何之軒比那天的李曉母女穿得更簡陋,上身不過一件純白色的舊T恤,領口走了線,下身一條深藍色的雙白槓運動褲,腳上一雙回力球鞋,也是舊的。
他個子很高,背板直直的,剃清爽的板刷頭,所以方竹能看清楚他的劍眉朗目。
她切切實實地打量了何之軒好幾眼,心裡想,雖然眼前的這個男生穿得簡陋得不得了,可是因為有這樣一副眉眼,所以顯得乾淨清正得不得了。
李曉對何之軒說:「這個姐姐需要幫忙。」
方竹也實在是需要別人的援手,便露出一個明媚笑臉,說:「這位師兄,有勞您了。」
對方沒有因為她極力表現出的親切活潑而配合地回個微笑,可見是沒有進一步交流的意思。
真無趣,方竹想,這位師兄太會掃人面子了。
幸好,師兄在助人為樂上頭還是落力的。他上前一步,把她裝著被褥的大包挎了起來,輕輕鬆鬆,毫不費力。
算了算了,別人畢竟幫忙了。方竹安慰自己。
第一章 一片癡(4)
何之軒問方竹的第一句話是:「哪間宿舍?」
「四捨302.」方竹答。
李曉驚呼:「是新造好的!有空調有陽台有衛生間的,四個人住的,其他老的都是八個人住的,那邊好像很貴很貴的。」
這女孩真是知道得不少,行情市價樣樣明確。
方竹住的四捨302,是師大新造的學生公寓,造型好房型好設施好,住宿費也比老宿舍樓貴上一倍,而且名分上是首供本校研究生居住,餘下的房間並不多,本科生若要居住需向系裡打申請報告,再按照自高到低的年級排隊等候空房。
偏偏方竹這樣一個大一新生一入大學就能住進去,不免讓知道行情的小學生李曉驚呼。
方竹在心內歎氣。她以為考入大學以後,便能離開父親羽翼。誰知父親神通廣大,不過一個電話,就輕而易舉地把她從八人間的老宿舍樓裡調了出來。
她住的宿舍、她帶的手機,一切的一切都這麼不合時宜。
方竹下意識地覷一眼身邊助人為樂的師兄,師兄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只說了兩個字:「走吧。」
何之軒走路很快,就算是身負重負,也得她小跑步才能跟得上。
小學生李曉不知為何也跟在了他們身後,且還意外地提醒著方竹另一個不合時宜:「姐姐,你的牛仔裙是Levis的吧?要八百塊來!」
第一天上大學的方竹,為了表現自己成熟,特地換了利利落落的無袖牛仔襯衫和牛仔短裙。衣服是她自小穿慣的牌子,她本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但是心直口快的小學生李曉在此時此地報出這樣的牌子這樣的價格,讓方竹有了那麼些許不自在。
這樣的牌子這樣的價格,讓她覺得在這樣的師兄面前是這樣不合時宜。
何之軒依舊一言不發,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
這位是真不愛講話。方竹想。
李曉卻還非要追問她:「是不是啊,姐姐?」
方竹不知為何自己會選擇這麼答李曉:「哎呀,這是華亭路買的假貨啦!」
李曉年紀雖小,但也有她的堅持,她認為自己不會看走眼,於是理直氣壯地大聲說:「肯定不是假的!我爸爸給我買過的。」
「假的。」方竹也跟著把語調調高了三度。
「不是。」
方竹翻一個白眼,此樁大姑娘和小姑娘的爭執來得毫無道理莫名其妙,但更奇怪的是,她還真有一爭到底的心。
「告訴你不是就不是。」
最後,李曉還是被方竹迷惑了,扯了一扯何之軒的白T恤:「大哥哥,你講講看,姐姐的裙子是不是假貨啊?」
何之軒在那個時候是那麼明白地歎了口氣,說了第三句話:「不知道。」
他話一講完,又快步往前走,方竹幾乎是小跑跟在他的身後,氣喘心急,只怨怪前頭那人跑得快,絲毫沒有等待自己的意思,這樣一分心,不小心踏到一塊小磚塊,一個趔趄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何之軒沒有伸出援手扶住她,方竹只好自己爬起來。
第一章 一片癡(5)
還是小小的李曉懂得人情世故,跑到她的身邊幫她拍掉了牛仔裙上的塵土。
她永遠忘不了自己和他初遇時候的灰頭土臉。
何之軒把她的行李提到宿舍後,連句「謝謝」都沒問她要就跑沒影了,也沒發現她宿舍的特殊。
此間四人宿舍實際只住了兩個人,另一個舍友竟是和方竹同一個軍區大院長大的鄰居姐姐田西。
方竹徹底洩氣,清楚明白自己大學四年已經不能指望擺脫父親的五指山,只好束手投降。
田西比方竹大兩歲,此時已大三,因為實習經常不在宿舍住。四人宿舍變作方竹的單人宿舍,而她的同班同學全部都住在八人老宿舍樓內。
從上大學的第一天開始,方竹不得不一個人起床、買早飯、上課、自習、睡覺。同班的同學也都或多或少因為她住的宿舍而推測出她的特殊,看她的眼光多少帶了些異樣。
方竹的滿腹抱怨無處發洩,唯有同初中結交的好友楊筱光和林暖暖隔日通電話來排遣寂寞。
田西姐姐也許是遵照了方父的指示,把方竹關照得很好,領著她認識老師教授,介紹她加入新聞社團,連食堂、操場、健身房、圖書館、各系教室、大學外的商業街和黑暗料理街都帶著她走了一遍。
方竹對她講:「田西姐姐,住這樣的宿舍無聊不無聊?我們幹嗎要聽他們的話?表面上看來是帶來便利了,實際上會給我們帶來另一種歧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