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他將「不信命,只信雙手去苦拼」這句歌詞唱得太認真了。
方竹來得晚了些,只好坐在最外面的位置。
這樣正好,何之軒走過來,也只能坐在最外面。他看見了她,目光停在她刻意化妝過的臉上頓了頓,然後點頭笑一笑。
方竹扯扯面皮,覺得自己臉皮挺厚,能賴在他身邊坐得好好的,心裡還在想,化過妝的自己會不會讓他眼前一亮?
同何之軒同級的同學起哄說:「他今天去報社複試了,前景一片大好,大家說是不是要前任社長請喝酒?」
大家一片叫好,何之軒也沒有推辭,讓啤酒小姐又拿了幾瓶啤酒過來。
他也是有這麼豪放的一面的,和同學們一起呼喝,挽起了袖子,喝酒划拳,倒也熟練。
他也是不那麼沉默的,這天話很多,說起他的面試經驗,如何寫簡歷、又如何應付面試,一條條傳授,幾乎算得上傾囊相授,大夥兒都覺得受益匪淺。
他的同學和他勾肩搭背,說:「行啊!兄弟,沒有兩三年,你肯定成虎了,去他媽的電視台,那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何之軒彈著酒瓶子,叮叮噹噹的聲音沉默在喧囂的迪斯科音樂裡。
方竹默默坐在他身邊。他面試過電視台,她不知道;他面試失敗了,她也不知道。她在繚亂的光影裡覷探他,他神色淡定,不驕不餒,不急不躁。
第一章 一片癡(26)
啤酒小姐見此處學生血氣方剛,正是促銷好時機,又湊過來。一瞧,坐在最外頭的何之軒人長得好,就軟著身子叫哥哥,存心讓人揩油。何之軒微往後傾,不動聲色也不令人尷尬地避開了。
這個時候,他都能顧全他人臉面。方竹見狀,想笑又不好真笑。何之軒一轉頭,又瞧住了她,自己卻先笑了。
大家劃了一刻拳,音樂又吵,氣氛熱得人受不了。方竹合著氣氛喝了酒,心底一股熱氣也上來了,膽子也格外大起來。
她拿起一隻酒瓶子,對何之軒說:「何之軒,我還沒有向你賠禮道歉,我一直想向你賠禮道歉。」
跟著方竹一起參加過當初比賽的各低年級生都隨著她站了起來,鄭重其事地向高年級生集體賠禮道歉。
何之軒好笑地看著他們。方竹雖然沒有什麼關係親密的同學,卻意外地在同學們中間很有一些影響力。這也算是她的能力。
何之軒問她:「你從小就是班幹部吧?」
方竹比一個「V」的手勢:「Yes.」她抓起酒瓶子在自己面前的杯子裡倒滿了酒,再往何之軒的杯子上強勢地一碰,「你不喝就是不肯接受我的道歉。」說完就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全部喝完。
何之軒就盯著她瞧,眼睛在模糊昏暗的迪廳裡亮得驚人。
看她率先幹掉了整杯的啤酒,男生和女生都起哄了,低年級的更不願放過高年級的,互相吆喝勸酒,前嫌盡釋。
何之軒一聲不吭,拿起了酒瓶子,往方竹的空杯子上一碰,清脆一聲,他也仰脖子喝了精光。
大家都鼓掌,尤其是方竹拍到手掌通紅。
那天大夥兒玩到很晚,酒吧打烊以後,他們還去了浦東的濱江大道。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在黃浦江邊上唱歌。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他們的聲音蕩漾在江風裡,方竹在江風碧月之下,看著何之軒硬朗的側臉弧線,那是很北方的輪廓。他就像懸崖上的松柏,勇敢、執著,在放棄的疼痛裡凌雲生長。
方竹放開自己的身子,坐在江堤上,坐在何之軒身邊,偷偷用小指貼著他的小指,感受半寸的接近和溫暖。
她吁了口氣,他動了一下,她便又迅速離得他遠遠的。
這天一直瘋到接近黎明,看著天空與江水的接口處露出一絲紅霞。
年輕的人們向著東方走,準備擁抱朝陽。
方竹走在何之軒後面,看到何之軒的影子被漸漸升起的太陽照得高大起來。方竹追上了何之軒,用盡全部氣力對他講了一句:「何之軒,你畢業了,可以找女朋友了吧?能不能給我個機會?」
因為何之軒在師大新聞系久負盛名,因為方竹在那場比賽裡用大一新生的身份嶄露頭角,方竹倒追何之軒迅速就成為新聞系的大緋聞。
但方竹意外地獲得全班女生的支持。
也真是巧合,方竹的同班同學葉嘉影正同何之軒的上鋪杜日暉談朋友。故而她格外支持方竹,熱心張羅了一次為低年級尤其是方竹謀福利的聯誼會。
第一章 一片癡(27)
地點還是選的之前那家酒吧,但是女生們男生們都到了,就是何之軒還沒到。
組織聯誼的葉嘉影差點掐死杜日暉,杜日暉直叫冤:「他又換了個報社面試了,前一個定下來的不好辦暫住證。」
方竹坐在一邊喝可樂,看著大家High.
約莫近了凌晨,何之軒終於來了,穿著西裝,頭髮有點亂,代表他真的在忙,而非托詞。
眾人吵嚷著要何之軒埋單補償,他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可就是眼睛沒有朝著她看。
方竹別轉頭,忽然就有點委屈了,她站起來說:「我先走了。」
葉嘉影拉住她:「你幹嗎呀!多掃興呀!」
杜日暉被女友一個眼風指揮,站起來起哄:「剛來一個,又走一個,不行,之軒,你得送送。」
何之軒就跟著她走出來,他走在她後面,先問:「怎麼耷拉著臉?」
她不作聲,他便不說。她想,他說來說去都說不到她想要的點子上,急煞人。她真難過,非常難過,十萬分的難過。
一直到他送她到了宿舍樓底下,他最後留的還是兩個字「再見」。
方竹跺跺腳,恨死,把宿舍樓的樓板踩得咚咚響。
大學念到二年級的那年,何之軒已經離開了校園,方竹只覺得這段暗戀加倒追的感情無望,回家也是悶悶不樂。
母親落力做的私家蜜汁火肪,她都無心動筷子。母親問她:「怎麼了?是不是談戀愛了?」
方竹從來都把母親當一等閨密,當下就苦著臉歎氣:「我這個狀態,連失戀都算不上。頂多算單戀失敗。」
母親詫異地問:「難道對方有女朋友?」
方竹搖頭。
母親笑起來:「看起來對方是個頂真的男孩。」
方竹攤手:「是很頂真,對我不好不壞,不遠不近,而且對我的表示敬而遠之。」
母親攬著方竹的肩,說:「媽媽不會干涉女兒的感情選擇,但是總有幾句私房話要講給女兒聽。找伴侶,一是要看人品,二是要看他對你好不好,三是要看家庭條件。剛才聽來,對方人品好像不錯,但是第二點第三點就有待商榷了。」
方竹馬上急著要反駁,可被母親阻止,只聽母親繼續說:「你是你父母的掌上明珠,半點苦半點別人的委屈都沒有受過。如果他不喜歡你,或者你和他的家庭格格不入,媽媽是不想你去做這種嘗試的。」
方竹嚷:「就怕你們講這樣的話,爸爸的態度也一定不會好。」她聳肩,「不過,反正人家對我也沒有意思。」
母親又笑:「那麼就等你抓住了他,再帶回來給媽媽看看。只要他符合前兩條,第三條沒有什麼關係,媽媽給你開通行證。」
方竹只是想,她一路碰壁,老天爺才知道有沒有這一天。
但其實,她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譬如說,她瞞著父親,從大二開始就搬進了老宿舍樓,就同那位幫她和何之軒拉過線的葉嘉影住在一間。可惜杜日暉畢業離校以後,兩人感情的結局沒有逃開大四分手的校園愛情定律。杜日暉為葉嘉影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把何之軒的地址給了她,她再轉交給方竹。
第一章 一片癡(28)
方竹替葉嘉影可惜:「你們挺要好的,為什麼要分手呢?」
葉嘉影神情淡淡的:「本來就知道他畢業以後要去香港讀研,我是留不住他的,他也沒有辦法為了我放棄這麼好的機會,在這個城市另謀出路。他是外地考來大城市的,前途更重要。沒有麵包何來愛情呢。不過呢,談了這段感情也不枉烈火青春一段真心。」
又遇到「烈火青春」這個詞,可惜她學不來葉嘉影的瀟灑。而且,葉嘉影很快就有了新的男朋友,而她還是捏著何之軒的地址左右猶豫。
不過她有一段真心,打定主意,打算堅持到底。
方竹最後還是忍不住去了何之軒租住的地方。
那兒地處老城區,臨近商務區,交通便利,但房屋簡陋,想必租金也足夠便宜。何之軒租住的是一間亭子間,處在老城區石庫門群的臨街處,很容易找,就在弄堂口的梧桐樹後。
很符合他務實的個性。
方竹站在梧桐樹下徘徊,終究沒有勇氣去敲門。
很多次,她都存著心跑來這裡的梧桐樹下,想鼓起勇氣敲門,但是往往功虧一簣在最後關頭,再失落地回到學校。
老天分明也不幫忙,連一次偶遇也不給她,那樣她可免去敲門的心理建設。
直到第七回,她又在放學後跑來老城區的梧桐樹下,一個深呼吸,告誡自己這次一定要敲門了,不能再白跑一回。一口氣還沒沉回丹田,就聽見一聲清脆的呼喚。
「小方姐姐!」
何之軒推著自行車,自行車後座上頭坐著背著書包的李曉,李曉興奮地從何之軒身後探出腦袋,滿臉欣喜。
老天有感,真的讓他們偶遇了。方竹面皮一紅,心想自己面皮夠厚,來的次數多了,總歸會偶遇到的。老天的慈悲便是讓現場多了個李曉。
在方竹辭去「孔雀」的兼職後,就很少碰見李曉。尤其大二開學時,齊老師突然請了長病假,由鄰班的輔導員代管方竹的班級,李曉自然也就不好再做晃在大學校園裡的小學生了。
真的已經有好幾個月沒看見李曉了,她長高了點,頭髮也長長了點,辮子梳得很整齊,就是人瘦了。
方竹十分想念她,蹲下來朝她伸出雙手。李曉跳下自行車,撲進她的懷裡。她也十分想念方竹。
何之軒眼裡的方竹也瘦了,但是眼中的明光不減。她蹲在梧桐樹下,夕陽光灑在她的肩頭。大女孩誠摯地和小女孩擁抱。
他忍不住開口就問她:「晚飯吃了嗎?」
李曉回過頭來,和方竹一齊用力搖頭。
李曉對何之軒老聲老氣地講:「還吃餃子。」
何之軒看向方竹,她帶羞強笑地站起來:「我也可以。」心裡想的是,此刻一定要鼓足勇氣,不可言退,能賴片刻賴片刻。
何之軒領著她們進了亭子間,把車隨意地停在天井裡,沒有上鎖。也實在不需要上鎖,此車生銹處甚多,一看便知是革命多年的老將,已近退休年份。
亭子間真是亭子間,才三十平方米不到的空間。屋裡家什簡單,著眼處不過一床一桌一櫃一扇窗。傢俱都是原木色,頂簡潔的樣式。單人床似乎是儲物式的,有抽屜的樣子,桌下塞了高腳圓凳,把能儲物的地方都算利用上了。窗上掛著藍色牛仔布窗簾,床上的鋪蓋也是藍色的。何之軒應該把所有物什都收在了櫃中,室內幾乎看不到什麼雜物。
第一章 一片癡(29)
簡直樸素得過分,乾淨得過分。方竹暗忖,她對比自己的宿舍內亂成犯案現場的場景,慚愧無比。
李曉對何之軒的小亭子間很熟門熟路,利落地把凳子拉出來,原來是三隻疊在一起的,她搬出一隻推到方竹面前:「小方姐姐你坐。」儼然一副小主人的模樣。
方竹狐疑地望向何之軒,顯然他在這段時間費了很多工夫照顧李曉。
何之軒摸摸李曉的腦袋,對一大一小兩個女孩說:「你們坐會兒,我去下餃子。」
室內是沒有冰箱的,何之軒走出亭子間,穿到對面石庫門裡的公用灶間去了。
李曉湊到方竹身邊,掩著口說:「小何哥哥自己擀麵包的餃子哦!他放在公共廚房的冰箱裡,還被別人偷吃來。」
呀!方竹差點驚呼,原來他竟然還會擀麵包餃子。又是令她慚愧的事情一樁。
她對李曉說:「我去看看。」
人小鬼大的李曉馬上推她出門。
何之軒正挽著袖子在公用灶間內忙碌,水已燒沸,他正在往鍋裡放餃子。方竹是待他手上的活兒告一段落,才尋了話題開的口:「我已經很久不當李曉的家教了,我是不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
何之軒沒有回頭,他正認真地看著灶火:「工作合同已經結束了,公事公辦不算半途而廢。」
方竹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他們家又出什麼事情了?」
「齊老師得了淋巴癌。」
方竹用手掩住口。
「李總忙著照顧齊老師,顧不上李曉。」
方竹重新負擔起帶著李曉吃飯做功課的任務,就在那天吃了何之軒一頓餃子後。
在那天,方竹首次領略了何之軒那手包餃子的好手藝。他拌的韭菜香干豬肉的餡鮮香無比,讓兩個女孩大快朵頤了一頓,把餃子掃了個精光。
飯後,方竹頗不好意思,但李曉是小姑娘,沒有窮講究,直叫:「下次我要吃蝦仁雞肉的。」
何之軒摸摸李曉的腦袋。方竹知道他答應了小姑娘。
吃過了晚飯,何之軒讓李曉在房間裡做作業。
方竹問:「李總幾點來接她?」
「老李天天在醫院裡忙,讓別人接她回家睡覺。」
方竹知道這個「別人」指的一定是紀如風,這對李曉來講,是太過於難以接受的現實,難怪她情願黏著何之軒。
方竹替李曉傷悲,也生了些不平之意,更是在想,何之軒才參加工作,一定忙似陀螺,自己或可幫他減負?所以她做下決定,對他說:「我覺得我還是應該繼續當曉曉的家教。」
何之軒正在洗碗,聽了她這話,手上的活兒停了一停,然後說:「目前曉曉家裡的情況是暫時的……」
方竹聽出他的話裡有拒絕的意味,於是打斷了他:「何之軒,我可以幫曉曉,暫時照顧她、陪伴她,讓她忘記成人世界的那些污糟事。我和她很要好!」
何之軒轉過頭來,笑了笑。
方竹認定他在笑話她孩子氣一樣的話,上前一步,接著說:「你不要笑,你認為我是一時衝動是不是?」她幾乎衝到了他面前,「告訴你,不是。我很喜歡曉曉,給她做家教拿酬勞讓我有成就感,照顧她不拿酬勞也讓我有成就感。我不是不負責亂拍胸脯的人。」
第一章 一片癡(30)
她把話講得又急又快,彷彿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何之軒把手上的水甩干擦淨,才同她說:「方竹,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
方竹卻緊接著說:「我沒有誤會。我知道我跟你說我喜歡你讓你很討厭,我自說自話跑到這裡來也一定讓你很討厭,我還搶過你應得的名譽讓你更討厭。我知道在你眼裡的我渾身上下只寫了兩個字—『討厭』。」
何之軒終於忍不住,竟然哈哈大笑出來。
方竹皺著眉頭,愈加氣憤,好似自己活像撒潑耍戲的猴兒。她管自衝著已端坐在何之軒的小亭子間內的李曉問:「曉曉,明天開始跟著姐姐吃飯怎麼樣?」
李曉歡悅的聲音馬上傳出來:「太好啦!小何哥哥老是加班!」
方竹轉過頭,得意揚揚地沖何之軒揚揚下巴。
何之軒搖搖頭:「方竹,你太衝動了,你總得讓我把話說完。」
方竹咬咬嘴唇。
何之軒說:「我不是李曉的家長,不能代她的父母做決定。她爸爸說過過兩天會請保姆帶她,這是我剛才想回答你的話。」他頓了頓,又說,「雖然我們都同情她的處境,但是很無奈,我們沒有辦法解決她的問題,更沒辦法越俎代庖。」
方竹噘一噘嘴。確實是自己衝動了,但是年輕的衝動雖然莽撞,卻並不是一時的義氣。她望牢何之軒,一字一句地說:「何之軒,我之前跟你說過的事情,是認真的。當然,你有不喜歡我的權利,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就當我自作多情吧!不好意思給你帶來困擾了。」
她講完,還對著何之軒鞠了一躬。
恰有石庫門內的鄰居進屋,瞅見這情形,笑道:「小何,和女朋友吵架呢?」
方竹聞言大窘。如此直白的話不但大膽地講出口,還教除了何之軒以外的人聽了去,真真丟臉至極。她實在不好在此地久留了,也不同陌生人招呼,更不同何之軒招呼,連句「再見」都沒留下就迅速逃離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