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亭子間對門廂房裡的一家三口中的年輕媽媽,一邊給要去上學的兒子做早飯一邊和方竹閒話:「你總是不化個妝,這花不了你多少時間的。」
方竹吐掉口裡的牙膏沫子,笑說:「幹我們記者這行,風吹日曬,化了妝也沒人看啊,一到下午全花了,更像個鬼。」
灶間裡的大家都笑了。
方竹喜歡公共生活的熱鬧。她洗了臉,簡單塗了潤膚水,上了面霜,就回亭子間背上雙肩包準備出門。
年輕媽媽又問:「早飯也不吃?我早上煮了餃子,要不要吃一點?」
方竹笑著擺手,謝絕他人好意。
這位年輕媽媽是從東北來本城做小生意的,認得本城老公後,安心在老舊石庫門內落居,相夫教子,拚搏事業,只盼有朝一日能買上中環附近的房子真正安家。她也有一手包餃子的絕活兒,每每都會誠心邀請方竹品嚐,但方竹總是婉拒。
她走出門外,思考今日的第一個問題:早飯吃什麼呢?
她的代步工具—有多年工齡的捷安特折疊自行車,停在天井的梧桐樹下。軸輪處已銹跡斑斑,昨夜又淋了雨,樣子慘不忍睹。
方竹對它有愧,因此車甚老甚舊,她有時候忙起來,騎車回家後,忘記折疊起來帶進屋,往往就往樹蔭下一擱。這回是出差前就擱在了樹蔭下,昨日回來時得知李曉自殺,又心緒不寧,忘記把它搬回灶間內避雨。如此沒有辦法,只好又折回灶間拿出抹布,好好地將自行車擦乾抹淨,才又推去弄堂口的修車攤上油緊螺絲。
修車師傅對她講:「小方,這車性能不錯,可是也舊了,你看這鏈條、這輪胎都換了兩回了。該換輛啦!」
第二章 分飛燕(2)
方竹搖頭:「還好還好,不換不換。」
修車師傅拿她沒有辦法。
自家至報社也就十五分鐘自行車程,這是方竹當初選擇此地居住的另一個原因。
如今她生活的重心在工作。
抵達報社,一向把報社當做另一個家的主編老莫已經到了,正坐在茶水間慢條斯理地吃早飯。
方竹的辦公桌離茶水間不遠,她先把雙肩包放下,拿出電腦手機等物,再拿了自己桌上多日未洗的白搪瓷杯子和茶葉罐子進了茶水間。
老莫衝著她仔細瞅了瞅:「氣色不好,在東莞累到了吧?」
方竹道聲「早」,說:「還好吧!」心想,這就是整天素面朝天的壞處,臉色稍有風吹草動,轉眼人人知曉,她解釋,「昨晚下雨沒睡好。」
她扭開水龍頭洗杯子。杯子底部脫了瓷,露出銹斑,她洗得小心翼翼。好在杯身上燒的那句「芳草句,碧雲辭,低徊閒自思」的黑體紅字依舊赤色如新,毫無脫落。
老莫說:「老用這樣的杯子喝烏龍茶,你可以換個杯子了,再喝下去底都要穿了。」
方竹「嘿」一聲:「就這麼用吧!」
她洗乾淨杯子,泡好了茶,老莫問:「早飯沒吃吧?」
方竹這才發現老莫面前的桌上放了兩隻飯盒,一隻打開的裡頭已經空空,應該都祭了他的五臟廟,另一隻還合著蓋子。老莫熱心地打開蓋子—又是一盒餃子。
「我愛人特地擀的皮子,是薺菜肉餡,可好吃哩!」
這盒餃子方竹是推卻不了了,只好坐下,接過老莫好心遞來的一次性筷子,吃了起來。
其實口味不如方竹記憶中另一個人做的。她拚命快速吃完,避免再去回憶。
方竹三下五除二吃完餃子並麻利地洗好了老莫的飯盒,才開始例行匯報工作:「東莞的採訪很順利,但是……」她的聲音低了下來,「李曉自殺了。」
老莫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有一點震驚。
自從當日十歲的李曉在師大觀景湖畔鬧自殺後,就被他的父親李潤送入浙江姥姥家寄住,那之後方竹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這樣匆匆過了七八年,方竹萬萬沒有想到,與她再次相遇後的成年的李曉,會變成老莫那位在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社會工作研究中心,做資深研究員的愛人程女士組織的「在校女學生援助交際問題研究小組」的指定暗訪對象。
這個課題是從事教育工作幾十年的程女士早在幾年前就開始立的題,收集資料,選擇暗訪對象。老莫的加入則在今年年初,他用頗為痛心疾首的口氣同社裡的幾個記者講:「正是成人社會的不良影響,才讓部分青春期的孩子迷失方向。現在日本AV女星蒼井空在國內得到非正常的吹捧,甚至一些企業家也趨之若鶩,這說明中國主流社會精英層中部分人的道德意識下滑到了需要人們警醒的地步。」
彼時方竹手頭剛好忙完一個選題,對老莫夫妻的社會研究課題很感興趣,便主動請纓成為特約記者加入研究小組,做暗訪和文字工作。
第二章 分飛燕(3)
老莫挺高興愛徒方竹對這項公益研究的積極,就把妻子整理好的在校女學生援助交際的名單給了方竹一份。
方竹在上面看到了李曉的名字,她以為這也許是同名同姓,直到程女士真的為她約到了李曉。
就在碰頭的咖啡館裡,她見到了這個多年不見的小友。
當年穿著邋遢的十歲李曉已經長到了十八歲,把頭髮染成了深栗色,披在肩頭,當年稚氣的小臉已變得很成熟,眉毛修得恰到好處,唇彩的顏色也選得恰到好處,腳上穿了一雙紅色的鎯頭皮鞋。
她已經長成了一個明媚的大姑娘,雖然還是穿著藍色的高中校服,斜背著一隻阿迪達斯的書包。
方竹大驚失色地站起來,碰翻了桌上的咖啡杯。
李曉同樣大驚失色,下一刻就用手摀住面孔,轉身跑了出去。
方竹當時沒能追上她。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方竹現下想起來,心痛難抑,對老莫說:「老編,如果能早一兩年找到李曉,也許她就不會自殺了。」
老莫拍了拍方竹肩頭:「小方,你不要自責,這和你是不相干的。」
方竹捧著搪瓷杯,咬了咬唇,說:「老編,我想繼續查下去,曉曉生前,我為了到處找她,倒是找到一些線索。繼續查下去,報道出來,是對她最後的負責了。」
老莫點頭:「我和老伴商量過,是準備今年讓這份報告刊登出來的。」他問方竹,「李曉的家長都知道她的事情嗎?」
在和李曉重遇之後,方竹就放棄了把李曉作為暗訪的對象,老莫夫妻亦表示理解。
重新找到李曉,讓方竹費了不少工夫。
十八歲的李曉早已不是當年十歲的李曉,只會怯怯地跟在母親齊老師身後,看到穿著時髦的大學生姐姐才肯主動去同對方交流。當年太過熱衷一身光鮮包裝的小小女孩在十八歲時有了時髦的資本,她染髮、戴誇張的耳環。聽老莫的愛人說,小姑娘的紅色鎯頭皮鞋不過是學校內的裝束,她有四雙Prada的皮鞋,都是八厘米的細高跟;她接客時,把阿迪達斯的書包換成Coach的晚宴包;校服裡面換上「維多利亞的秘密」。
年輕的女孩有一身價值不菲的外包裝,身披燈紅酒綠的霓虹燈影。
原來的她不是這樣的。
方竹永遠都記得和她的最後一次擁抱,她們在同樣的時間失去了母親,失去了依靠。她以為女孩的父親會恪盡職守,將這個孩子好好撫慰,可是誰能知道就在第二年李潤就和紀如風結婚,把李曉送去了外婆家。
十八歲的李曉已經不是她年邁的外婆能管得住的了,她的父親又不肯關顧她,所以方竹亦無法完全將她從那個世界拉回來。
方竹千方百計,好不容易找到李曉一回,強硬把她帶回了自己的亭子間。
李曉一進門,低低呼一聲:「啊,和小何哥哥的家好像。」
方竹的鼻子立刻就酸澀起來,差一點當場落下熱淚。原來遇到當年的人,還是會想起當年的事,翻出當年的情緒。
第二章 分飛燕(4)
這天李曉同她說了分別後的種種遭遇,在外婆家無人看管,十分寂寞,便結交了一些朋友,她知道那些朋友並不都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她喜歡同他們一起的熱鬧。上了高中以後,她被李潤和紀如風接回同住,發現家中多了個弟弟。李潤對弟弟千依百順,並不關心李曉,對李曉的零花錢也很苛刻。他用的理由是這個年紀的女孩,不應該有這麼多錢花。
李曉是發現李潤為了帶兒子釣魚買了十種不同的魚竿後,又回到了那些不靠譜的朋友身邊。他們吃穿用度非常鋪張,也很喜歡互相攀比。李曉每月的零花錢抵不了三天的玩樂,過了三天,他們便不再陪伴她。
他們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女孩說可以給李曉介紹一個賺外快的機會,於是李曉認得了一些成年人,正式步入這個圈子。
方竹聽了以後,簡直痛心疾首,幾乎是搖撼李曉的肩膀:「曉曉,你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
李曉迷惘地瞪牢方竹:「小方姐姐,我現在一個月要用幾千塊,我爸爸不給呀!雖然,我也曉得做這些事情很無恥很無恥。小方姐姐,你一定很鄙視我是不是?」她忽而用一種神秘而得意的表情,對方竹說,「小方姐姐,你知道不知道,有時候會有跟我爸爸年紀一樣的客人,我就想讓我爸後悔去吧!」
方竹一把攥牢李曉的手:「曉曉。」她狠狠地逼視她,她簡直不敢相信李曉會說出那樣的話,她厲聲斥責,「曉曉,你這麼作踐自己,傷害的是你自己。」
李曉拚命搖頭:「小方姐姐,你不要再說了,你說什麼都沒有用的,你又不是我爸爸。」
方竹的手鬆了下來。
她又不是她的爸爸。女孩講得對,可是女孩的爸爸又不肯管她,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糟糕的爸爸?
李曉趁她手一鬆開,就甩脫了她的手,起身轉移到門口,才對她說:「小方姐姐,我們現在是不一樣的人,你不要來找我,這讓我很煩。」講完,就推門而出。
方竹醒覺,緊跟著快跑出門,李曉已經消失在夜色裡。
後來幾個月,她又去過她的學校、她外婆的舊屋尋她,甚至去過李潤和紀如風的新居附近等候,但是再沒有碰見李曉,一直到李曉出事。
如今想來,方竹真真痛悔和李曉溝通得太少。
女孩到底是怎麼想的?走上一條黑道,一路抵達無底深淵。當著她的面,是無悔的,還有點青澀的得意。
方竹同老莫說:「我回到家裡,收到了曉曉的一封郵件。」
她打開電腦,打開郵箱,列表裡頭的最上方的郵件,被她標注了重要郵件,發件人的姓名是「曉曉」,發出時間是李曉出事的當日。
老莫把眼鏡戴了起來,把電腦屏幕正了正,湊過去看了起來。
李曉的郵件寫得很簡短—小方姐姐:
我做錯了,我很後悔,我想回家,但是我回不了家。一開始沒有人逼我,後來我沒有辦法擺脫我自己惹上的麻煩。我爸爸一定恨死了我,紀如風那個賤女人一定很開心我走了這條路,不會再煩她了。小方姐姐,我好恨,我不能怪誰,我是自作自受。但是他們太噁心太噁心太噁心了,我怎麼會惹上這些麻煩?我很害怕,我要去找媽媽,也許媽媽並不想看見我吧?不過到了那個地方就安全了。
第二章 分飛燕(5)
方竹看得死死咬住唇,這是女孩最後的悔悟,還有一絲求救的意味,然而,她終是無能為力。這一重無奈令她挫敗、氣餒,而後痛心疾首。
她抽了抽鼻子,答老莫:「我和她的爸爸聯繫過幾次,但是沒有把曉曉做的事情說透,我希望他們能接曉曉回家,他們和曉曉的溝通是失敗的,他們沒有照顧好曉曉,這個世界上怎麼有這樣的父親?放任女兒的墮落而坐視不理!」
她越說越激動,老莫給她泡了一杯綠茶,幫她鎮定。
老莫說:「不管那些孩子因為什麼選了這條路,最後要拔出泥河,一要靠自己,二要靠家庭,外力能干涉的都有限,你已經很盡力了。干咱們這行,會看到很多無奈又無能為力的事情,唯一能做的也許只有記錄。」
方竹抿一口茶,把心靜下來:「不,至少在最後我得幫一幫曉曉。」
這樣才不辜負一場相識。
老莫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陸續有編輯和坐班的記者進了辦公室,氣氛熱絡起來,把方竹心內的傷逝沖淡了些。
老莫掛上電話,同大家打了招呼,問:「同志們,幫我留意適齡未婚女青年啊!我的兄嫂逼著我給侄子介紹對象呢!」
有編輯問:「老編,就是你那個律師侄子?」
方竹也問:「是莫北啊?」
老莫笑:「可不就是他?」
方竹也笑了笑:「莫家媽媽前一段時間也托了我了。」
「那正好,你幫著留意留意,你的同學多。」老莫講,忽然又問,「莫北跟我說,你今年十一還是沒回家?」
方竹苦笑。
當年曾以為大學畢業踏入社會就是一段全新人生路的開始,找到工作之後就能名正言順擺脫父親的羽翼。到頭來不承想面試自己的《新聞日報》報社主編會是軍區大院內一同長大的發小莫北的叔父。
自然,這位老莫主編同父親也是認得的。世界如此之小,她怎麼撲騰都離不了父親的金鳥籠。
當年的她也是講過氣節的,她在老莫主編發來Offer的時候婉言謝絕過,老莫對她微微一笑:「小姑娘,你怎麼不戰而敗呢?」
一句話把方竹講得面紅耳赤,自覺被對面的師長活生生看輕了。
志氣一立,她仰一仰頭,硬著脊樑把Offer收了下來,踏踏實實幹了這幾年下來,很得老莫這位老報人的讚許和賞識。
但也不好,同老莫一道共事,便會時不時被父親那邊傳來的訊息打攪。
自從踏出那道門,她就發過誓再也不回頭。父親在她正式離家的那天把收藏的紫砂茶壺全部摔個粉碎,就如他們的父女關係已裂成片片無法彌補的碎片。
不能再想下去了。
方竹微微仰頭,看窗外被灑上陽光的參天梧桐,光影斑駁閃爍,是個忽明忽暗的世界。她忽然有點寒意。
一周以後,李潤邀請方竹參加李曉的葬禮。方竹在殯儀館門口,看到了何之軒。
因為李曉,他們相識;因為李曉,他們再遇。
第二章 分飛燕(6)
方竹望著李曉的遺像苦笑。
曉曉,未能為你做些什麼,你卻總在冥冥之中指引我—遇到他。她默念。
可是結果仍舊是他歸他,她歸她,曉曉歸曉曉,各樣橋歸橋路歸路各歸各的人海。
方竹站在那個悲愴的門口,無法鼓起勇氣再往前踏一步。
何之軒站在李潤身後,背對著門口,根本不會看到她。李潤對著李曉的遺像痛哭流涕,傷心欲絕的模樣絕不摻假。他的二婚妻子紀如風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手裡牽著六歲大的兒子—李曉同父異母的弟弟。
方竹果斷地轉了身,她必須離開此地。
此地沒有一個人是她想要主動上去招呼一聲或講上一句話的。
事實上,她曉得的,只要何之軒一轉身,瞧上她一眼,她恐怕會就地無地自容。她不能讓自己停留在這裡,面對李曉的那些親人,再面對他。
這太艱難了。
方竹閉目,返身,風也似的撤離。
很久很久以前,是她任性地踏入他的生活,但是今時不同往日了,只消她退離,他們將永無交集,她也不用再次面對他。
對,是永不!
可是方竹想錯了。
有的時候,巧合會徹底攪亂一個人已經安排好、習慣好的普通生活。
她又是怎麼也想不到,在重遇何之軒後,再次聽到何之軒的消息,竟然會是在好友楊筱光的口裡。
這算不算老天對她熱心的回報?
她不過是好心地遵照了老莫的托付,當了一回紅娘,將那位同田西分手後感情一直無著落的莫北介紹給大齡未婚的楊筱光。講起這樁她管過來的閒事,她就想自嘲—她這種婚姻失敗的反面教材,難得還被雙方的長輩拜託去做一回感情的牽線人。
但既然雙方長輩再三拜託,她也慨然應允,就必當將這樁事情盡心盡力做完。
自從一腳踏入社會後,她對自己的要求同以往不一樣了,力求事事做得有始有終,才不會辜負別人,也不會辜負自己。
當然,意願總是美好的,意外的情況也時有發生。楊筱光同莫北的第一次相親就不順利,莫北因為突發公事,沒能赴約,讓方竹生好大一頓氣。
幸而楊筱光素來豁達開朗,同方竹講這件事情時半點責怪的意思也沒有,倒是令方竹自覺未能組織好這樁事,當下先掛了楊筱光的電話,致電莫北就想興師問罪。但對方的電話轉到秘書檯,這時候已到晚上十一點,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麼。
她不免有丟了面子的小小氣憤。
待要再往莫北家中撥電話,楊筱光的電話又打了進來。這回來來去去扯了些關於服飾、餐飲、美容等沒有營養的女人話題,扯了很久都沒有掛電話的意思。
方竹感覺這不像老友作風,乾脆地問:「阿光,你還有什麼不好說的話?你放心,莫北還做了什麼讓你難堪的事情,我幫你去說他!」
楊筱光一聽,竟然結巴起來:「不……不是。不……不關人家的事情。」然後,她在電話那頭好像是深深吸了口氣,用極快的語速把話講了出來,「我們單位新來一個副總姓何,是你們大學畢業的。」
第二章 分飛燕(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