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嚴宥然舉起雙手:「我也有這需求,而且需求簡單。我媽就像當初的你媽一樣,對我根本就是疲勞轟炸。戀愛談了三年,我也這把年紀,再不結婚便要成為笑話一樁。」

領位小姐來叫號,輪到她們進去。兩人坐下,嚴宥然就隨口點了菜:「水煮魚,泉水蛙,加半例清炒蝦仁,冰鎮芥蘭,涼拌黃瓜。」

藍寧嗔她:「又涼又辣的,你也不怕吃壞了。」她把冰鎮芥蘭和涼拌黃瓜換成滾龍絲瓜和蝦籽三丁干,又加了兩份冬茸鮑絲羹,涼菜點了一個色拉。

嚴宥然環顧四周,都是對對儷影,你儂我儂,又物傷其類了:「這裡是白領的環境,藍領的價格,性價比高,談個戀愛也省成本,多好?「

藍寧拿起菜單翻閱,發現新奇點,趕緊遞給嚴宥然轉移她的視線。

「快看快看,他們的意識也真是前衛的,把菜單做成雜誌,還有其他娛樂場所的優惠券,可以直接賣給消費者。」

嚴宥然果然被吸引,問:「他們就不怕菜單被抄了去?」

藍寧笑:「都是這些大路貨的菜,誰家不會做?看來他們是營銷驅動型經營。」

這時候水煮魚先上來了,嚴宥然真餓極了,夾起一塊魚就放進嘴裡,一嚼直皺眉:「怎麼魚肉這麼松,口味又差了。」

藍寧一嘗,果然如此,講:「他們家的原料一般,烹飪水準也一般,出品質量真不穩定。」

「但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比便宜和好吃更重要?」

嚴宥然話音一落,又有服務員過來上泉水蛙,藍寧乘機問:「你們的原料不太好,沒有中央廚房做處理和把關嗎?」

服務員頂專業,見機只打太極:「我們會朝這個方向的努力的。」

藍寧轉頭對嚴宥然解釋:「如果他們有個強有力的中央廚房,一定能把產品做的更好,出品標準化不是家家做的棒。」

嚴宥然瞅著她笑,問:「那你說哪一家做的好?」

藍寧興致勃勃道:「景陽春啊!他們在青浦有加工中心呢!出品的質量絕對過關。他們雖然才開了五家店,就有這個意識做中央廚房,挺超前的。現在所有分店的菜式口味都一樣,這就是品質穩定。」

她自己講完,靈機忽地一觸,還不及細細想,就見嚴宥然笑意盈盈望牢自己。

藍寧下意識先摸臉,然後就明白她在笑什麼。

嚴宥然果然說:「小寧,你是時維的好學生,每一分鐘都在進取。抓緊時間,從不浪費。」

藍寧牽牽嘴角,拉出一個弧度,算作微笑。她說:「是啊,時維說過,浪費時間是可恥的。」

嚴宥然替她夾了塊魚肉,講:「來來來,先吃魚。」說完手邊的手機震了一下,她接起來,口氣冷硬道,「跟你說了不用來接,就這樣吧。」

藍寧勸她:「他也算主動,既然不想分手,就各自退一步,從長計議。」

只一句,便住口。

嚴宥然的男朋友,藍寧是認得的,最近拿了文學獎的文化界新秀,也是蒸蒸日上的一顆文學新星。嚴宥然同他談了三年戀愛,是想要最後得一個結果的。

但兩人意見有分歧,為結婚議題不知鬧過多少彆扭。

藍寧身為摯友,自是瞭解,她更瞭解嚴宥然。

她自念大學起,處處好強,從不示弱。畢業之後供職本城知名的時尚畫報,短短幾年成績斐然。連昨日組織的同學聚會,都力求圓滿。

藍寧對這位好友,不可謂不瞭解。今天這樣時日約自己吃飯,略露出的這麼一兩點失落,已經足夠,深揭隱痛實無必要,她只需要陪伴。明日之後,身光頸靚如嚴宥然,自有方法排解。

因而,她便不再講什麼。

同學好友,又談了談工作煩惱。藍寧也想轉移嚴宥然的不愉快,便把羅大年給自己出的難題大約講了一講。

嚴宥然皺了眉頭說:「這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防著你呢!」

這正是藍寧心中的氣頭,一直壓著沒發作,她不是沒有憤慨和不悅的,講:「我一畢業就進了公司,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幾乎是打上了『時間維度』的標籤,不能因為我嫁的人是他競爭對手,就這麼有沒氣量吧!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想過羅大年也會沒了肚量。」

嚴宥然盯著她看,半晌才說:「羅大年以前信任你,也許不是因為你身上打著『時間維度』的標籤,而是你身上打的是時維的標籤。」

本來蜷著的藍寧,忽而就坐直了。她頭頂後方,有一盞小瓦燈,光線籠到她的身上,嚴宥然恍惚覺著她薄如紙片,卻還要立一個筆直,似是又回到當初。

藍寧又垂下了頭,吃著自己這一邊的食物,不知怎地,選擇講了一句也不合適的話:「悠悠,反過來想,裴宇琛也許覺得在你面前自己是陪襯。」

嚴宥然抹了一抹嘴,眼神清明如一泓秋水,可以直射人心。

她說:「小寧,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第一次看見裴宇琛,就一直想問我了吧?」

藍寧歎氣黯然,不做言語。

沒有想過今日的話題會過界,好友隱約各持利刃,無意挑開對方脈門。

嚴宥然第一次把男友裴宇琛帶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正無聊地翻著雜誌,看娛樂圈的八卦。聽到嚴宥然介紹,她抬起頭來,恍惚了一二刻,懷疑自己是不是處在一個失重的穿越狀態中。

她衝口而出:「時維?」

「我姓裴。」

藍寧覺得自己失態,很不好意思。

嚴宥然後來告訴她:「我第一次看見他,也好像見到時老師。」

藍寧回到家裡打開電視機,正在播《冬季戀歌》,唯珍的好友帶來的新男友和俊尚如此相像。她仔細把時維的相貌在腦海裡刻畫,裴宇琛其實只是輪廓和他很像。

一樣高潔的額,淺淡的眉,輪廓很好看的下巴,會令整張面孔顯得堅毅。他們思索的時候眼神會專注望牢一個方向,讓面前的人會不自禁地就要被吸過去,要參與眼前這個人的思考。

只是時維喜歡穿白色,真正低調的書生氣質,但是行動生風。裴宇琛那天穿的是棕黑色風衣,帶一點頹廢和落拓,和時維分明不同。

所以這是如同過山車一樣的話題,藍寧不想再繼續,嚴宥然也有此心。

她似嗔非嗔拍了一下藍寧的手,講:「你說的對,如果真當什麼都過去了,就兩眼一抹黑,得過且過,人生不就是如此嗎?你和我都一樣。」

氣氛緩和,藍寧便開玩笑講:「我也沒想到,你多精明一個人,就栽在青年作家手裡了?果然是文人騷客多情。」

嚴宥然「呸」她:「你是聽關小生唱戲唱多了吧!」又歎氣,「我們這樣年紀的女性,事業上不封頂,生活自力更生,外面風光無限,裡面千瘡百孔。如果不抓住個男人,人人都以為你是清倉貨。就算你美得像西施,富得像小甜甜,都會有三姑六婆在背後說一句『這是大齡單身女青年』。」

藍寧大點其頭:「當初我多慘,差一點被我媽押到人民廣場去相親。她還說我要是過了二十七歲再嫁不出去,就和我脫離母女關係。終於能在二十八歲領一張結婚證,我媽差點沒學了范進。」

嚴宥然笑她:「得了吧你,有關止這樣的帥哥陪吃陪睡陪玩,指不定誰賺了呢?」

藍寧反駁:「難道我就不算陪吃陪睡啊!」

但嚴宥然問她:「不管怎麼說,結婚證書就像合同一樣,既然簽章生效,無論如何都要慎重了。藍寧,你可想好了?」

藍寧出神地望著暈黃的燈,這間餐廳裡的這盞燈在喧鬧氣氛下,普普通通,平平無奇。人生就像這盞燈,總要歸於平淡。

她現在會想,如果說當初和關止結婚,一半屬於不得已而為之,一半屬於半推半就,而如今看來,歲月如水,一切安穩,倒也算不得是個太差的選擇。

就像關止當初講的:「我們互相作伴,沒什麼不好。」

而且自己的父母甚為滿意,關止家的爺爺奶奶也滿意。這讓一大家子都能滿意的事情,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三(上)

同嚴宥然的飯局結束,回到家裡差不多已經十點了。

關止比她回來的早,已經抱著他的APPLE盤腿坐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見她回來,瞅她一眼,發覺精神還不錯,便講:「我把白飯燒好了,請老婆大人動手炒碗飯吧!我晚飯還沒吃呢!」

藍寧換了拖鞋,罵他:「不是老梅請客嗎?你又作什麼怪。」

關止摸摸肚子,講:「六點就吃了,然後在他的工廠干力氣活,可累死我了。再說我又把地掃了,灰擦了,今天還給你送了花,你給燒一頓夜宵不冤你吧?」

有理有冤,藍寧無話可說,只得去廚房間翻冰箱。

「沒雞蛋。」

「清油炒飯也行啊!」

「您還真不計較。」

「那是,誰還跟自己老婆的手藝計較。」

藍寧冷哼:「門外左邊有喜來公社,右邊有味千拉麵,你動一動腳有問題?」

關止黏在榻榻米上連頭都不肯抬,講:「左邊那家冷凍麵團有問題,麵包明顯有先天缺陷,右邊的那家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就是泡麵?我要吃泡麵有什麼難?吃一碗扔兩碗都沒問題。」

「你是不是還要我把飯送到你嘴邊?」

「那倒不用這麼麻煩。對了,蔬菜簍子裡有個白蘿蔔,是阿姨之前買好的。小排我都化好了,你就再給我加一個小排蘿蔔湯。」關止抬起頭指了指廚房方向,還加一句,「你這麼好的灶上本事,這只是小CASE而已啦!「

藍寧又說不過他,只能再丟白眼。

但關止可不管,他還吹起口哨。他的一貫原則是,最好的資源在身邊,不用白不用。藍寧廚藝好,就要偶爾貢獻一下。

他在八歲的時候,就知道她會烹飪,那時候她也不過才六歲。

軍區對面的老公房對八歲的關止來講,一直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

老公房只有五層樓高,頂層還加蓋了閣樓層,外牆是土土的黃,舊塌塌的。到了傍晚,老公房就熱鬧起來,家家戶戶都聚攏到公用灶間裡頭,把鍋碗瓢盆奏成一段協奏曲。

關止有同學就住在這種老公房裡,時常邀請他去玩,他在他們公用的灶間裡,看見這個六歲小女孩,扎一條馬尾辮,辮子油黑油黑,神氣極了。

她會自己淘米煮飯。這飯煮得頂簡單,就在米飯上放一塊白切肉,再在另一個灶頭上起一個熱鍋,炒一個青菜。

女孩身量小,踩著小木凳上揮舞鏟子,很是用力。大塊大塊的陽光從公用的陽台外曬進來,照得小女孩又很輕盈似的。不過一刻,一盤碧綠生青的青菜就炒好了,陽光底下,這盤青菜就像碧玉雕出來的。

她轉過頭來,小臉上有汗珠。關止的同學講:「她都自己燒晚飯的。「

關止覺得她很神奇,自己家裡的飯菜都是老保姆三奶奶一手操辦,他不能想像一個小女孩怎麼就會燒飯炒菜。

邀請關止前來做客的同學平時就用洗碗拖地板換藍寧為他做飯,關止才曉得小姑娘只會燒飯,拖地絞不干拖把,能拖一地水淋淋,洗碗又放不准洗潔精,飯碗裡頭全部是化學殘留物。

而她會做飯,也是家學淵源。她有個大廚外公,是城裡有名的老飯店的頭灶,尤擅淮揚菜,一道雞火煮乾絲,做的出神入化,引無數饕餮競折腰。

這宗典故是同學在他家裡打魂斗羅時候說的,他還說:「萬爺爺會雕豆腐咧!藍寧燒的只是小菜一碟,萬爺爺燒的才好吃。」

關止的奶奶正泡功夫茶,一手婉轉地燙著紫砂茶杯,裊裊熱氣裡,她淡淡地又和藹可親地問小朋友:「萬爺爺這麼厲害啊!他在哪家飯店做的?」

關止的小同學們一直敬畏他家的長輩,尤其是這位關奶奶。

關奶奶待孩子們很可親,但這可親沒有化淡她的那種端莊。這是能讓孩子們景仰的,因此她一開口,關止的同學便忙不迭恭敬地答:「藍寧的爺爺叫萬則萱,以前是城隍廟裡老飯店的廚房一把手呢!」

關止看見奶奶的手頓了一頓,熱氣彷彿也停了一停。散了以後,可以看見奶奶柔和微笑,輕輕「哦」了一聲,開始放茶葉,又摻了些蜂蜜,調好了請關止的小客人喝。

關止的同學為了謝禮,也請關止去老工房裡玩兒。

同學的家裡沒有關止家的遊戲機,他們就在工房下的樹林裡玩打仗。關止喜歡群體遊戲,玩得很投入,出了一身汗,便借他們的公用衛生間洗澡。

他那時不敢帶一身汗回家,爺爺看見了必定就是一頓訓責,說他不夠定性。

老公房的衛生間沒有家裡的乾淨,但關止根本不在乎。

浴缸上頭擺著隔板,放著好多瓶洗頭膏和肥皂。關止隨手拿了一塊抹到頭上,這時候門忽然就被推開了,門口的梳馬尾辮子小姑娘著滴溜滾圓的大眼睛驚駭地盯著他。

那時候的關止一手抬著,另一手拿著肥皂,光著屁股站在浴缸裡,被突然進來的女孩子嚇得呆住。

他長這麼大,還沒有被家長和保姆以外的女性看到自己光屁股的模樣。

女孩甩甩辮子,開始是驚駭的,摀住小嘴,好在沒驚叫。

關止以為她會出去,結果她竟然走進來了,眼睛直愣愣看了看他肚子下面大腿上面的那部分,竟然開始好奇。她動了動手指頭,小手上還不知道為什麼搭著白乎乎的粉末。關止之所以看到,是因為她已經把手伸出來了,直指那個讓她好奇的部位。

八歲的關止驚的沒有反應,站立如筆直石膏像。小女孩的手已經伸過來,摸了一下,白嗒嗒的粉末就沾到了他身上。

那天關止的尖叫響徹雲霄。

直到現在,關止都會說:「你多行啊,你六歲就會性騷擾啊!」

藍寧被說得面紅耳赤,反唇相譏:「你怎麼不說你八歲就是一露陰癖呢?」

她想,這全要怪父母對自己的學前教育太過失敗。在六歲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差別在哪裡。

當初萬麗銀教育她認性別時候,只說:「小女孩比小男孩漂亮。」

但是鄰居小朋友經常帶一個唇紅齒白皮膚亮的男同學來玩兒,有鄰居阿姨讚:「軍區裡關家的那個小子比十個小姑娘長得靈光。」

她就對媽媽的教育產生了深深的懷疑,直到她看到了小男孩身上長的那個東西是自己身上沒有的。

這在當時,只是一種求知慾導致的觸碰衝動。及至之後,她都拿此事告誡自己,衝動是魔鬼。

後來,她的衝動又魔鬼了一次,徹底導致後來一連串的蝴蝶效應。

如今不得不負擔起同房之內另一口人的口糧問題,也即是後果之一。

果真婚姻是圍城,進了這座城,便有責任和義務。

藍寧想,自己是當該承擔起著責任和義務,今天確實是她值日,為關止做一個夜宵,也在職責範圍之內。

她勉力熱了鍋,切了蔥姜,放了油,滋滋一熱,下鍋熱炒,不一會兒就香飄於室。

關止踱到了廚房裡,順手拿好筷子並調羹,一副等著吃的模樣。

藍寧將他化好的小排,同自己切好的蘿蔔,一同放入砂鍋,開始燉煮。

她看一眼關止那饞貓樣,不由就像刺他幾句:「前幾年沒餓死你,真是世界第九大奇跡。」

關止摸摸她的發,搖頭說她:「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服務叫外賣,已經變成服務業的半壁江山。難道你不知道?」

「那時候你倒是吃的慣呀?」

「那時候是退而求其次,如今有原裝貨,誰還要A貨。」

藍寧氣不過,拿起鏟子朝關止頭上敲一敲。關止乘機就拱上來,抱牢她的腰。

藍寧扭一扭,沒扭開,叫:「幹嘛呢幹嘛呢!」

關止說:「我今天可自覺得很,沒平白佔你便宜吧!」

藍寧沒好氣地講:「可見你還沒無可救藥。」

關止也許不太滿意她的回答,便吻她的脖子。

短髮有一點好,□出她纖長脖頸,這一路曲線誘人,一直綿延下去,他的心裡又會發熱。

藍寧也覺出關止的吻熱了點,又扭了扭:「明天還上班呢!」

關止啃了一口她的肩頭。

「我媽上禮拜天還問我,我們怎麼還沒孩子。」

藍寧轉個身擺脫他。

「我不回家你連自己豐衣足食都不願動一動,要再多個孩子,還不得跟著你一塊兒餓死?」

關止賴皮賴臉笑起來:「那倒不會,反正你能幹。」

說得藍寧沒好氣地指揮他去做排骨湯燉煮的收尾工作。

關止一手開了湯鍋,湯水正滾,他關小了火,一邊同藍寧說:「結婚的時候,我媽說了要『早生貴子』,你媽也說會『順其自然』。這自然也該自然的來了吧?」

說起這段公案,藍寧就想呻吟。

萬麗銀和王鳳這對親家從來就互相看對方不對眼,連嚴宥然這個外人都在婚禮上看了出來。

當時她作為藍寧的伴娘,看著藍寧的婆婆一句「早生貴子」,藍寧的媽媽一句「順其自然」,就話頭醒尾,對藍寧說:「這就是一出活生生的《雙面膠》。」

事實證明,果真如此。

藍寧心裡的不爽快,全部擺到面孔上。

《願愛如初,溫暖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