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寧也看中了,便同關止一人付了一半的房款。
但當初關止付這些錢是沒多大的問題,她可是咬牙割肉拿出這些錢,有點打腫臉充胖子的意思。
萬麗銀看出女兒的窘況,不免用手指頭戳她腦門氣道:「我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死腦筋。哪能這樣的門檻,男方買房子天經地義。」
藍寧對媽媽這樣說道:「婦女早就頂了半邊天,您還以為是當年老爸承擔電視機自行車縫紉機三件套的年代啊?」
藍森正看報,聽她們母女討論到這個問題,點頭說:「就聽寧寧的意思,婚姻雙方的平等可以從經濟的平等開始。男方家裡當然不會在乎這些錢,但是肯讓寧寧來承擔,這是一種態度。」
萬麗銀還是說了藍寧幾句什麼「女兒就是賠錢貨」,藍寧就問爸爸:「外公和媽媽真是父女嗎?」把萬麗銀氣的不理他們父女。
最後是藍森拿了一張存折出來給藍寧,他對藍寧說:「你這麼個態度爸爸很支持,但是結婚以後就是柴米油鹽,不是分你出多少錢我出多少錢這麼簡單了。寧寧,這是外公留給你的嫁妝錢,外公希望你過得幸福。」
藍寧把臉貼在存折上,就像小時候貼在外公的膝頭上。
說起來,藍寧還是由外公萬則萱一手帶大的。
三歲的時候,萬則萱教藍寧念宋詞,零星地教幾句,藍寧稚氣地學會了念「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萬則萱再教「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萬則萱是個清的老人,下廚之前,會穿平整的廚服,潔白得一絲不苟。烹飪的時候神情專注,把火候掌握得剛剛好。
藍寧一直覺得,任何能將工作掌握在指掌之間的人,都是將軍。她崇拜外公在廚房間裡的運籌帷幄,外公給她做了太白拉糕和雪梅娘當零嘴,兩個精巧甜點放在一隻白瓷盆子裡,她靈機一動,說:「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萬則萱停下手,看著年幼的外孫女,就手又泡了一壺毛峰。泡茶的是一隻陳舊的紫砂茶壺,雕畫了幾株萱草。
藍寧可以想像出那樣的萱草應該是碧青碧青的,但是時間長了,難免就變得淺了。外公手指輕輕拂過這花紋,眼神放得空而遠。
很多年後的藍寧正因為想起這一幕,才無法拒絕外公留給她的遺產,但她會暗罵自己「也終於做了一回啃老族」。
藍寧回到家裡,沖了一個晨浴,穿好衣服,推開窗戶,樓下小區的老人正在打太極拳,雲手推掌,十分悠閒又十分整齊。她怔怔看一會,才開始動手給自己打了一杯橙汁,烤了兩片麵包。
端著早餐盤腿坐到榻榻米上,她才發現矮几上還放著關止的筆記本電腦,電源燈一閃一閃,不禁暗罵一聲「關止這個糊塗蟲」。但閒來無事一轉念,便連了網線上網看新聞。
本地新聞網滿眼都是企業步履維艱,農民工就業成為大難題的新聞,鮮少有值得人振奮的消息。但一條條看下來,倒是也有一條,標題為「本城餐飲業淡季改革大刀闊斧,大型加工廠開闢餐飲標準化新思維」,新聞的主角正是景陽春,說的是他們最近的新計劃。
藍寧直咕噥:「又不知道請了什麼槍手。」
突然身後有一副懶洋洋的聲音講:「金融海嘯中還有企業這樣有拼勁,你就不能朝著積極的方向想?」
藍寧懶得回頭,嗤笑一聲:「去年的數據都出來了,這個行業占社會消費品總額的同比增長明顯降低許多,我看玄。」
關止要彈她的額頭,被她給避開了。他就勢窩在她的身邊,雙手環住她的身體,在鍵盤上「啪啪啪」操作起來。
他打開了一張圖片,是一間大型工廠的平面效果圖,藍寧粗粗一看,呵,足足佔地五十畝,不禁一讚:「老梅真是大手筆,原來標準化可以做到這個程度。」
圖紙上的工廠,規劃得井然有序。關止向藍寧解釋:「冷鏈熱加工,倉儲物流一應俱全。」
這確實算國內餐飲界裡的大手筆了。
藍寧問關止:「他們現在開了多少家餐廳?」
「十來家。」
藍寧掐指頭一算:「按照這工廠規模,只給十來家餐廳做菜品加工,大材小用了吧?」
她詢問地看向關止,關止笑笑不語。
藍寧便直截了當問:「老梅是不是想爭取世博會餐飲服務商的項目?有這麼個加工廠,絕對事半功倍。」她再問關止,「這項目,你們公司有份吧?」
關止打一個哈欠:「你就是碟中諜。」還是把話題岔開了去,「他們進的那套設備真是沒的說,上漿蝦仁的出淨率很好,蝦仁又嫩又彈牙,改天帶回來給你做龍井蝦仁。」
藍寧「呸」了一聲:「美不死你。」轉身就要推開他,一手搭過去,結果搭錯了地方。她吼:「關止,嚴肅警告你,不准穿著背心短褲在家裡亂晃!」
關止把眉毛一挑,嬉皮笑臉:「我這還不是為了方便你耍流氓嘛!」
藍寧憤憤抽回手,不太意外地看到他的短褲撐起小帳篷,罵一句「色狼」。
但關止是起了意的,又黏上來,雙手不大規矩起來。
藍寧護了上面又護下面,對關止又罵又扯,終於惹他哈哈大笑,他是狠狠吻了她,才終於放開她。
藍寧匆匆忙忙又理頭髮衣服,直罵他:「壞蛋,淨拖人下水。」
但是關止撐著頭坐在他身邊,他說:「藍寧,你這句話就說的不對了,明明是我被你拖下水的。」他看到她的碟子裡還剩下半塊麵包,捻起來放進嘴裡,問:「你也太勢力了,就剩下這半塊麵包給我。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再給我烤兩塊去,另一個——」
他撇嘴笑笑,把手摸到她的大腿上,被藍寧用力拍開,她站起來,講:「算我怕了你了。」
藍寧轉一轉念,另外生起了一個念頭。便也給關止做了一套一樣的早餐,把盤子遞送到他面前,先斥他:「就懶死你吧!」
關止心滿意足地用著自己的早餐,一邊講:「你沒聽說懶人懶一窩,你可是和我住一窩的。」
她在他對面坐下來,用搾汁機給自己又打一杯橙汁,一邊在「隆隆」機聲中問:「景陽春除了爭取世博會的項目以外,還會同時做其他項目嗎?」
關止口裡咬著三明治,「唔」了半天不知道是肯定還是否定。
藍寧自顧又講下去:「我覺得他們都做到這個程度了,沒理由一個大工廠只伺候十家店,對吧?」
關止「哎」了一聲。
「他們會不會有興趣給別的餐廳做半成品供應商?」
關止口裡的咀嚼動作戛然而止,看牢藍寧幾秒鐘,再把食物嚥了下去。他倒真是頗有些意外,講:「這是新鮮事兒,不過我可不清楚。」
「你說這個創意是不是適合『景陽春』?」
關止抬起眼睛直望牢她,漸漸有了笑意,說:「那得問老梅。」
「如果他有興趣的話,我想,我有個初步的構思,可以同他談談。」
關止撐著臉頰,懶洋洋說:「我的太太,你又有什麼新奇點子?會不會要老梅再增加投資?」
藍寧被關止說中心思,並不面紅,而是笑意盈盈接口道:「雙贏,有何不可?」她神清氣朗拂一拂額前劉海。
關止笑著看著她,她猶自雙目晶晶自說自話:「我的分析和建議如果他認為可行,我們再談下一步。如果他沒興趣——」她聳聳肩,對關止說,「你覺得怎麼樣?」
關止講:「藍寧,你是先和我談合作,再找景陽春?這個順序我沒搞錯?」
藍寧點點頭。
關止笑問:「你就這麼想做下景陽春的單子?都肯為他們憑空想個業務來增你的銷售額?」
藍寧誠懇說:「這才是咨詢營銷的真正作用,不是嗎?而且我認為我的構想能夠為他們帶來新的利潤點。只要他們認可,我就能夠全力以赴。」
「你們公司能夠勝任到這個層面的營銷策劃?」
藍寧昂一昂頭:「我們有一流的策劃團隊和培訓師,以前不是沒做過業務渠道的策劃。」
關止笑起來:「你在搶我的生意。」
「錯,關止,這不僅是雙贏,而且是三贏。」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找老梅?」
藍寧把橙汁倒了出來,喝一口:「他比胡主席還要忙,比成龍還要大牌,比岳平川還要恨羅大年。」
關止把她手裡的橙汁搶過來喝了一口,說:「藍寧,敢情我們的結婚證書是合作合同啊?」
但藍寧一副睜圓眼睛坦白模樣,正是做這個肯定的。關止想,藍寧從不掩飾自己的想法情緒,實在不能算是一個好習慣。
太過真誠即像刀。
關止悶頭吃他的早飯,不再造聲。
藍寧便忙自己的,她想,沒關係,讓關止好好考慮,晚上再談一回。她有誠意,也有點子,付諸行動之後更有執行力,關止是會綜合考慮的人。
她對關止笑笑,是很自信的笑,然後匆匆畫好妝。
關止問她:「要不要我送你?」
藍寧答:「得了吧,我不指望你那小QQ,上了高架連出租車都鄙視你的速度。」
「你這是歧視國產車。」關止看她外套已經穿好,便從鞋櫃撈出一雙靴子遞到她的腳下。
這天藍寧穿的是滌毛套衫,下面是過膝的呢褲,全部都是黑色的。關止拿出來的靴子也是黑色的,在小腿邊圍有兩個蝴蝶型的金屬搭扣,搭配著藍寧的一身衣服就好似黑夜裡閃爍的星辰,非常匹配。
藍寧穿好了靴子,關止替她開門,說:「要不我明天去換輛車?大眾要出新型了。」
「得了吧,你車還沒壞,要是隨便換了,從你爺爺到你媽,可有我好受的。」
「胡說,我爺爺從來禮賢晚輩。」
藍寧擺擺手,不太想談了,她說:「我走了我走了,要不然真要遲到了。」
關止在關門之前提醒她:「你也想想給奶奶買什麼禮物。」
藍寧早已奔下樓。
四(中)
關止把頭一板,甩手出門,坐到車上,一抬眼就見花壇對面的老人們正在打太極拳。他轉個頭,倒車出去,再從後視鏡裡看的時候,老人們已成模糊一團影。
他加速,迅速甩掉這些影子。
路上梅紹望打了個電話給他,想臨時請他一起去世博園看地皮。關止看了看表,又想了想,便從南北高架下來,順道進了延安路隧道。
梅紹望同關止的合夥人岳平川已和世博局的相關負責人在現場等候,關止找好地方停了車,一路才尋過去,梅紹望便喜氣洋洋說:「我們就定這兒了,對面是洋快餐。」
岳平川笑:「這是中國包子PK美國漢堡包。」
關止說:「行啊,全世界都吃中國包子。」又問,「準備拿多少平米?」
梅紹望講:「這裡會有三層高的餐廳規劃,我們爭取拿底樓全一層,一半開外賣窗口一半做高檔中餐廳。今天一有來看地皮的機會我就找你們過來參謀。」
關止四下一望,講:「不錯,臨著浦東南路。」又問,「你要開外賣窗口?做便宜貨?」
「門票都要一百六,大多數人只想進來填飽肚子吧?要進餐廳請客談生意的,我們也有適合場地,所謂一舉兩得。」
「老梅,你可真周到。」
梅紹望一拳推他的肩膀。
看好地皮之後,梅紹望請他們去附近的「景陽春「餐廳飲早茶。
關止慣熟「景陽春「,到了餐廳,找了視野最佳的位置坐好,梅紹望便交代廚房準備點心。
坐定後,關止便想開門見山,問:「你是不是特別恨羅大年?」
梅紹望做一個駭異的表情,講:「此乃江湖傳聞也!我何時有了PK羅大年的資本?」
「我老婆因此不敢找你談生意。」
「弟妹是厚道人,她覺得對我有愧。妻之愧,夫補救,你看這一回我把競標世博的項目和世博上的形象工程都給你們做了,你們給我個便宜價格?」
岳平川正喝菊花茶,聽這話差點把菊花吞下去。
關止指了指岳平川,笑:「別跟我談價格,要談找他談。」
岳平川喝好了茶,思想不便在價格這個敏感問題上逗留,便對關止說:「羅大年和時維真不是一條道上的,接的業務全部都是短平快。你家的那位一和別人談合作,必要看人的認證和流水線,和羅大年氣場真的不大相合。」
三人靜默下來,梅紹望看一眼關止,才講:「當年時維從麥記拿經驗,給本土餐飲業做標準化的試驗,所有結果全部公開。這等心胸,等閒人比不上。」
關止瞇著眼睛往窗外看風景,彷彿在思考什麼。
梅紹望又講道:「如果能在世博之中有所斬獲,也得虧得我的加工廠。這裡頭一套,全賴當年時維點撥。不管怎麼看,十年之前他提出這個概念,完全是超前的。我是受惠前人。」
關止轉過頭來,對住梅紹望講:「你的加工廠現在設備齊全,有沒有想過做其他餐廳的供應商?」
岳平川馬上對關止說:「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梅,他現在就指著『麥達利』的資本進來,開他一百家店呢!」
關止聽到這話,態度淡淡的,被梅紹望一眼望穿,對岳平川講:「你瞧你瞧,一說起這個他就這種消極態度。現在倒是來求敲我木魚了。」
關止微笑:「我講了你也聽不進,空麻袋背米比實打實的勞動賺真金白銀爽快。」
梅紹望也笑著嗤他:「怪人說怪話。」想了想,又講,「你讓弟妹放心大膽來找我吧!我又不會吃人。咱和羅大年沒仇沒恨的。」
岳平川便樂呵呵拍板定案:「大家都團結,那就開飯吧?」
關止起身:「我不吃了,給我打包,我要二十個三丁包。」揚手便招來服務生給自己打包。
梅紹望無可奈何,搖頭歎氣:「賺我的錢,還吃我的包子,還連吃帶拿,你也算一號人物。」
關止兩手各拎好紙袋,並不在乎破壞形象,只道:「無度不丈夫,謝您包子,我撤了。」
他同岳平川一起出的門,這間景陽春的隔壁便是一所五星級的大酒店,車來車往皆名貴。岳平川看到停在路邊的小QQ,對關止說:「你真的可以換車了。」
關止說:「目前開的挺好,以後有孩子了再換一輛好的。」
「你這樣的性格學莫北做二十四孝老公,我可看不習慣。」
「我比他早行不行?在你們眼裡,好人都是他在做,我生來就是壞蛋。」
他一講完,雙目就釘住酒店底下車庫駛出來的一輛奧迪。岳平川也看見了,這款車顏色低調,車從他們面前開過去,車窗半開,他們都看到裡頭的熟人,儒雅的長者和嬌俏的麗人正親切耳語。
岳平川噤聲,關止目送名車離去,才講一句:「呵,來這裡喝早茶,沒想到老頭子還真能找情調。」
岳平川推他一把:「你不是要去看你奶奶嗎?」
關止沉著臉,與岳平川道聲別,上了車再一路到了城隍廟附近的弄堂裡,尋著地方把車停好。這時他才感到開QQ確有好處,下到這等下裡巴地,隨手停在路邊都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這處的「巧甌軒」開在城隍廟鬧中取靜的一處,門臉小小的,門框上掛著兩幅竹刻對聯,寫「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心雪濤起。」
關止對著對聯看好幾眼,默念「碧玉甌心」。
邵雪甌正從店內送客出來,看見了關止,笑道:「小泥猴,今天來的倒是早。」
關止便笑:「送包子來了。」說著牽住奶奶的手走進「巧甌軒」。
「巧甌軒」只是一間前後不足百平米的小店,五十平米的大堂更是勝在一個巧字。當初關止設計這裡的店堂陳列時,將四壁刷白,按八卦方位擺好紫檀木的博古架。一路進去,風格各異,光華潛蘊的紫砂茶壺便映入顧客眼簾。
關止稱之為「實物營銷」,不無得意地對岳平同梅紹望講:「中國傳統藝術還想怎麼營銷?只要擺得好看,就是一副歷史畫卷,其他再多的裝飾都顯得多餘。我這叫『先物奪人』。」
走過了博古架,後面有一處小憩之角,放了八仙桌及幾張馬桶座。關止先把邵雪甌送到八仙桌旁坐好,他才坐到下首,但手腳不閒,往牆面上一靠。
「我是無業遊民,就剩下時間了。」
邵雪甌戳他的腦門:「被你爺爺聽到這話,仔細你的筋骨。」
「從小沒少捱鞭子,我都習慣了。」
「你以後也是要當父親的人,這麼三五不著調的話可少說。」
關止打了哈欠:「那事情才三五不著調呢!」再對邵雪甌笑道,「我來討茶喝。」
邵雪甌講:「你來的真是好時間,前幾日我這裡進了台灣包種茶。」
關止說:「運氣好了,這『一枝紅艷露凝香』可得讓我今日飽口福。」
邵雪甌便站起身,講:「你等一等,我今日也想開壺試茶,你給提提意見。」
關止講:「讓老李老梁去弄好了,奶奶你別忙。」
「他們都去宜興看新壺了,你上回不是說五月組織個賞壺大會,他們都興致勃勃,希望能挑一些好壺上來。」
邵雪甌將包種茶倒進茶荷裡頭,再遞給關止瞧。那翠綠的茶葉是條索狀的,棵棵分明,香氣濃郁。關止吸一口氣,笑:「果然露凝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