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父親頭一句話,便讓她吃驚了。藍森說:「寧寧,你要有信心,小關早晚會沒事的,最後的調查會還他清白。」
藍寧問父親:「爸爸,難道你知道什麼?」
藍森說:「我不是什麼都知道,但是小關說過,他已經盡力去做了一些事情,但是每個人都要對自己做過的負責任,他沒辦法轉圜的現狀,也只有讓該負責的去負責了。」
藍寧忍不住鼻頭一酸。
關止對自己的父親,竟能推心置腹。這是她所不瞭解的。
藍森繼續說:「現在關家只有你們一屋子女人了,你照顧好婆婆和奶奶,耐心等待吧!我相信關止的判斷。」
藍寧低聲說:「爸爸,關止什麼部沒跟我說過。」她揚高了聲音,再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就連事到臨頭,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也許作為父親,藍森能夠理解藍寧的苦惱,他勸慰她道:「寧寧,你就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好好地把自己應盡的責任當好。」
藍寧問:「什麼是應盡的責任?」
父親答:「作為關止妻子的責任,你們小夫妻之間的責任。你回關家老房子去陪陪婆婆和奶奶。」
『我得見關止一面,我得問清楚他。」她回執地對自己的父親說。
藍寧想,關止被牽連的這些事情,她實在理不出一個頭緒出來。她想到了一個人,立刻就打了電話過去。
岳平川的手機處於關機狀態。
藍寧翻箱倒櫃地找名片,終於將岳平川很久以前給她的名片翻了出來,她撥了電話到「一馬平川」公司去。
這是她頭一回打電話到關止的公司。
他們夫妻算不算一對最熟悉的陌生人?藍寧想。而她沒有想過她竟然第一次打電話到關止的公司是為了這件事情。
電話鈴響了很久,才有人接了起來。
藍寧問:「麻煩轉接岳總。」
接電話的是一位小姐,也許是前台。她很遲疑了一下,說:「岳總不在,請問您是?」
藍寧索性答:「我是關止的愛人。」
對方低低「啊」一聲,反問:「關太太?您不知道岳總和關總是在一起的嗎?」
藍寧把電話擱下來,腦中轟然,更加沒了方向。
不單單是關止,還有岳平川,全部牽扯進去。這是怎樣大的一個漩渦?以至於四處都人仰馬翻?
藍寧連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能讓自己平靜。
但這天下班,她還是順從地昕了藍森的話,去了關家的小洋樓。她提前給了王鳳一個電話,囁嚅了一下,然後問:「媽,我要不這兩天到您那兒住一陣?」
王鳳是求之不得的,幾乎立刻就說『好」。
藍寧到了小洋樓,才知道王鳳為何這麼爽快地說「好」。
這裡已不是當初的清爽整潔又神氣的小洋樓了,總是高朋滿座,歡聲笑語。如今的裡頭只剩下寂靜和冷清,風一吹就會生出無端的蕭瑟,人氣也奄奄。
王鳳在客廳裡對著三奶奶正傷心,講:「慶國胡天胡地,我就怕有這樣一天,最後還是來了。他還害了孩子,現在這個家,家不成家,老大躲在國外不肯回來,老爺子躺在醫院裡,就剩下我們三個老太婆成個什麼事?」
藍寧不語。
她知道王鳳有滿腔的害怕和不滿要發洩,只有讓她發洩,她才能尋到一個平靜出口。
這個家一夜之間淪落至此,她又能如何呢』
三奶奶在廚房裡,私下同幫她淘米的藍寧講:「好孩子,體諒你婆婆的嘮叨,她除了這以外,沒別的法子了。」
藍寧乖巧點頭。
「這個家只有她肯留下來,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藍寧疑惑地望向三奶奶。
三奶奶正在灶頭為關山熬著養生的粥,攪拌一陣,才歎聲說:「關冕和他爸媽被帶去局子的那天,都都的媽媽就帶著孩子回了娘家,把關冕的事情撇了一乾二淨。老大一家在那天以後也不打長造電話回來了。唉——樹倒猢猻散,連老爺子都不管了。」
藍寧的手插在濕漉漉的白米裡頭,如插進一團棉花裡,使不出氣力。
她晚上就睡在關止以前的房間。
關止向來力求簡單舒適,大床,大書桌,大書架,整套視聽設備,還有跑步機。和自己家裡的關止的房間裝飾相差不大,藍寧一看就生出親切感。
唯一的不同是這裡的牆面上掛著關止自小到大的相片。
她以前來到此間,從不關顧這間房內情形,今夜細細查看,才發現關止在鏡像裡自小到大,一貫談笑自若,一副好像什麼都難不倒的得意模樣。
他從來就是個得意醒目的人,她不由想起自己在大學裡最醒目的那一段時間就是和他假裝戀愛的時候。只要他拖著她的手,出現在眾人視野,旁人必定盯牢他們,指點議論都會有。連她後來鐵心追求的那一段師生戀都沒有在校園裡頭起過這般大的波瀾。
是不是同他在一起,就會成為焦點?然後她怎麼做,總像有人在看。
藍寧用手指撫掃過相框,照片上的男子眉目如畫,春風滿面,攝影師都好像被吸引,給出這麼好的拍攝角度。
藍寧閉上眼睛,躺到床上,喃喃:「關止,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帶著這個問題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門外有窸窸窣窣的響動,這是一棟老房子,再寬敞,內部也開始腐朽,譬如隔音效果欠佳,會影響到每個居住其間的人。
藍寧翻身下床,推開門,看見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半開著,裡頭有微弱的光掃到走廊外頭。
她輕輕走了過去。
這是關山的書房,藍寧就上一回邵雪甌生日的當天來過,也是不曾仔細去看過的。
她走進了房間。
邵雪甌坐在關山坐過的辦公椅上,失神地摩挲著手裡端著兩隻紫砂茶壺。
藍寧認得這麗只紫砂壺。一隻是破碎的,重新粘連起來,另一隻是失而復得的。
邵雪甌捧得很緊,眼圈也很紅。
藍寧越步到她面前,蹲下來問:「奶奶怎麼了?」
邵雪甌說:「醫生今天說,老關的病不太好。」
藍寧把手擱在邵雪甌的膝蓋上,與她一起支撐。
邵雪甌也許是傷心,有了傾訴的意思,她摸了摸藍寧的發,歎息:「我沒有想過,關止的爺爺會把這只壺買下來。」
藍寧握住邵雪甌的一隻手,想要給予她安慰的力量。
「因為爺爺愛您。」
邵雪甌眼色迷濛,是感傷還是感動?藍寧辨認不清。
她說:「老關參軍的時候才十三歲,打過日本鬼子,打過淮海戰役,到了抗美援朝結束,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有幾十處,折磨了他四十多年。這一次病,把他陳年的舊疾全部勾了起來,他一個人忍了這麼久,這次怕是不好。」邵雪甌的嘴唇輕顫一下,「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藍寧的心,跟著也輕顫了一下。
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便是只把苦痛自嘗,余留歡樂給予所愛之人。
關山十年之前對邵雪甌大度放行,十年之後對邵雪甌赤忱饋贈。也許冰心一片,全在這兩隻紫砂茶壺。
藍寧忽然就流了一臉的淚,在邵雪甌的膝頭。
邵雪甌為藍寧擦乾了眼淚。
藍寧說:「爺爺一定很想見親人們。」
邵雪甌點頭:「他氣著孩子們不懂事體,但還是想著他們。尤其是關止,他講過,他有三個兒子三個孫子,最像他的只有關止一個。」
藍寧說:「一定要讓關止和爺爺見一面。」
邵雪甌又點頭又緩緩搖了頭。
「老關不肯的,孩子們犯了大錯,就算關止無辜,但其中牽連,也需要配合調查。而且事已至此,他哪裡肯去要什麼特殊照顧?」
藍寧臉上的淚被擦了一個乾淨,心像也被擦了乾淨,有了決定。
她站起身來,回到關止的房間裡,命令自己一定要睡覺。
在念到第三十次「我要睡覺」的時候,她終於入睡。
之後接連的幾天,形勢愈加顯得複雜,因為陸續有媒體開始報道「美達」事件,焦點均在劉先達涉嫌洗錢,違規貸款和偷稅漏稅。
藍寧在處理公事同時,開始尋求一些額外的幫助,她越來越迫切想要見關止一面。
如今的關家一片淒清,邵雪甌、王鳳、三奶奶三名弱質女流擔負起照看病重關山的職責,關家老大一家在他國不聞不問,於是走關係和門路的擔子便落在藍寧身上。
這是重而又重,更兼難堪的事務。
藍寧從不曾同關家有過往來的那些顯赫人家有點滴溝通和交流,從邵雪甌和王鳳那邊獲取了資料以後,她腆著面試著聯繫了幾戶試探語氣。
結果是讓她沮喪的,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這一次劉先達涉案辦理得雷厲風行,和媒體的語焉不詳,支吾以對,已經有足夠的暗示。讓他人見風使舵,避開免於被沾惹不必要的是非。
因其危害也許超過許多人的想像,讓人顫慄,還有恐懼。
這會是翻天覆地的一次清算,圈內之人,誰都別想逃過。
每當掛了一個電話,藍寧便會想,結局這樣荒涼,為何還有這麼多人會以身犯險?只為那不安定的表面風光嗎?殊不知建造在虛空之上的海市蜃樓,隨時都會有覆沒的危險。
這是因果的輪迴。
而她只是在做無望又徒勞的嘗試罷了。
儘管如此,一種責任感仍促使她不停嘗試,嘴角竟然還因此起了個水泡,她都渾然不知。
在這時候,梅紹望打了一個電話給她。
梅紹望頭一句話就是:「小藍,這幾天你辛苦了。」
這一句問候讓藍寧百感交集,勉強喝下一口茶去,不想茶水太燙,灼到嘴角水泡,刺激得她低呼出聲。可她強自忍了,急迫地問:「老梅,你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嗎?」
梅紹望在那頭頓了一會兒。
「方便不方便出來講話?」
他們最後約去了「茶座」,這裡客人稀少,也安靜,方便藍寧傾聽和思索。
梅紹望比她提前抵達,面容表情,全然是不安,也有驚惶,似乎也是經歷了一番風雨後的模樣。
藍寧頭一句就是求助他的話:「我想見關止一面。」
梅紹望明白她的需求,他說:「我聯繫了關止的幾個死黨,有個在政法系統裡做的,已經想門路了。」
藍寧結結實實把身子放鬆在座位裡頭,苦澀地笑了一笑。
梅紹望看她面色灰敗又顯勞累,不禁關心:「你自己也注意身體。」
藍寧卻問:「老梅,你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梅紹望甚為奇異地望了她一會兒,講:「關止什麼都沒有跟你說?」又似是瞭然地補充,「他怕你擔心吧!這事兒本來就跟關止老岳無關,但是牽扯進關冕和關叔叔,不免就會和他們有點關係了。」
藍寧渴盼答案,便希冀看住了梅紹望。
梅紹望喝下一口茶去,才講了出來。
「關冕和劉先達的合作在七八年前就開始了,說起來還是我從中牽線讓他們相識的。那時候劉先達嫌棄實業資金周轉緩慢,開始涉足資本市場。關冕一直對資本運作興趣老大,我也受過他的影響,但是沒想到劉先達和他合作得這麼深厚。他們最早的時候通過借殼海外上市獲利重組了『美達』集團,市盈率一度是市場平均市盈率的三倍。對劉先達來說,那次資本運作讓他的個人財富一下翻了近十倍,但那之前,『美達』根本不具備這麼取得大的市盈率的實力,過程中的貓膩,不言而喻。」
藍寧聽得喉嚨發緊,忙喝了一口茶,問梅紹望:「關止知道?」
「關冕是有錢親朋一起賺的習慣,圈子裡人稱『關孟嘗』,我想你是聽說過的。他和劉先達合作的過程裡,通過他的關係,或者是關家的人脈,謝東順幾次嘗到逃稅騙貸的甜頭,當然就會有回饋給關家相關的些人等,不過牽涉的有關部門和個人太多了,慢慢就形成了一個圈子。」梅紹望揉一揉眉頭,實話實說,「這個圈子,我也曾經動心過。」
藍寧放下手中的茶杯。
「來尋我的風投也是關冕推薦的。關止不贊同我的做法。」
藍寧把手服帖地放在膝蓋上頭,低垂了眼瞼,仔細聽著。
「他說過,實業難做,還在於誘惑太多,尤其開放以後。他年紀小,我以為閱歷淺,誰想到他的想法才踏實。」梅紹望長歎一聲。
「關止和劉先達到底有什麼關係'」藍寧問。
「去年有一段時間,劉先達又把重點改回實業經營上頭,搞了生產,其實是為了配合他行業擴張的需要。是關冕提出和劉先達合作,聯手國外資本建立基金向整個行業擴張的點子。他向香港上市公司出售手裡的股份套現,這比例超過了商務部的政策限制,但也順利成行了。關冕大約聯繫好了合作對象,過程堪稱帆風順。劉先達對關冕很信任,又看中關止的經營才幹,一直用贈股作為條件遊說關止和老岳加入『美達』管理層。」
藍寧望著眼前的茶杯,杯中水色清澈,茶葉也鬱鬱青青,潔淨如碧,能清楚倒映出大干世界。
梅紹望最後講:「結局你也是知道的,關止連我這個老朋友的邀請都不肯給面子,自然更不會沾他們的圈子。只是這個圈子太廣太廣。關止的父親主管電視台廣告業務,最後也免不了下水,他要出淤泥而不染,還得付出代價。」
藍寧擦著茶杯的邊沿。
「他一定很辛苦。」
而他什麼也沒說。
藍寧誠摯向梅紹望道謝,梅紹望連連搖頭:「事到臨頭,我才真正曉得小關的做派,驚出我一身冷汗。他是對的,如果不聽他的,大約我最後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不會摻和進『美達』的亂子裡,最後一定會沒事的。」
藍寧講:「我明白。」
她一個人回到小洋樓,坐到關止的房悶裡頭,把臉埋在膝頭上,蜷縮起來。
同關止成為夫妻的這大半年,情景在眼前回放,他所說的所做的,他的觀點,他的行動,原來一切的一切,她記得這麼清楚。
他肯不遠千里在滴水崖上找到迷惘的她,正如她彷徨在愛情婚姻的十字路口,等他把她領了出來。
所有的小事情都被累積起來,藍寧才發覺,關止是這樣瞭解自己。
而她自己,對他的一切,茫然無所知。
她咬住嘴唇,頹喪地倒在了他的床上,無法再做進一步的思考。她只窒息片刻,又利落站起來,打開了門。這個家現在空空蕩蕩,搖搖欲墜,她不能只顧自己的感念。
站在關家的小洋樓裡,藍寧第一次體會到她作為關止妻子應當擔負的責任到底是什麼。她跑下樓梯,在三奶奶和王鳳邵雪甌看護關山還沒有回來之前先淘了米,把晚飯做了。
可是她們很晚還沒回來,藍寧就獨自一人吃了晚飯,然後在空曠的客廳裡頭打開電腦,開始辦起公事。
見過梅紹望之後藍寧的心緒漸漸平復下來,她同家人分了工看護關山,連萬麗銀和藍森都過來幫忙。
王鳳倍受感動,對萬麗銀講:「藍寧媽媽,我們家現在這樣,親戚們都離得遠遠的,你們肯來搭一把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萬麗銀因勸:「千萬不要同親戚客氣,這些都是應該的。」
藍寧也感動。她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王鳳在不久之前,還向關慶國提出過離婚。但是這時候,她選擇了不離不棄。
邵雪甌也選擇不離不棄,每日將照顧關山的事情當做自己的大事。可是兩位長輩加上三奶奶都不是混在場面上的人,探聽外界虛宴的工作還是在藍寧頭上。
所有的審查還在進程中,梅紹望與關止的友人幾經曲折,終於托好了門路,可以安排藍寧與關止見一面。時間就定在下一個週六。
藍寧不時將自己探知的情況擇其重點講了,邵雪甌很樂觀,說:「法律會還人以清白,該負責的負責,從沒做過的自然不用負責。」
這是簡單的道理,藍寧但願如此。
只頭疼的是關山病勢加重,醫生認為再安裝腸支架病人身體受不了。這等於給了一個生死裁判,轟得關家女眷頭暈目眩。
尤其關山念掛起唯一的小孫女都都,想要見上一面。
邵雪甌親自出馬去見了關都的外公外婆,還是沒有把關都接出來。王鳳不禁來氣:「都都姓關,憑什麼不讓太爺爺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