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其實才二十七。
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有一個八週歲的兒子,在這個前衛的城市裡,仍舊屬於稀有。
如何解釋這個稀有的問題,在最初的三年裡,煞費莫向晚的苦心。後來年紀大了,打扮老了,沒有人問了,她才能鬆口氣。
昨晚等於大半夜都沒有睡,她的精神不算頂好,葛老師熱心同她多多閒聊幾句,她勉強用客套的笑顏應付。
葛老師看著她的兩隻黑眼圈,關切地問:「莫非媽媽,我的朋友去香港,帶了幾支雅詩蘭黛的眼霜,你要不要?」
這無疑是體貼的,只是體貼得不合時宜。莫向晚下意識就要摸到自己的眼皮子上。而且雅詩蘭黛應當是三十歲朝上的女人專用,她的心裡不能說是痛快的,只好這樣答覆葛老師的熱心:「我家裡的還有大半瓶,暫時還用不到,多謝你啦!」
葛老師愛和她多閒聊幾句,也是因她的職業。莫非在學校裡從不會說自己的家庭情況,但她送了葛老師幾次禮物,葛老師就對她的職業發生了興趣,總會問一些圈內的情況。
女人總有八卦的天性,不過對她職業的好奇多過對他們這個單親家庭的好奇,對她來說,總是好的。至少在學校裡,沒有老師或同學認為莫非是單親家庭的孩子。
這樣挺好,莫向晚自認掩飾得很成功。雖然管弦說她是在掩耳盜鈴。
但管弦後面又加多一句,是這樣說的:「這個社會笑貧不笑娼,只要你立的起來,誰能說你掩耳盜鈴?」
她就笑:「是啊,單親家庭這麼多,誰管得著我?」
管弦要笑不笑,挑明說出來:「十八歲的單親媽媽可不多。」
她無所謂:「我又不是鎂光燈前面的人,一點錯都能被抓小辮子。」
管弦輕歎:「那你何至於把自己打扮得這麼老氣,完全杜絕第二春。」
「我的春天來過嗎?」
「莫非怎麼來的?」
「那時候人糊塗,所以我決定好好帶莫非。不過男孩子好帶,就算大肚子也是女人的事。」莫向晚還能加一句,「如果當初是個女孩,也許我就不生了。」
管弦撫額:「媽呀!你沒藥救了。」
管弦在西區開一間小型PUB,叫做「MORE BEAUTIFUL」,圈內人常在那裡聚。
十八歲的孕婦莫向晚,沒有錢躲到鄉下去生這個私孩子。在肚子還不明顯的時候,她找到「MORE BEAUTIFUL」打工。
她調酒的手勢熟練,技巧也好,和客人很能聊的起來。有客人趴在吧檯上,拿著小白藥丸放到馬丁尼裡頭,酒被莫向晚一把潑了。
管弦扣了當晚莫向晚的小費,莫向晚說:「不行,我要生孩子的。」
這麼直接。
管弦才發現她的小肚子微微凸出來,快要遮不住了,她驚駭地叫:「半大的孩子,開什麼國際玩笑?」
莫向晚把頭髮順了一順,她的頭髮是天然卷的,那時候長到腰下,髮梢留著亞麻色,以前不知道是多惹眼的髮型。
管弦說:「我介紹一個好大夫給你,就在後面的弄堂裡,地方很隱秘,大夫手法也很好,不會很痛。」
莫向晚說:「該去的地方我都去過了,我不想做。」
管弦摸摸她的額頭:「你發昏。小姑娘,你想好了?」
莫向晚對著她笑,眉毛很濃,是王祖賢的那種眉毛。眼睛亮晶晶,瞳仁兒很亮,睫毛很長很卷,比她手底下那些不塗睫毛膏絕對不出門的小妞們還要翹。莫向晚平時都不化妝,大約也因為初孕,皮膚有點幹,臉龐有點浮腫,所以管弦一開始並沒有發覺她的五官長得這樣好。
莫向晚說:「我就缺一千塊了,再存一千塊,我就去南匯或奉賢。」
管弦看她倔強的說話的樣子,眼睛愈發的大,濃眉張揚的,兩隻手摀住小肚子,護仔小母雞的模樣。
這樁閒事就被管絃管了下來。
莫向晚說她:「管弦,我本來以為你是藝術家,原來你是慈善家。」
「沒錯,我不是管絃樂,我是多管閒事。」
小莫非生在醫院裡,管弦的關係有時候能通天,竟能搞定戶口問題。
莫向晚問她:「管弦,你做什麼幫我?」
管弦說了一句特別深沉又特別文學的話:「看見今天的你就像看見昨天的我。」
但凡此時,莫向晚會唾棄管弦:「我和你可不一樣。」
管弦彈一下手裡細長條的煙,並不是很在乎地說:「那是一定的,你是你,莫無敵。」
第3章
莫向晚自從進了這一行,專門被別人稱為「莫無敵」。這個稱號多少有點調笑的味道。
於正決定升莫向晚做「奇麗」的藝人管理部經理時,說:「你面對的必然是圈子裡最難搞的經紀人群體,但公司需要通過『四方來效』機制整合現有的行政管理制度。」
莫向晚說:「我曉得,所有藝人和『奇麗』的簽約內容內的全部項目,都應當是公司所要把握的。」
她很能領會於正的意思,正如管弦對於正說:「莫向晚是猛將。」
莫向晚上任第一個項目,就是配合活動部拿下的本城電視台大型舞蹈節目調配藝人。她要調新近正紅的電視劇小仙女齊思甜參加節目,偏偏齊思甜的經紀人朱迪晨為齊思甜接了中部一家地方電視台的專訪。時間撞了車,齊思甜左右為難。
朱迪晨對莫向晚說:「有些人是不明白我們起早貪黑帶個把藝人的苦的,養株小樹苗怎麼才能成大樹,沒有誰比我們更清楚。」
莫向晚絲毫不退讓:「市裡電視台的項目廣告投入不少,對思甜的曝光率有好處。沒有就近原則不講的道理。」
朱迪晨瞪圓了眼睛:「誰到知道這裡的電視台做娛樂節目半瓶子醋,那邊的節目上了衛星,收視率有多高?」
莫向晚說:「這樣吧,兩個節目思甜都上。」
朱迪晨對她冷笑。
齊思甜說:「莫經理,做飛機都來不及,兩個節目相差才一個小時。」
於是莫向晚當晚就坐了飛機去了中部,六個小時後回來,對朱迪晨說:「我已經協調好了,可以讓思甜上下一期節目。」
齊思甜自然開心,朱迪晨可就氣得吹鼻子瞪眼睛。
於正很滿意,說:「有取有捨當然困難,兩全其美也要付出代價。」
後來朱迪晨在圈子裡逢人就說,不知道莫向晚下了什麼蠱,竟然讓中部台裡那個出了名的「葛朗台」同意臨時換人。這種假設性語句是曖昧的,朱迪晨還加定語:「人家就是無敵嘛!」
莫向晚聽了氣餒,在「MORE BEAUTIFUL」對著管弦倒苦水:「這裡就是無風也有三尺浪,我不過就是請『葛朗台』吃頓飯,把我們新簽的百花獎影帝最近的檔期供他參考了下,哪裡就那麼齷齪?」
管弦一邊洗著水晶杯一邊說:「老闆喜歡的人,同事不喜歡,同事喜歡的人,老闆不喜歡。別求人人在你背後說好話。」
此話確真。莫向晚把假面具一擱,就可百毒不侵。
然此刻真真棘手。
因為林湘的經紀人便是朱迪晨。
莫向晚到了公司,鄒南已經到了,例必清晨奉上一杯清茶,順便匯報:「湘湘後來沒什麼事了,她說她會聽公司的安排。」
這個助理煞是體貼,也煞是細心。莫向晚喝了茶,問:「Judy今天有沒有來?」
鄒南說:「她最近為『The colour』組合簽廣告約,今天和4A那邊的人見面。」她覷一眼上司,又說下去,「她從去年開始就不大管湘湘,演出什麼的都不太安排,湘湘說多虧Merry你為她安排了一些地方台的演出和專訪維持曝光率。可是唱片沒的出,電視劇也簽不到,這樣下去總歸會完蛋。」
這是一個重感情的女孩,可惜說的多了點兒。莫向晚擺擺手,阻她繼續說下去,她說:「我會給Judy打電話。」
這邊說完,那邊又接到電視台文藝頻道都市情景劇的監製電話,對方暴跳如雷:「早跟你說好,我要徐陵上我的情景劇,他至今沒來我這邊報到。」
「好好好,我曉得你,您別生氣,您一生氣到了週末全城的人都看不到和藹可親的『老舅媽』了不是?這孩子年紀小,沒有時間觀念,我一定扣他錢。我今天壓著他去向您道歉。」
這邊掛好電話,她直接撥給Judy,刻意把聲音放柔和了。
她說:「湘湘昨天又自殺了。」
那頭的朱迪晨氣的直叫:「我管她去死,一個月給老娘死幾次,她要死就真死過去了。」
「你要體諒她的一片癡心,或可為你最近的項目出點力。」
朱迪晨冷笑:「原來是這件事,我想『莫無敵』怎麼會給我打電話了?」
莫向晚忍住一口氣,說:「如果Judy你對這個計劃有興趣,我中午請你吃頓午飯,我們詳談。我們當然都希望湘湘好,她唱片大賣,對於我只是完成一件公司任務,對於她總歸是好的。」
朱迪晨並不傻,自然是答應下來。
鄒南十分不屑:「她一聽湘湘身上可以賺錢,就換了一副嘴臉。簡直噁心。」
莫向晚笑起來,扣扣她的腦袋:「快替我去『小南國』訂位。」又說,「你要勸好林湘,自暴自棄不求上進在任何地方都是混不下去的。」
「公司簽的藝人多,不是個個都給機會。」
鄒南說出口,看住莫向晚掃過來的眼風,「咻」地住口了。
不過莫向晚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一間娛樂機構,旗下藝人數十成百,哪裡會人人都得公司青眼,大力提攜?如若觀眾眼緣不合,又無可靠後台做保,被淘汰簡直是必然。
這一位林湘,紅的時候也曾如火如荼,之後就後勁綿軟了。先是對粉絲態度囂張,失掉一半人心,這是早期教養問題後期暴露。後是上幾個節目都表現不佳,令主持人心存不快。曾有大老闆送過請帖給她,請去陪客,她因為入行之前談的男朋友模樣俊俏,怎麼都看不上五短三粗人士,故此機會錯失。
正因最後一著,深得莫向晚讚許,她才決定這一次幫她一幫,尤其她有了崛起的覺悟,就更好辦。
莫向晚整個上午審定好當月的藝人工作日程表,神清氣爽地去赴朱迪晨的約。
讓莫向晚所沒有想到的是,朱迪晨比想像中要配合許多。
首先是沒有遲到。
誰都知道手下帶過三四個頂級紅藝人的朱迪晨向來比明星大牌,從不正式隸屬任何機構,一向簽項目約,遇到小項目還未必肯搭理。這一次這樣準時出席,莫向晚的一顆心無來由就先定下來了。
朱迪晨妝容向來精緻,喜歡韓式妝,看上去要比實際年紀小幾歲,莫向晚又扮的比實際年紀大,見她時,到底一聲「Judy姐」沒叫出口。
不過朱迪晨沒有好臉色倒是在她預料範圍內。莫向晚素來是公事公辦的人,她簡明扼要說了自己的計劃。朱迪晨先是蹙眉,然後展眉。
她說:「這麼看來,這個小傻瓜早年談的那場戀愛真沒白費。我們要謝謝羅先生送來的大好機會。」
莫向晚建議:「如果有一首合適的歌,再好不過。湘湘的照片暴露尺度並不大,還挺美的,公眾能理解她這個受害者。」
朱迪晨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兩個人難得一拍即合。
中途莫向晚去洗手間補妝,對著鏡子重重吐口氣。
鏡子裡的她,黑眼圈更加深了,她用眼鏡都遮不了。她湊近鏡子看,眼角嘴角還好是沒有細紋,不若朱迪晨再韓妝,鬆弛的皮膚也暴露了年齡。
接下去是場硬仗,她想她要好好打。
挺一挺腰腹,莫向晚走出了洗手間。
對面正有一個人走過來。
晴空之下好像劈過來一道閃電,莫向晚想,以後切切要在晚間睡好。
那麼一個人,著一身淺色西服,整齊的發,也是戴了眼鏡的,一慣的斯文,嘴角邊帶著極淺的笑紋,說明這個人脾氣很好。他走到這個方向,折進了男洗手間,竟是一眼都沒有瞧見她。
幸虧是沒有瞧,光是她瞧見他,就夠她震驚了。
這個城市有多小?這麼多年不見,她都以為再也見不著這個人,沒有想到竟還是見著了。
莫向晚回到座位上,臉色是青白的,朱迪晨都看出來,睨她一眼:「女強人不是人人都做得,有空你要多進進美容院,這一把年紀三天兩頭熬夜,很容易老。」
她且當這位朱小姐是在關心她好了。
那頭的那一位走回來,原來座位就在她的斜後方。莫向晚好奇地覷過去。
他在做什麼?
現在的他這麼斯文正派,彬彬有禮。向坐在對面的女孩子布菜,女孩長得很可愛,兩個人有說有笑。她聽到他在問:「楊小姐平時有什麼愛好?」差一點沒有失聲笑出來。
難道他是在相親?他還需要相親?
女孩的回答有些做作,他也不以為忤,涵養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這時服務生上了一道生滾肥牛,熱辣的氣息直直衝進了莫向晚的眼睛裡。
她決定下一次再做商務宴請,一定不選「小南國」。
第4章
莫向晚下午準時下班,去學校把莫非接回了家,伺候莫非洗漱完畢。莫非一邊喋喋不休說著學校裡的趣事。
「於雷和崔浩浩被少年宮選去領唱了。男生還領唱,真像傻瓜。」
「老師說那個節目十一要上電視的,和歐洲一起做的一個什麼文化的活動。於雷美死了,他說他要做廖昌永。」
「媽媽,你知道廖昌永嗎?他唱過《北京歡迎你》,於雷說廖昌永以前就住他家隔壁。」
說的太多,被莫向晚一聲喝止:「男小囡這麼多話,當心變成長嘴婆!」
莫非狡黠地笑,似足小狐狸。他糾正母親說:「媽媽,你應該說男小囡這麼多話,當心將來娶不到老婆。」
這一下莫向晚語塞。
後來莫向晚到「MORE BEAUTIFUL」對管弦說:「現在的孩子太損了,思想太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