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停下一輛車,車上的司機搖下窗口瞅瞅莫北,莫北回頭問莫向晚:「你去哪裡?」
莫向晚說:「去閘北。」
司機聽到了,說:「老兄,你開玩笑啊!你身邊停著寶馬叫什麼叉頭(上海話指出租車)?和女朋友吵架也不要尋我們開心好哇?阿拉做做半夜生活(上海話指生意)不容易的好哇?」
說罷,搖窗,車走。
莫北愣了半晌,口裡冒出一個詞:「操!」
第11章
這天的最後,莫向晚運氣不大好,莫北在馬路邊上站足一刻鐘,都沒有叫到車。
她遠遠靠著牆,看他這麼熱心的模樣,就生出了些愧意。
足足九年了,她印象裡的Mace都快要變得模糊不清了。剛才看著這位莫北在宴席上,和於正這些圈內人很能嘮嗑打諢,打成一片,喝酒划拳也是樣樣精通的。只是態度始終濃中有淡,這點和於正像,總和一般人保持一種若有若無的距離,等閒是近不了的。
只是他和煦的脾氣一如既往,她想起當初她罵他「你這個流氓」,他答「我哪兒流氓了」,那時的一臉無辜。
莫向晚想一想,不由自主就笑了一聲。
莫北又是一臉無辜看住她。這位女士的態度反覆,他想,他該原諒她的醉酒失態。
但是實在是叫不到車,莫北進退兩難,回頭對莫向晚說:「得,我不收你叉頭費總行吧?」
這是玩笑話,用作下台階的。莫向晚當然是懂的,她被夜風一吹,酒勁又退了幾分,覺著自己行動過分,好像是在欺負別人家好脾氣,這樣不厚道。
她清一清喉嚨,對莫北說:「那麻煩你了。」
莫北過來扶她,她將手搭在莫北的肩上,這麼多年頭一回,兩人又挨這麼近了。
莫北一轉頭,似乎是凝神看了一看她,看得她立刻就低頭。
莫北忽然就問:「莫小姐,我們以前見過嗎?」
莫向晚抬起頭時,已是能把笑容放在合適的位置上。她說:「應該沒有。
第一次見面我就這樣失態,冒犯了。」
莫北扶她進了車,說:「沒關係。」
一路也沒什麼話,莫向晚閉著眼睛養神。莫北放了音樂,偏偏就是梅艷芳的《似是故人來》。
他還問莫向晚:「不打攪吧?」
莫向晚忽然回憶起來,他們統共在一起的那兩天,他對她這個陌生的妓女,算是溫柔的。看來這個人脾氣真的是天生的好。
「現在很難聽到這麼好聽的歌了。」莫向晚說。
「娛樂圈依舊興旺。」
「已經盛極而衰了,現在能好好做音樂演電影的少了,人人浮躁,炒作盛行。大眾習慣以後,便道是正常。」
莫北笑:「干一行怨一行總是有的。」
「是呵,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工作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這樣一句話,讓莫向晚在這晚沒有睡好。
她由莫北送到小區門口,真誠道了一聲謝,並再三道了歉,莫北忙說「不客氣」。她看著他的車開走,忽然覺得是真的不認得這位Mace,或者說這位莫北。
這並不是她需要去解開的課題,莫向晚迅速上樓回家。
家裡的衛生間裡彷彿發生了一場災難,莫非正手足無措地拿著報紙鋪在地磚上吸水。整個衛生間一地的舊報紙。
莫向晚低叫:「莫非,你把地磚都拆了嗎?」
莫非見母親回來了,把臉漲一個通紅。他並非不是個怕家長的孩子,尤其還被現行抓。
莫非決定坦白從寬,他苦著一張小臉,講:「媽媽,是我不好,我今天和於雷他們去公園爬山了。我的運動衣弄髒了,我想媽媽上班很辛苦的,所以我要自己洗衣服,但是洗衣機太難用了,媽媽,原諒我吧!」他說完就蹭到莫向晚懷裡撒嬌。
莫非今年八週歲,個子有一米四,身板因為練足球比一般孩子厚實,這麼厚咚咚鑽莫向晚懷裡,差點撂她一個踉蹌。
這瞬間她的念頭竟然是,如果莫非往莫北身上撞過去,莫北大約是不會像她這樣還往後退了兩步的。
但迅速就被她打消了。她板起面孔:「媽媽講的話都成了耳邊風了對吧?你以為拍兩句馬屁事情就過去了是吧?」
她雖然常常嚴詞厲色訓莫非,但此時正值深夜,萬籟俱寂,她的聲音又尖刻,威懾力巨大。莫非被嚇住,嬌也不好撒了,人也呆住了,愣愣看住莫向晚。
莫向晚拿掉眼鏡,揉眉心。她有低度近視,戴不戴眼鏡都沒大礙,但自從上班之後,她就眼鏡不離臉了。今天的Mace依舊是戴眼鏡的,她看著莫非天生圓溜溜的大眼睛,想,真要命,難道要莫非以後也會是小四眼?這太可怕了,她的心沒來由就「怦怦」跳了兩下。
莫非察言觀色,看母親罵了一句之後沒什麼下文了,就抓緊機會說:「媽媽,下個禮拜你有空了教我用洗衣機,我以後絕對不會再犯錯誤了。」
莫向晚歎口氣,說:「得了得了,你先睡覺去。」
莫非小心問:「媽媽,你不生氣啦?」
莫向晚在他腦門上彈一個毛栗子:「媽媽再生氣,衛生間也不能變乾淨,生氣能有用嗎?」
莫非馬上接口:「有用的,我以後就知道洗衣機不能亂用,要用也要學會了再用。」
莫向晚只好搖頭笑:「就學的油嘴滑舌。」這或許是遺傳,她想。
這天夜裡,莫向晚蹲在衛生間擦地磚擦到半夜兩點,再把莫非放在洗衣機裡的髒衣服洗了。這孩子不知道瘋到哪裡去玩的,把藍色的運動衫穿成了咖啡色,上面黏著一塊土一塊泥的,足足用掉兩大勺「奧妙」。
做完家務,莫向晚的腰都快直不起來,酒卻是完全的醒了。她扶著沙發手柄慢慢坐下來,輕輕吁氣。
手機上突然就收到了管弦的短信:「小姑娘,姐姐鬱悶。」
她撥電話過去:「管閒事姐姐,你怎麼鬱悶了?」
「於老四回來多久了?」
原來是查崗,她如實說:「有一個禮拜了。」
「小姑娘,你去找個男人。」
莫向晚沒有力氣失笑,只是問:「你是怎麼了?」
「如果莫非長大了,娶了老婆,你去哪裡?還和兒媳婦搶兒子不成?」
「我進養老院。」
「你得了吧!」
「這問題我真還沒想過。」
管弦說:「我想過了,我不能一輩子當小三。你看北京張小三,都被人批成啥樣了?
莫向晚說:「你又在哪裡喝多了吧?我過去。」
「算了算了,你還有兒子,我有什麼?我今兒就喝了幾杯忘情水,明天我就能醒過來,醒過來我還是一美女管。」說完她那邊就掛了電話。
莫向晚不放心,再打過去,顯然是關機了。她打去「MORE BEAURIFUL」,接電話的人說找不到管姐。
她還想打給於正,想了一想,還是罷手。
莫向晚就端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裡,靜靜冥思。
如果莫非以後娶了老婆,她怎麼辦?那該是二十年後的事情,可如今想一想,竟讓她心慌意亂。
莫非這麼大了,大到她都快要抱不動了。她以為這個孩子是唯一屬於她的,可以後也許不會是。
忽然就惶恐。
莫向晚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房間,扭亮了檯燈,發現床頭櫃上多了一張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大字——「媽媽,我永遠都會聽你的話」。
第12章
莫向晚一口氣又回到心頭,又暖又甜。她把字條捧在掌心。
莫非的字寫得方方正正,但總不能寫到一條直線上去。葛老師說他「一心要好幾用」。這個孩子天生就是好動的,總是定不下來。寫幾個字都跳脫。
莫向晚看好了,把字條塞到抽屜裡小心放好。裡頭有莫非給她寫的各種字條,從他學會寫字開始。
莫非會寫的第一個字就是「媽」,後來他學會寫「爸」,不是沒疑惑過的。他大約在五歲的時候,就問過莫向晚:「爸爸呢?」
莫向晚並沒有想好該怎麼答,莫非已能自問自答:「媽媽,你是不是和爸爸離婚了?小麗的爸爸媽媽就是離婚的。」
莫向晚默認,不得不如此默認。
她想,這一份尷尬不管如何遮掩,總是貫穿在孩子的成長中的。她的確在掩耳盜鈴。好在莫非成長得很快,到了六七歲,就不太問關於「爸爸」的問題了。
莫向晚還是沒有辦法把昨日看見的莫北,或者說是九年之前的Mace等同於莫非爸爸這個角色上。只有互相傾心愛戀的男女結合生子,才能成為孩子名副其實的父母。而莫非之於父母的關係,也許只能稱為交易的附屬品,算做Mace買一還一了。
莫向晚考慮的頭痛了,拉了被子直接倒在床上蒙頭大睡。
次日一大早,就有一雙小手在摸她的額頭,莫向晚迷迷糊糊張開眼睛,是莫非那張放大的小臉,帶著一種嚴肅認真的神情,正專注地等待她醒來。
莫向晚坐起來,問莫非:「你又怎麼了?今天倒是很乖,沒有賴床。」
莫非點點頭,小大人似的,然後,他朗聲說了一句話,差點沒有讓莫向晚從床上跌下來。
他講:「媽媽,我考慮了一個晚上。我看到你做家務很累的,那麼就這樣吧,你去談一個男朋友,以後回來可以讓他做家務,你就不用這麼累了。我好幾個同學家裡都是大男人做家務,做媽媽的坐在沙發上指揮的。媽媽,我建議你一定要找一個上海男人,葛老師講全中國就只有上海男人會幫老婆做家務。」
莫向晚駭異地看住兒子。
莫非還皺著小眉頭,一副深思熟慮過的模樣。
莫向晚不禁笑道:「如果你長大了,不就是一個大男人,也可以幫媽媽做家務啊!」
莫非對這個問題考慮了一下,然後答:「那麼到那個時候我們就把那個男人趕出去,我來幫媽媽做家務。」
莫向晚笑得前俯後仰,看得莫非益加把眉頭皺緊,一本正經說:「媽媽,我在跟你討論嚴肅的問題,你不要敷衍我。」
好吧,現在的孩子早熟得她的思維都跟不上了。
直到莫向晚把莫非送去了學校,她走在路上依舊是帶著滿面春風。
莫非的話有兩個重點:他體諒母親,要求母親找第二春;他很好地規避了別人家的爸爸的這個角色,統稱「大男人」。
兒子貼心起來,不比女兒差的。
莫向晚真的認為有這樣一個兒子,老公這個角色真是無關緊要的。
她到了公司,先到人事部去查了一下年假記錄,今年還能再休一個年假,她可以帶著莫非去爬爬山釣釣魚。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她已經要想不起來這句話是莫北說的。
鄒南見她的心情不錯,先是笑著打趣:「今天所有的老大都奄奄一息,就你精神煥發。」
莫向晚摸摸臉:「我昨晚過兩點才睡。」
鄒南笑:「心情好,果然不一樣,是不是有什麼好事?」
眼神有點曖昧,莫向晚忍不住還是笑著趕她:「去去去,快快把今年的合同全部整理好,下個月我們得配合法務部做樣本合同。」
鄒南興趣立消,講:「Merry,你就沒一點緋聞填補你的生活空間。」
莫向晚開始整理手頭的文件,邊說:「我老了,沒年輕人精力旺盛。」
鄒南遞過來一副合同:「這是人事部轉過來的,下個禮拜來報到。」
莫向晚拿來一看——「梅范范,女,23歲。畢業院校,北影學院。」她問:「沒有照片?」
「Judy沒有給,說把人直接帶來。」忽然壓低聲音,對莫向晚說,「聽說她是『睡遍北影無敵手』。」
莫向晚瞥了鄒南一眼:「好了,快幹你的活兒去。」
下一刻,電話燈閃爍,是內線,鄒南幫她摁好,於正在那頭說:「Merry,關於格式合同的事情,你同法務部的許淮敏以及人事部一同跟進,今天給我一個進度表。下個月要簽一批新人,我希望用新合同。」
莫向晚呆半刻,說了一聲「是」。
鄒南問:「這種事情從來都是法務和人事管,關我們什麼事?」
莫向晚擺手,阻止她再說下去。莫向晚顧自琢磨了片刻,還是先給許淮敏去了一個電話。許淮敏說:「我下個禮拜要去律師事務所做溝通,至於人事那裡忙不忙,我是不曉得的。反正我時間定了。」
莫向晚只好歎氣,這才是關節之所在。
她再致電人事經理張彬,張彬聽後叫起來:「開玩笑,下個禮拜我要辦多少人的入職?還要陪宋謙去藝校看學生。」
這兩人有夙仇,向來是火星和地球。
許淮敏原是跟著於正的岳丈那邊機構的法務,後來被內退下來的,張彬則是同為電視台裡跟著於正一起出來的。最初的張彬並不十分通人事,在用工合同的起草問題上,沒少被許淮敏折騰。
這些莫向晚都通透。她好聲好氣對張彬說:「張大經理,新人入職也要簽新合同的是不是?如果沒有新合同,屆時重簽合同有多麻煩?」
磨了好幾句話,總算把張彬說通了。恰好管弦來電話,她先問:「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