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機已經不明瞭,竟被她的反應攪亂。莫北三十年的人生之中,首次有了不敢去做的事情。
是的,的確是不敢。
這樣的結論讓莫北自己都驚訝,他竟然怕冒犯了她。或許真是他欠了她的。
同一棟樓內對門對面的這對男女,繼續相安無事,同時好長一段時間對門不見面。
只是莫北送的早飯一次都沒有少。
莫向晚頭先口上強硬,不過爭一口氣,後來他竟然真的日日都有早飯送到。她先是詫異,後是煩惱,到最後是準備好錢,讓莫非找機會還給他。
莫非的睡覺習慣不知從哪天開始發生改變,竟然日日都能起的比她早,拿好莫北給的早飯就來催她起床。
莫北的聰明之處在於他既沒有登堂入室,也不同她照面,莫非拿的錢也還不出去。他有料準莫向晚非關必要,目前絕不願意與他照面。
只是苦了莫非,天天攥著幾張粉紅票子,對莫北可憐兮兮說:「四眼叔叔,你老討厭的,你不拿我的錢,我就不能做好媽媽交代的事體了。」
他問莫非:「媽媽怪你嗎?」
莫非搖搖頭,心裡想,媽媽倒是真的不怪自己,只是也不肯收錢而已。他又一向對媽媽交代的事情很認真,因此小腦瓜裡十分苦惱。
可莫北說:「那不就結了?這是叔叔請莫非小朋友吃的,叫媽媽不要介意,她是沾了莫非的光。」這話又是他存心說了,雖然是不照面的,他還是會一時沒管牢自己做一些存心去做的「低級」事情。
這話傳到莫向晚那邊,氣得她要命,又不想再跑去403敲他的門。他一貫笑嘻嘻,總不見得把鈔票丟到笑面孔上。她是不想把河東獅子做個十足十的。
第31章
雖然同莫向晚見不著面,每日早晨能和莫非碰一碰頭,問問他吃的好不好,飽不飽,媽媽有沒有加班,也能算莫北近幾日來的日程安排首要選項。
他挺樂在其中。
這天早晨晨跑好了,穿一身運動服在新村門口外來務工小夫妻開的「老夫老妻饅頭館」門口排隊買小籠包。
這對小夫妻不過二十好幾,在名餐廳裡幹過活兒,跟著大師傅學了一手做點心的手藝,能把小籠包做的皮薄餡厚湯汁濃,且還不容易破皮。天不亮就有顧客盈門,包子日日可賣好幾千隻。
莫非說莫向晚喜歡吃淡的東西,這家也供應各種粥類,什麼皮蛋瘦肉粥、八寶粥、港式艇仔粥、紅豆粥,確保他給莫家母子供應的早餐日日不重樣。
他去的次數多了,小夫妻熟了他的面孔,就漸漸也能和他閒話幾句。
小店老闆娘問他:「給您家寶寶買早點啊?」
莫北接的順口:「是啊,他喜歡吃包子。」
小店老闆娘就對丈夫說:「都說上海男人好,瞧,大清早爬起來給老婆孩子買早點。」
莫北面對陌生人不方便解釋,可這話被身後突如其來的人聽到了,那人嚷:「莫北,你什麼時候連老婆孩子都有了?」
原來是於直,莫北只好把他拉到隊伍外頭。於直也不是一個人,身後還停著他的那輛拉風小路虎,引來路人無數側目。徐斯正趴在車窗口衝他笑。
徐斯說:「我就琢磨你小子狡兔尋窟不尋常,是不是金屋藏嬌?」
莫北手裡提了小籠包,是要趁著還熱乎給人送去的,他且不理睬那兩位,乾脆就坐進車裡,講:「來,送我一程。」
徐斯笑他:「你不是真談上了吧?連眼鏡都不戴了?」
「少廢話,我戴了隱形眼鏡。快開車。」
於直跟著跳上車,納悶:「這路可怎麼開?到處都是『小青蛙』。」
「小青蛙」是穿著綠色校服的小學生,他們正在馬路上蹦蹦跳跳,興奮地去上學。
這天正是開學日。
莫向晚早煩了莫北的早飯攻勢,所謂無功不受祿,她想她提早把莫非餵飽,才能堵絕他的路。她起一個大早,給莫非烤了麵包,做了雞蛋,還有放了火腿,莫非果真吃的飽飽的,不過還在惦記著他的四眼叔叔。
他也許清楚母親對四眼叔叔不太友好,所以也不敢明提,只是自言自語:「哎,我吃不下小籠包了。」
這正是莫向晚所要的,若要讓莫北把莫非的胃口養刁,那她這個做媽就防守失敗了。她又給莫非加了一道水果色拉。
吃完以後,莫非小肚子溜圓,將小籠包遺忘。他的好朋友於雷在陽台下叫他一起上學,他轉頭對莫向晚說:「媽媽,我去上學了,我路上會當心的,你放心好來。」
從莫非上小學開始,莫向晚一直擠出時間送他上學。可是上學期,他班級裡的女同學們發起一個「大家一起去學校」的活動,早上一群女生不需要家長陪同,在某一處集合一起去學校。帶頭的女生還取笑了一番要媽媽陪著來上學的莫非,這讓莫非感到極為沒有面子。
在開學的前幾天,他就很嚴肅地通知莫向晚:「媽媽,我是男同學,而且已經兩年級了,我可以自己去學校的。」
莫向晚雖不放心,可是不好掃兒子自尊,就同意了,不過也有要求:「你要和同學一起走,大家可以聊聊天,而且還能互相幫助。」
莫非就找了於雷等幾個要好的朋友,還有模有樣規劃了一下去學校的路線和大家集合的時間。
莫向晚事先和於雷的父母打了招呼,也就放手讓他去了。
不過看著兒子獨自出門,她心裡總歸還是有點牽掛的。孩子越來越大,總有一天會遠離她的身邊。她站在陽台上,看著莫非和於雷等幾個要好同學打打鬧鬧,邊走邊聊,還能記得提醒大家直行向右,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莫非遠遠就看到一輛漂亮的小汽車開過來,和幾個同學來不及說「酷」,就看到車窗搖下來,四眼叔叔坐在裡面。
徐斯老遠就看見幾隻「小青蛙」迎面走過來,莫北讓他停車,他搖下窗口,就聽見其中一個孩子衝著莫北喊「四眼叔叔」。
莫北笑著問他:「怎麼這麼早?早飯吃了嗎?」
莫非拍拍肚子:「飽了。」
莫北就把手裡的小籠包和粥放一邊,又問:「媽媽不送你上學?」
莫非拍拍胸脯,得意非凡:「我們自己去。」
這一下徐斯的酷路虎遭了殃了,莫北把那一串「小青蛙」全部放了上來。一路嘰嘰喳喳到學校,莫非耐心回答小朋友們的各種問題。
到了目的地,徐斯把車停到校門口,小朋友呼啦啦全部奔下來,和莫北說話的那一個還朝莫北鞠躬,講「代表同學們謝謝莫叔叔」。
莫北饒有興致地問他:「怎麼不叫四眼叔叔了?」
小朋友一臉古靈精怪,答:「叔叔今朝只有兩隻眼睛。」
莫北不惱,還是笑瞇瞇地摸他腦袋:「記住了,以後都要叫莫叔叔。」
回到車上,徐斯握著方向盤直牢騷:「敢情我今天當了一回校車司機啊!」
於直對莫北叫:「你可記著小時候叫你一聲『小四眼』,被你揍個半死?」
莫北把小籠包塞到於直手裡,燙得他「哇哇」叫。
徐斯把眼前情形理順,有了懷疑就直截了當發問:「你不會是想當人孩子的後爹吧?」於直順手分了他一隻小籠包。
莫北篤悠悠講了一句話,差點讓他倆被小籠包噎死。
「也許我是親的呢?」
莫北沒有給他倆機會繼續在此私人問題上打轉,他講完這句便問:「你們一大早來找我,不是來搓我一頓小籠包的吧?」
徐斯和於直互相注視一眼。
於直先開口:「莫北,市一的案子你別跟了。沒好處。」
徐斯點頭:「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你何必去螳臂擋車?自己找不痛快。」
莫北扯一扯唇角:「如果我偏要當這只螳螂呢?」
徐斯正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黃雀』找你們了?」
於直說:「沒,我們就聽到一說。人國外資本家想要來送錢,誰斷這條財路,誰不是找抽?」
莫北抱胸,「嗯」了一聲,講:「你們就當我皮癢了。」
第32章
莫向晚最近的工作安排得都比較順,莫非上學以後,她工作時的心思反而集中,不用老擔心兒子在家裡闖出什麼禍來。
她給莫非報了他們學校的晚自習,有老師給帶著做作業和補課,在天光亮的時候還能有一個小時的運動時間。
那兩次莫北的指責,實在打到她的痛處。為了莫非減少應酬,她可以辦到,可為莫非創造更好活動空間,這就難辦。
她同小葛老師提過意見,小葛老師面有難色,講:「學校的規章制度,我們真不太好提。如果家長有這個意願的話——」小葛老師支支唔唔就不說了。
莫向晚自然明白,作為職場中人,能夠理解小葛老師的難處,她先和於雷的父母商議,是不是打電話給校長,希望他們在業餘時間開放操場給同學們活動。
沒想到她這個提議,受到了許多家長的贊同,他們都情願孩子在學校裡運動,而不是放學在外頭閒蕩。這樣一來,氣勢就壯了好多,莫向晚作為學生家長代表,給校長致電,十分中肯地提出意見。
這間小學的校長還算能夠接受意見,於是放學後操場開放時間延長,不過他提出了晚自習班收點心費,因為學校還想給同學們供應牛奶和點心,價格當然較市價為高。
但是再高,莫向晚也是付了。現在的機構處處講究經濟效益,總能立出各項名目來收費。莫向晚算一算賬,很阿Q地想,總是要付老師一些加班費的,也就不多計較了。
而且這樣一來,她還有時間去念夜校。
莫向晚在莫非上學之後,她也開始報讀大學自考班。書本她是丟了好多年的,再揀起來,格外費力氣。因此她能不缺課則不缺課,全部作業都做得認認真真,是班裡最刻苦的一個大齡學生。
她的《市場營銷學》的老師正是師大市場經濟研究中心裡任職的馮研究員,她在課餘兼職教一教自學考的課程,遇到的學生泰半是混文憑的,因此莫向晚此類真正刻苦用功的學生,她會記得牢,也願意多給予一些信息和幫助。
這天她就提醒莫向晚:「晚上六點在師大的正輝堂有個案例研討會,講中國企業品牌價值評估之現狀的,有空來聽聽,我借你一張學生證。」
莫向晚看一看手錶,聽完課正好去學校接莫非回家。她很感謝馮研究員,馮研究員笑著說:「似你這樣拚命念,到三十歲足以去考MBA了。」
莫向晚微哂:「還是覺得時間不夠,以前荒廢太多了。」還小心翼翼問,「我行嗎?」
馮研究員鼓勵她說:「沒事兒,朝聞道夕死足矣。到時候我介紹幾個好的老師給你補課,用個一兩年準備,我相信你能辦的到。我們學校和歐洲的商學院有合作,考來我們這裡很不錯的,學費還比復旦同濟的節省,反而實惠。」
莫向晚問需要多少錢,馮研究員報了一個數,讓她在心裡算了算,決定把考MBA的日程推後,在莫非念大學之前,恐怕她沒有這個時間和金錢。
但她依舊衷心地說「謝謝」,再說「會仔細考慮的」。
這座城市在九月還留著烈夏的陽光,多數人找地方避暑。
莫向晚這天沒有課,但是還是坐在師大的老圖書館裡自習。她很安靜地蝸居一角,她不是這裡的正規生,是要守規矩的,還要低調。
她來上課一般不穿職業裝,也不戴眼鏡了,身上著一件白襯衫加一條牛仔褲,背一個從七浦路淘來的帆布包,把頭髮寬寬鬆松紮在腦袋後面,扎辮子的不過一條黑色橡皮筋。
還是有男生來到這樣不起眼的角落向她搭訕。
別人問她:「有沒有空參加晚上的開學舞會?」
莫向晚不得不應付,她認得眼前的男生,上個學期他來同她打過好幾次招呼,那時還滿臉稚氣,今次見到人長高大不少,濃眉大眼的,能讓莫向晚幻想到念大學時莫非的模樣。
對付這種男生,她上學期的做法是搖頭迴避,不多說話。可過了暑假兩個月,男生死心不改,這樣問題嚴重。她就這一回就實話實說了:「你搞錯了,我不是這裡的學生。」
男生大大方方坐到她的身邊:「我知道,沒有一個系有你這樣的女學生。」男生用幾分情動的幼稚得意揭露,「你是自考班的。」
莫向晚聽了想,現在的孩子都是克格勃。
男生還在說:「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莫向晚只好無奈笑著再說:「我虛歲二十八了,小弟弟。」
這個小弟弟「啊」了一聲,是沒有想到的,火燒了屁股一樣「騰」一下站起來,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還是莫向晚給他解圍:「所以你們的舞會是你們年輕人的聚會,我去是不大合適的,是不是?」
小弟弟憋著話講不出來,遭受意外太大,只好道聲「再會」扭頭就跑,可能是被嚇到了。
莫向晚搖搖頭,收拾好課本,拿著馮研究員給她的學生證,啟程去正輝堂。
莫向晚走進正輝堂時,研討會已經開始了。有個人站在講台上說案例。演講的人既不是師大的老師,也不是研究所的研究員。
她走進去,兩個坐在最後一排的女生正竊竊私語:「政法大學畢業的執照律師到底兩樣,颱風這麼好,人又帥,比那搞經濟運動的蘇北老頭強多了。」
「你別刻薄,周教授今朝感冒才讓辯論嘉賓替的。不過人真是好帥啊!都說政法學院裡雄性動物平均海拔沒過170,原來是訛我們呢!」
莫向晚在最末一排找了一個位子坐好,聽站在演講台後的莫北侃侃而談。
九月夏夜來臨之前的最後一束陽光打進大禮堂,他站的那一側正在陽光之下。陽光模糊他的臉,莫向晚就當作他是一個陌生的人。
他在講一個中國本土企業,通過品牌價值評估,最後出售股權的案例。
案例的資料翔實,他也是熟知各類經濟掌故的,完完全全脫稿口述。時不時在關鍵之處停頓,微笑地望住下面,每個人都認為他的目光掃到了自己,這樣溫和又禮數周全。他的注視可以令學生們思考,他們可在此間隙記錄下案例重點。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莫北,或說,Mace。如此揮灑自如,穩健持重。
末了莫北做陳詞說:「許多人認為,做品牌的至高境界在於賣掉它。或許對於企業主來說這是一種解脫,甚至是全新的職業生涯的開始。但請記住,獲利是你們付出智力和體力的一部分,並非全部。高於此境的,還有品牌責任心。」
因為已經到了討論時間,有學生乘機提問:「您是學法律的,怎麼會有這樣感性的結論?」
莫向晚等著莫北回答這個問題。
莫北微微一笑:「感性是個可愛的詞彙,和『法律』並不衝突。在座各位未來營銷人,當你們把營銷大師菲利普?科特勒奉為畢生偶像,請記住他的名言——『偉大的品牌能引起人們情感上的共鳴』。一切偉大的品牌都建立在消費者的感性認識之上,其次,才是價值本身。我只是用我的法律思維,相信你們偶像的結論。」
有人鼓掌,莫北把手撫在胸口,頷首表示感謝。
莫向晚反應過來之時,她亦在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