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吃東西不挑食,總是先給大人布菜,再選自己想吃的菜。這是一份好教養,莫北也有這樣的好習慣。他厚著臉皮想,這也可能是遺傳。可是心下承認是莫向晚教的好。
莫非某些細微的神態同他非常相像,撇嘴、蹙眉、撓頭髮,種種不一而足。而莫向晚毫無心理準備的應戰,情緒的高低起伏,都讓他在心裡抽絲剝繭。
最初接近莫家母子,他就帶著這樣的懷疑念頭,還有一份刨根問底的職業本能,只要一個突破口,就會發現越來越多疑點,幾乎層層遞進確定他的想法。
可是,接近之後,他又開始猶豫。
莫非昨天下午問他:「四眼叔叔,你覺得我媽媽好看嗎?」
他答:「你媽媽是一個大美女。」
「那麼有這樣一個大美女做女朋友,是不是很有面子?」
這個孩子一雙眼睛像極了她,任何情緒都不能掩飾。莫非帶著小聰明般的沾沾自喜。
他問孩子:「你要給你媽媽找男朋友?」
莫非用力點頭:「媽媽下班回家很辛苦的。」
他揉揉莫非的頭髮,頭髮舒軟。母親也說過他,頭髮軟,脾氣好,人的肚量大。
這麼小的孩子,為了自己的母親,存著這樣一份心思。這些天接近他,是在觀察他,考量他,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適合當媽媽的男朋友。
他想到了,又好笑又有隱隱的辛酸。
莫北就問莫非:「你要給你媽媽找什麼樣的男朋友?」
莫非講的很堅決:「能給媽媽洗衣服、修燈泡、修煤氣、通馬桶、背米袋子。」
他笑了:「你要找的是保姆阿姨。」
莫非詞不達意,嘴裡咬著鉛筆,鼓著腮幫子為難。孩子沒有辦法很好的表達自己的意思,不過他能懂。
他與草草的最初,無關愛情,無關慾望。這樣結合,生出這麼一個孩子,他需要居在何處來處理?怎樣做都不妥。
那一晚面對坐在沙發上就要立時睡倒的莫向晚,他頭一次生出責任感。
這種責任感是莫名的,他唯一的念頭是給她減壓。然之後,該如何?離答案越近,他越頭疼。
只有一點尚算明晰,就算莫非是他的兒子,在莫向晚母兼父職八年之後,他哪裡有立場從她身邊帶走他?這一份自知之明他是有的。
他的念頭模模糊糊,直到莫非對他說了這些話。
之前的幾天,他還能睡的很好。聽了莫非的話以後,他根本就睡不好了。半夜起來看了卷宗又上網,發現先前相親的姑娘在線。
他會同她聊幾句,朋友一樣。
莫北從小就比較照顧女性,姑娘們都能同他談的來。相親不成功的,有的還能當朋友。可偏偏就在莫向晚這裡觸礁,他也有點想不通,快要反覆反省。
最近姑娘在戀愛,老是守著MSN三更半夜等著在國外拍廣告的男朋友上來聊幾句。
這樣的情形,除了他十年前同田西早戀時發生過,後來就再也沒有發生了。他以為為一個女人徹夜難眠這輩子幾乎就要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又是為了莫向晚,他心裡思量到壓根就要睡不著。
如果莫非是他的「孽債」,他是不可以像電視劇裡的男人一樣,要孩子拿證明來確認。
他問姑娘:「有什麼『孽債』式的言情小說看看?」
姑娘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他又問:「就是那種父親認私生子的。」
姑娘發的就是徹底倒地的表情了。
後來他收了一堆言情小說,隨意看了幾本。做男人的不是把女人的孩子搶過來,對女人做限制性的暴力□,就是壓根就做陳世美,打死他也不認。還有的是《媽媽再愛我一次》的小說版,騙騙小姑娘們的眼淚水。
這些根本不具備任何參考價值。
莫北早晨去晨跑,新村裡頭遛狗的老阿姨聚在一起聊天,不知道她們在談什麼話題,只聽到其中一個講:「這個世道,真的是寧願跟著討飯的媽,不要跟著做官的爸。」
他跑完兩圈,買了早點,決定再同莫向晚談一次。
莫北原先以為莫向晚還會負隅頑抗,他想他絕對沒有惡意,會給予對方空間,但是需要有一句老實話。因此他還準備了不太善良的殺手鑭,預備說「驗DNA」的事情。
他沒有想到莫向晚在確認莫非身世的問題上,轉了一個彎,就這樣平靜地承認了。
她從最初的心慌意亂,到如今的坦率直白,眼底的焦慮懷疑全部被蕩滌。
莫北只覺得自己先前的念頭是卑鄙。也突然能瞭解她是憑什麼熬過年少生子的壓力和艱辛,又是憑什麼在職場摸爬滾打。
對莫向晚,他是沒有轍了。
莫北原本在夜裡已經打算好了,他還未婚,這是最幸運的一件事。他可以有一些資本去做補償,他擺足誠意,希望對方諒解。這是一種比較好的方式,也可算理智。
但他想好的不是莫向晚所要的,他又一次錯誤預估了莫向晚。
莫向晚就在他的面前,把真相傾訴以後,神態坦陳,且有輕鬆。
這也是一個光明正大的人,從不迴避問題。
莫北突然想起念中學時候學的一篇課文,依稀有一句話叫做「不做攀援的凌霄花」,課文的標題叫《致橡樹》。
第44章
莫向晚忽然就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彷彿死刑犯人突然聽說皇帝大赦天下被放了出來。
莫北這個人,也有她想不到的地方。她千防萬防,如今看來,一切不過是度了君子之腹。他不推卸不逃避不進逼。這是他傳達給她的訊息。
莫向晚回到自己家裡,莫非已經穿戴好了,整整齊齊背著書包正穿鞋。
莫非是個好脾氣的孩子,就算有不聽她話的時刻,最後總也妥協。
這也許是一份遺傳。
莫北的車還是停在下頭等著他們母子。莫向晚下樓,看到坐在駕駛座手裡拿財經報閱讀的莫北,首次有了不好意思的自覺。
他見他們下來了,示意他們上車。
有小朋友跑過來叫莫非,莫向晚認出是莫非的好朋友於雷。於雷看到莫北,張大眼睛認了一會,對莫非說:「莫非,你被受害人盯上了啊?」
莫非「嘖」了一聲,大聲講了一句話,登時讓莫向晚臉上火燒火燎。
他說:「你不要瞎講,這是我媽媽的男朋友。」
於雷「啊」了一下,看看大人,兩個大人都尷尬的不得了,如果是大人還好說,但是對方是小孩子,能解釋什麼?
然後於雷說:「那你不是要有爸爸了?」
莫非大約意識到自己口快了,心虛地望一眼自己的媽媽,沒答。於雷自問自答:「這個叔叔人老好的,總歸比我爸爸好,不會打你屁股的。」
於是莫北同小朋友們搭腔:「你們再聊下去,老師要罰你們立壁角了。快點上來。」
大男人在小男孩面前到底有點威信,兩個小孩立刻閉嘴,魚貫上車,把駕駛副座的位置留給了莫向晚。
這一路上還好有小朋友們的嘰嘰喳喳,於雷大約是參加了市裡什麼活動的獨唱競選,表現很好,有被挑中參加一個大型演出的機會,故此十分得意。莫非為好友高興,想了很多辦法要讓好朋友在最後的面試裡脫穎而出。
把孩子送到學校後,莫北對莫向晚說:「莫非是個肚量很大的小孩。」
莫向晚微微一笑:「大約是遺傳的。」
這也算變相在誇他,她的肚量也是很大的。
氣氛友好而和諧,莫北也不便再提自己的計劃。
他還是把她送到地鐵站,臨末提醒她一句:「以後晚上要早點睡。」
莫向晚是進了地鐵,才拿鏡子照自己的臉,照例是青皮蛋掛眼睛下面。這一把年紀萬萬不可再熬夜了,第二天身體就要還以顏色。
她到了公司,正好碰見朱迪晨和前台在談什麼美容院效果頂好。她就問多幾句,朱迪晨很是熱心,講:「我有相熟的美容師,手法一級,去黑眼圈有一套的。你這樣整天勞筋動骨的,最好再做一個精油開背。」她還辦了卡,也熱心出借了。
莫向晚給朱迪晨介紹的美容師打一個電話,和對方約好時間。回頭路過排練室,裡面有人在排練,是齊思甜在背台詞。
她在說這樣一句台詞:「你全身都是硬骨頭,不肯去找庇蔭,這樣赤條條地在大太陽底下搏鬥,值也不值?」
或許是她新接拍歷史劇裡的台詞,但在莫向晚聽來,心頭一慟。
值也不值?
她孤然站在此間,能夠站的牢,或許就是值。
現代女性,誰個又不是赤條條在大太陽底下搏鬥?
莫向晚站好,給自己一個看不見的微笑。
齊思甜看見門口的莫向晚,打一個招呼,莫向晚問她:「怎麼今朝來這裡?」
她答:「晚上有一個PARTY,鄒南通知的。」
莫向晚皺眉,經由鄒南通知的事情,她竟然不知道。
但鄒南五分鐘之後就來匯報,是於正接的一個小型時尚秀。鄒南說:「挺緊急的,對方要思甜和湘湘去,我就緊急調人回來了。有香港的同行列席。」她匯報完,又通知,「於總說十一點在大會議室有個緊急會議。」
莫向晚一看手錶,還有二十分鐘。在這間隙,她七手八腳接了好幾個電話,又處理掉幾樁著急應付的調人申請。
這一次於正開會,召齊各大部門經理,甚至一向同業務不相干的人事經理張彬。因為天上砸下來一個大餡餅,於正一直致力於自主嘗試接大型活動,市藝術節在世紀廣場的開幕式項目被他拿到。
這不僅僅是意外之喜,簡直是揚眉吐氣,一掃早些年吃的閉門羹之恥,也一掃先前被梅范范惹出的是非的晦氣。
故此,莫向晚也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把可調撥的藝人列一遍,看一看如何將自家藝人安排至最佳位置。
宋謙的策劃方案中,需要一個孩子領唱做收尾。「奇麗」並沒有兒童藝人,宋謙建議:「市少年宮有個比賽正在選拔好苗子,我們可以去借人。」
這也是一個好主意,莫向晚便著手聯繫,不過還是爭取在這一天能早一些下班,去美容院給自己做一個整頓。
朱迪晨介紹的地方果真是個上了層次的場所,整間SPA館開在金融大廈內,佔足整三層。但朱迪晨的卡可以打三折,而且美容師確實優秀。
莫向晚到的時候,她前一個客人尚未做完護理,已又有三個客人在等候。莫向晚看一看時間,她想她或許到了週末再來,可是此時手機響起來,竟是莫北打來的。
他何時得來她的手機號碼?
她還沒仔細思忖,那頭的莫北用商量的口吻問:「我想今天帶莫非去玩卡賓車,上一回我答應他測驗拿到雙百就帶他去的。剛才非非給我電話,說成績下來了。」
看來她的手機號碼是莫非告訴他的。這孩子自認識他以來,的確相當黏著他,這令莫向晚頓生一絲失落。莫非拿了雙百,第一個電話是給莫北的。兒子心裡的那一絲缺縫,她始終無能為力。
莫向晚沒有想太久,她答應了。
莫北也許沒有想到她會這樣簡單就答應下來,又加一句話:「我會督促他做好作業,九點之前一定送他回家。」
莫向晚答他:「可以。」
這是莫北頭一回發現莫向晚其實是一個動靜爽利,相當豁達的女人。他衷心說:「謝謝。」
掛好電話,莫向晚就能安心在這裡等待了。她從SPA館裡備的書報架上拿出一本雜誌,裡頭正好有自家藝人的專訪。她逐行細看,又鑽到工作裡頭。這樣時間過的飛快,等看完全本雜誌,差不多就輪到了她。
莫向晚揉揉脖子,想,也許真的要做一個精油開背。經年累月的專注工作學習和照顧兒子,她根本沒有空關注自己的身體。
想一想,她放下手裡的雜誌。她想,因為莫非是有了莫北的照顧,她才放心?這麼想,讓她有些微恐慌。莫向晚把雜誌放好,準備等待美容師的接待。
可這刻前台有人小聲爭了起來,美容小姐正作調解。
一個約莫六十歲左右的太太正同美容小姐講:「是我先來預約的,怎麼可以有人胡亂插隊?」
她身邊正同她爭論的女人在講:「我們時間很趕,阿姨,你又不忙,暫且讓一讓,就當學雷鋒。」
美容小姐兩頭為難,看來都是她的常客。
那太太說:「這不是讓不讓的問題,在哪裡就要守一個規則,沒有規則,哪裡成方圓?」
「阿姨,請你幫幫忙,我們的時間耽誤不起,你也賠不起的。」
這話已是相當無理而且霸道了,莫向晚認出這個人。這個女人戴著墨鏡,一身緊身的吊帶,蜜色的皮膚,渾身都有誘人的香氣。
正是如今炙手可熱的戲未出人先紅的梅范范。莫向晚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
同梅范范理論的太太不是一個會吵架的人,只氣的面孔板得緊緊的。莫向晚看不得年紀大的人被欺負,她且上前一步,向梅范范打一個招呼。
梅范范冷不丁在此處看到了她,既驚訝又帶幾分慌張,不過片刻也冷靜了,笑著講:「Merry,好久不見。」
莫向晚也笑:「最近好不好?」
梅范范用手當扇子扇一扇:「忙的很,你看,做一個美容都要爭分奪秒。」
她身邊的太太「哼」一聲,於是莫向晚就同這位太太說:「阿姨,你們雙方都趕時間,不好耽誤,如果你不介意換一個美容師的話,要不你試一試另外一位?我這裡快要輪到了,可以同你換一換。」
梅范范自然高興,此事不用再爭,莫向晚言辭之間還頂給她面子。這位太太見有陌生人出來禮讓,先是愣一愣,後來又說:「多謝你的好意,我倒是不缺這點時間。如果這位小姐果真忙,我就讓給你好了,無所謂的。只是這樣插隊到底應該不應該?」
梅范范直要叫,被莫向晚使一個眼色阻止。她是什麼身份?萬一傳出去,又是被人曝料的素材。她只好仰著頭不理。
那太太對莫向晚講:「我們老年人時間多,不同你們年輕孩子搶,還是你先去吧,我可以等這位小姐做好了再說。」
這倒讓莫向晚不好意思了。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女人,先叫了一聲「范范」,後來看到了那太太,就打了一個招呼:「莫嬸嬸,這麼巧?」
莫向晚看過去,梅范范正對那女人說:「時間剛好,你先來吧。」神情倒也恭敬。
莫向晚看得頓時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