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小心翼翼把車停進了那條弄堂裡,弄堂裡沒有保安幫著倒車,她的技術向來不好,就怕不小心擦了車。這份辛苦自然又記到徐斯頭上。
等下了車,江湖更傻眼了,博多新記門口密密匝匝圍了兩圈人,都在等位。她掂了一掂手裡的紙袋,還是回頭放回了車內。
再走到小店門口時,江湖先往裡初初一探。小店真是小得離譜,才二十來平方的亭子間,裡頭小方桌統共六七張。牆壁塗了簡單的清漆,靠牆有矮矮寬寬的窗戶,窗台上擱著些盆花水壺。小小空間內,人聲鼎沸,最大的優點不過是乾淨。
無法想像徐斯會選這個地方。
僅有的三四位服務員在內忙得暈頭轉向之餘,總算還能兼顧到外頭等位的客人,先來奉上了菜單。江湖翻開一看,菜單上頭招牌菜才二三十元,竟沒有超過五十元的大菜。
再度無法想像徐斯會選這個地方。
就在江湖排著隊看菜單的時候,徐斯還算準時地抵達了。
他從弄堂裡走進來時,看見江湖孤零零一個人站在了小店的門口。一抹微光勻勻灑在她的身上,讓他看清楚她臉上的妝容有點殘,因為妝容殘了,人會愈加顯得憔悴,被燈光一照,特別明顯。
怎麼和上午整個狀態都不一樣了?當然,心裡這樣想,口頭上,他是絕對不會問的。
江湖一抬頭,望見徐斯是自己走進來的,先問:「你的車呢?」
徐斯講:「四個輪子的能比地鐵快嗎?」
江湖當即有了不算太好的預感,「那等會兒?」
果然徐斯是答得如此理直氣壯,「一會兒你送我回浦東吧,過了江就行。」
「徐老闆,你行。」
徐斯笑嘻嘻問:「想點什麼菜?」
江湖也笑,露出小虎牙,有點不懷好意,「你不會是因為要請客才這麼省吧?」
徐斯沒同她計較。
服務員來請他們入席了,小小的兩人檯面,一平方米都不到。兩人相對坐下,距離一下拉近了不少。此間空間又逼仄,江湖感覺從來沒有離得徐斯這麼近。
她稍稍不安,往後退了一退,牽動小小的椅子,引來後頭座位上的人的抗議。
可徐斯坐得老自在了,如他這樣的長手長腳蜷在小小椅子上應當是不舒服的,可他調整了一下角度,依然能坐出倜儻的感覺來,惹得鄰座的女孩兒偷偷看了他好幾眼。恐怕他是這裡的常客了。
江湖趁他點菜的工夫問:「你怎麼曉得這麼個地方?」
徐斯邊同服務員點菜邊說:「以前我們集團的老大樓就在附近,我常和一幫同事過來吃午飯。」
江湖想,這樣的地方只有他的員工才可能帶他過來,而他也肯過來,真算難得。不過她講:「這裡的客飯只要二十來塊。」
徐斯抬了眼睛望了她一眼,眼底似笑非笑,「二十來塊的客飯比兩百來塊的牛扒好吃,你會選哪樣?」
江湖不懼,望著他的眼睛,也笑,「CeeClub的牛扒也要兩百來塊。」
徐斯自認胡攪蠻纏的本事差了江湖一大截,只搖搖頭先管點了幾樣菜,有沙姜雞、燒鵝、燒豬腩肉、鹹魚雞粒煮茄子煲、梅菜筍、剁椒蒸鱸魚,並兩碗白米飯。
菜上得很快,所以更加顯出菜量的驚人,擺了滿滿一桌。
江湖直納悶,敢情中午的羅西尼粽子沒能讓徐斯吃飽。
她先嘗了沙姜雞,特製的沙姜粒入口香脆,雞肉滑爽細膩;再嘗燒鵝,豐腴香脆,兩道菜絲毫不輸名潮州菜館的水準。諸般滋味一過舌尖,即刻明白徐斯為何會選這間餐廳。
徐斯把茄子煲的汁往白飯上一淋,埋頭吃得正香,也沒什麼矜持,看上去同周圍的白領男士無甚差別。看得江湖一怔。她從他的身上,彷彿又能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又發了怔,徐斯看出來了,同她講話,讓她回神,「我有幾個月沒來這裡了,難得解一次饞。」
江湖莞爾,「CeeClub的大廚會不會很沒成就感,讓老闆這麼懷念小店口味?」
徐斯一本正經講:「老闆二十年前脖子上掛鑰匙的時候,就靠路邊小店提供晚餐,才能挨到深夜爹媽回家。」
就這麼一句話,江湖聽得把手裡的筷子擱了下來。
原來他們的童年也有相似之處。
曾幾何時,她也是脖子裡掛枚鑰匙,每晚找路邊小店解決晚餐,再回家守著大門等待父親回家。那時候是掐著手指頭數鐘點。後來高屹的媽媽來家裡當了保姆,才把江湖從路邊的小店裡解放回家。
高屹的媽媽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白斬雞,堪與小紹興一比。那雞肉滑爽細膩,就像剛才吃的沙姜雞。她做好了白斬雞,從不准高屹先吃。她做的規矩是由江湖吃剩了,高屹才能吃。
小小的江湖享受這樣的特權是享受得理所當然的,一直到高屹的媽媽去世。
她突然在想,這位長輩到底是用怎樣的心態,才能這麼盡心盡力地照顧她的呢?
吃過飯,他們一起去拿車,這時候的弄堂裡比剛才江湖停車的時候又多了好幾輛車。
徐斯一瞧,樂了,「你的車還不是最貴的。」
可不,江湖的保時捷後頭就是一輛奔馳,龐大的體積完全把路給擋了。她跺跺腳,「開了輛奔馳來吃什麼小潮州菜館,旁邊的桃江路才是正經。」
後來還是靠徐斯幫江湖把車倒了出來,他教訓了她一句,「怎麼考的駕照?」
江湖沒有作聲,把擱在車裡的紙袋遞給了他。
徐斯隨手擱到車後座,客氣道:「破費了。」突然又問她,「你怎麼知道我的尺碼?」問出來又覺得問得不妥。
果然江湖語塞了半天,才口氣生硬地講:「我隨便買的,不合適的話可以去換。」
徐斯只是瞥了她一眼。
她還不太會掩飾一些細微的表情,這時候尷尬了,面孔就僵硬了,甚至是氣鼓鼓的。讓人看著好笑又可憐,會想要揉揉她的發,忍不住心生憐惜。
或許他的探尋目光被她察覺,也感到太過沉默有欠禮貌,江湖清清喉嚨想要講話,徐斯正巧也同時開口,兩人都沒聽清對方在講什麼。
徐斯復問一句:「你剛才說什麼?」
江湖說:「徐先生,希望你好好做小紅馬這個牌子,我爸爸生前一直看好童裝市場的。」
前所未有地,徐斯萌生了無緣無故的心虛,由此而詞窮,想了半天只能答上「我會的」這句乾巴巴的客套話。
他想,她心底到底是存著這樣的心事,她清醒地明白了,不論是自由馬也好,小紅馬也罷,之於她而言俱已成灰。這個瘡疤才是她堅持爭取騰躍的動力,現在能夠對著他這麼個她完全有理由訴諸委屈和憤怒的人平靜地講了出來,已經表明了她要重新開始的決心。
難為她一介孤女承受這麼多,鍛造出這麼一份氣量。
徐斯幾乎要敬佩她。
心中時而翻滾的萬種苦澀,也唯有江湖自知。她又無言,默默把頭扭過去,看車窗外路側的燈火。這時車子上了南浦大橋,夜色下的黃浦江上傳來模糊的鳴笛,聽著像是嗚咽,月亮如鉤,掛在巍峨的橋塔之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徐斯選擇保持車內靜謐氣氛,就怕真的霜滿天上。
就這樣一路無事地過了江,他把車停在了陸家嘴的地鐵站口,下了車,對江湖說了聲「謝謝」。
看他提著紙袋離去,江湖才換回到駕駛位上,又往那頭看一眼,徐斯已經進了地鐵站。
很難想像開慣跑車的徐斯會去坐地鐵。江湖搖搖頭,原路折返回去。
第二天徐斯上了飛機,抓緊時間補眠,隱隱約約聽到坐在身邊同行的洪姨同母親講了講騰躍的事情。
「騰躍未必不是一隻潛力股。做江湖的這盤生意完全進可攻,退可守。如果廠子做好了,徐風自然受益,屆時轉手多份收益。做得不好了,江湖自己的投資自負盈虧,賣了設備和牌子,我們的損失也能收回來,還能多收一隊人才。」
雖然是洪蝶講出來的,正正是徐斯對江湖這盤生意的看法,也是他最後決定同江湖合作的其中一個原因,可是乍聽入耳內,還是覺著頗為驚心。
徐斯暗中睜開眼睛瞅了嬸嬸好幾眼。
嬸嬸一如既往地光鮮亮麗,皮膚好得看不出年齡。這麼一個麗人兒比年輕她幾十歲的江湖還要風采翩然。尤其當斷處,能比男人更加堅決。
母親思考了一會兒,才說:「江旗勝如果不是心肌梗塞,講不定能渡過此劫,哪會給徐斯這種後生小輩撿了便宜?他的女兒我有印象,年輕人想做些事情,能互惠互利的話,助一把也不會費多大工夫。」
顯然,是贊同了洪蝶的意見。徐斯繼而又閉上眼睛,母親被嬸嬸說服總是好事一樁,免了自己許多口舌。
他在北京的時候,上海方面關於騰躍事務的處理由集團法務部和財務部主持,他同時暗示了任冰多多關注此事。
任冰得令,不多問是非,盡責把一總情況向徐斯如實匯報。
為江湖打頭陣的正是跟隨江湖進入騰躍的岳杉。她真不愧也是江旗勝身邊的人,專業素養不容小覷,同徐風辦理手續的便是她,同時她還把騰躍的財務制度好好地清理了一番。
至於江湖,倒是還沒有什麼太大的動作。
念及此,徐斯竟然開始期待看到江湖在騰躍會有怎樣的一番表現了。
Chapter 05 披荊斬棘
做人有三碗麵最難吃:
體面、場面、情面。
頭等人,有本事,沒脾氣;
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
末等人,沒本事,大脾氣。
徐斯回到上海的第二個禮拜,才得空親自去了一趟騰躍。
成為騰躍的控股方以後,他還沒有在廠內正式亮相過。一來,忙於徐風飲料華北市場的事務和小紅馬項目的籌建;二來,他是有心的,想江湖一定也不太希望他過分干預騰躍的內政。
這個女孩一定同她父親有一樣霸道的本性。他並不想將自己和江湖的關係從之前的劍拔弩張轉變成另一種形式的劍拔弩張。所以他在這天去騰躍事先沒有通知任何人,但是沒想到會還沒見到江湖,就碰巧親眼目睹了一場小小的對峙。
就在騰躍的車間裡,往日老在徐斯面前涎著臉的裴志遠,當著烏壓壓一群工人的面沉住面孔青筋暴跳,厲聲喝道:「老劉,你在廠裡做了這麼多年,難道不知道規矩?吃完中飯不好好休息,在這裡斗地主像什麼樣子?」
剛走到車間門口的徐斯見狀,不動聲色地停在車間門口旁觀。
裴志遠對面站的那個正是他開口指責的人。那人有張油光水滑的胖臉,天生瞇瞇眼,像極了彌勒佛,所以看不出他是在笑,還是沒笑。
江湖就站在裴志遠的身邊,一身白T恤破洞仔褲,下頭一雙騰躍的紅線膠底鞋。徐斯第一眼看過去,差點把她當成了工廠裡的打工妹。
她正微微皺牢眉頭盯著自己的舅舅。她身後站著個一臉驚驚惶惶的中年瘸子。
人全部齊了。
徐斯一個一個掃過來,對照裴志遠剛才的話和江湖曾經的介紹,便知「彌勒佛」應該就是劉軍,瘸子是劉軍的徒弟張盛。
劉軍聽了裴志遠的話用袖子揩一揩嘴,笑瞇瞇講:「我的老廠長,這有啥大不了的?你還不是炒股票?你是大賭,我們就小小地放鬆放鬆,不用這麼上綱上線。再說,這不是給我們江總經理出難題嗎?她不瞭解這裡的情況,會誤會大家的。」
幾句話好像是笑言笑語,但沒有給裴志遠留分毫面子,無怪乎他氣得臉上青白一片。
江湖仍是什麼話也不說。
裴志遠氣得直發抖,指著劉軍吼,「你來勞資科把賬算清楚,明天不用來了。」
圍觀的工人哄然。
裴志遠講完就背著手怒氣沖沖往車間另一個出口走了,剩下來的人只好看著江湖。
劉軍也看著江湖,「江小姐,我在工廠干了二十年,裴廠長現在當勞資科的老大了,不能就這樣讓我下崗吧?」他講完便立刻得到了站在他那一邊工人們的支持。
江湖終於開口講話,非常輕聲細語,「劉叔,工人在工廠裡斗地主影響是不好的,裴廠長的顧慮是對的。不過大家是需要放鬆放鬆,他也是一時氣急了才講出這樣的話來,您也不要放在心上頭去,我去同他講講。」
劉軍勉為其難「嗯」了一聲,江湖趁機拍拍手說:「大家先開工吧,趕了這批貨,我們月底開一頓洋葷慶功。」
工人們倒是聽她的話,一聲令下能做到各就各位。
江湖看見了杵在工廠門口抱胸看戲的徐斯。
她走到徐斯跟前,恭敬頷首,「歡迎老闆視察工作。」
徐斯用老闆的神氣掃一眼當著全體勞作工人的面,大大咧咧在工作間內坐下來喝茶看報紙的「胖彌勒佛」。
江湖說:「到我辦公室去吧!」
她的辦公室就設在廠房後頭的平房裡。
騰躍的廠區同紅旗的廠區相比,簡陋太多了。只不過一間制鞋車間並車間後頭一百多平米的平房。平房分成四間,作工廠管理部門的辦公室之用。
江湖的辦公室只有二十平米,鋪了原木地板,地板很亮,門口放著深棕色的鞋墊。徐斯抬腳在墊子上擦了擦。
辦公室的東面開了扇小窗,窗台上放了一盆仙人掌。這是房內唯一的植物。窗台下是一張宜家款的原木色寫字檯,比一般的寫字檯矮一些,因為要配辦公椅。辦公椅其實不是辦公椅,而是家用的單人沙發椅,上頭鋪著軟綿綿毛茸茸的白色墊子,坐上去一定很舒服。
徐斯選擇坐在舒服的椅子上,江湖只好轉移到寫字檯對面的雙人沙發上。
雙人沙發是橘色的,可以分拆成沙發床。沙發的左邊疊放了三隻水果色的三腳圓凳。右邊立著一張小巧的原木色兩用矮櫃,既可以做茶几,也能夠儲物。徐斯忍不住問:「這櫃子裡放被子?」
江湖點頭。看來她是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
江湖從寫字檯旁的書架上拿了一瓶屈臣氏的礦泉水遞給徐斯,講:「我不喝咖啡不喝茶,只好怠慢了。」
那座書架同樣是原木色的,足有九層,上頭五層放著書籍和CD,下頭三層放著些生活雜物和食品,什麼牙刷、茶杯和礦泉水、麵包、餅乾、巧克力全部混在一塊兒。最下頭一層是個開門櫃子,也許放的是江湖的換洗衣物。
徐斯沒有問,他扭開瓶蓋喝了口水,又望望包裝,講:「推薦換徐風的純淨水。」
江湖從書架上拿了一袋麵包同一支鋁管下來,鋁管像是裝牙膏的那種。她說:「我中飯還沒吃,不介意我先填填饑?」
徐斯請她自便。
江湖扭開了鋁管,將鋁管內的東西擠到麵包上,咬了很大一口。
她吃東西的表情很可愛,鼓著腮幫子很坦率的樣子,在他面前也絲毫沒有掩飾。
只是徐斯受不了她把牙膏狀的東西塗到麵包上,還吞嚥得這麼津津有味。他伸手就把鋁管從她手裡抽了過來,原來是帶蒔蘿的魚子醬。
「這玩意兒是配雞蛋和薄脆餅的,有你這麼吃的嗎?」
江湖從容地解決掉手裡的麵包,才說:「這樣方便。」
徐斯瞟了一眼她放麵包的袋子,「真夠崇洋媚外的,離這裡最近的一家Paul在金橋吧?老法的麵包有這麼好吃嗎?硬得可以砸人。」
江湖拍拍手,笑,「是在新天地的店裡買的,總覺得那裡的麵包發得比其他分店更好些。」
徐斯也笑。江湖保持著她生活的品質,很好。她是在認真且開心地生活了。
江湖從文件夾內抽出了幾份文件遞給徐斯,「這是最近的工作報告。」
徐斯將魚子醬放在手邊,接過文件,一份一份看下來。
這本來就是他今日來此地的目的,所以一定不會怠慢。重整騰躍後的管理工作和財務工作,她都處理得不錯,也有很專業的人在幫她,他很放心。他把文件看完交還給她。
江湖沒有打算隱瞞她目前遇到的首要問題,她說:「這裡有些老廠的陋習,一時半會改不了。劉軍手底下一幫工人散漫慣了,老是上班斗地主。」
徐斯問:「你舅舅不會才知道吧?」
江湖沒有作聲。
徐斯終於明白為什麼騰躍這麼多年只靠江旗勝施捨來維持生計了。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江湖應了一聲,「進來。」
瘸子張盛推開門,見江湖在待客,猶猶豫豫地講:「我——」
江湖快人快語且和藹,說:「進來吧,這位是徐風的徐先生。」
張盛怔了怔,只好一瘸一拐走進來,朝他鞠了一躬,「董事長好。」然後就站著沒敢說話。
江湖拆了一隻圓凳請他坐下來,和氣地說:「別在意,剛才的事情老闆已經看到了。我正要解釋一下。」
徐斯莫名地望住江湖,因為她口氣裡除了和氣,竟然還有幾分無奈和委屈。
天知道她怎麼一下就委屈了。
顯然張盛也看到了,他木訥的面孔上滿是為難,遲疑又遲疑,才期期艾艾對徐斯說:「董事長,雖然工人們午休時候鬥鬥地主,但他們做工還是很賣力的。」
這明明是在幫著江湖解釋的腔調。但徐斯自問從始至終,就這個問題上頭,他沒說過一句施壓的話吧?他決定不發表意見,看看她在唱什麼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