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立刻醒覺,一時心慌,一步踏錯,重重踩了徐斯一腳。
兩人猝然停了下來。
徐斯把眉毛一蹙,把她攬緊,俯下身,氣勢這麼迫人。
江湖只覺得心臟要跳到嗓子口,緊緊盯著他,生怕他大少爺脾氣說發作就發作,當場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
就是這種戒備,這種道貌岸然,讓她同日本的那一夜判若兩人。徐斯差一點又要冷笑出聲。
一個人怎麼裝出這麼多面?
他問她:「你這麼慌幹什麼?」
江湖低語,「踩到你真不好意思。」
徐斯說:「江湖,你還真是虛偽,心理活動太多也不怕累?」
他還是講破了,這樣倒也不用繼續裝腔作勢了。
江湖揚起頭,用一副坦然的態度講:「不如說是客氣。老闆,也許我的方式方法不會很好,但是究其根本,能得到最好的商業收益總是好的。是不是這樣的道理?我是給你打工的。」
在生意場上,他會認為江湖這樣一個合作夥伴能夠攜手共進,共謀利益。但他此時不太想當商人。
他抱緊她的腰,她的腰肢微微一顫。
江湖還是害怕的。他的目光逼迫著她,讓她清楚知道她剛才說的話有多刺激他。
撥亂線團的貓,弄了一爪子的線,現在無所適從,對他的下一步行動更加擔驚受怕。
江湖將眼睛閉牢,算了,與其讓他佔掉先機,不如自己先行就義,也好拔一籌。她踮了踮腳,輕輕在徐斯的臉頰上親了一親。
她的唇很軟,貼在他的面頰上停留的時間很短。
溫暖一閃即逝。
徐斯一震,繼而一怔。
她把眼睛睜開,她還頷首,她還微笑,「謝謝你照顧我,也謝謝你的寬容。」
她這麼輕輕易易地把他想做的事情主動做了。
徐斯無奈又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夠寬容你的。」
她卻說:「我會為你給予的寬容回報相應的收益。」
「你知道我剛才想做什麼?」
江湖抿了抿唇,「如果你做了的話,也許我會當場給你一耳光,我們倆都會暴露在這個不合宜的場合,喪失了體面。我剛才講過,杜先生說過『體面』不好吃。」
「這麼說,是你幫我保存了『體面』?」
在徐斯眼裡,這個厚臉皮的丫頭竟然還「厚顏無恥」地點了點頭。
他重重推開了她,帶一點微怒轉身而去。當然就沒有看到在原地的江湖重重吁了一口氣。
Chapter 06 昨日重現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風雨。
空留下點點滴滴的回憶,
在夢境裡循環演繹,
卻始終探不到你的消息。
這晚徐斯懶得再跑一長段路回自己的小別墅,乾脆回了離此處不遠的老洋房區,徐家的老宅便在這裡。
夜已經深了,洋房前的弄堂靜悄悄的,徐斯盡量把車開得靜悄悄,進門時也輕手輕腳,生怕吵醒母親和嬸嬸。
這一夜,他睡得不怎麼舒坦。一大清早就爬了起來,長輩們還沒醒來,他又開著車出去了。
清晨的太陽溫吞吞的,如同他昨晚輾轉反側之後的情緒。
一股氣憋在心口,那個難受啊!
他一路過了江,把車開進了騰躍的廠區內,才醒覺自己此舉太無聊。今日是星期天,誰知道江湖會不會在廠裡。
正好保安正在交班,見了他忙不迭打招呼,他搖下車窗問:「江小姐在不在?」
夜班保安講:「在的。」
好,不算白跑一趟。徐斯下車,把車鑰匙丟給保安泊車,他徑直走到江湖的辦公室門前。
徐斯敲了很久的門,江湖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來開門,但衣服穿齊整了,頭髮也順過了。
江湖一開門,一見是他就先吃了一驚,睡意全消。
她從來注意在這間工廠內的下屬們面前的形象,但是她沒有想到大清早來敲門的會是徐斯,大吃一驚之下,連睡意都跑掉了,第一個反應就是關門。
徐斯動作靈敏反應迅速,用手格住了門,一扳,人一側身就進了房間。他用力把門關上。
江湖往後退了兩步。
一大清早,她的反應遲鈍,思維也不清晰。她還沒法明白這個大少爺為什麼這時候出現,只是結結巴巴道:「你——你——」
徐斯一個箭步走過去,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對住她的唇吻了下去。
江湖一動也不動。
昨夜回到工廠,她就一直在想,自己給徐斯的那個吻,是做得過火了。一時間亂掉章法的爭鋒好勝,想奪掉徐斯的主動權,想避開徐斯的正面交鋒,想勝徐風一籌。但也許後果會很嚴重。
這正如日本那夜,她太懊悔自己這種不能自控的情緒讓自己做出特別荒唐的行為。
濫用曖昧,有違初衷。有違初衷,也許會遭到譴責。她竟然在這條暗道上越走越偏差。
為什麼不能像父親一樣,將所有的情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料想得到徐斯不會善罷甘休,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徐斯一大早來到這裡。他的吻帶著清晨微涼的氣息,僅止於她的唇。江湖緊緊閉著雙唇,她害怕地盯牢徐斯。有些事情的後果不是自己能夠掌握的,當年是如此,現今也是如此。
徐斯感受到了江湖身體的顫抖,她的唇甚至也在發抖。她沒有他想像中膽子那麼大。任性的大小姐,她所有的心機和任性,都有一定的心力承擔的範圍。
徐斯放開了江湖。眼前的人,且不說她是花容失色,但也基本接近這個狀態了。他往後退了一步,與她保持了一米的距離。
是他失態了,這是不應該的。今早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做他平日絕對不會做的事情。
江湖氣息很急促,胸脯都在起伏。
他們兩人都讓事情失控在自己的手中。
而江湖說:「徐先生,對不起。」
是他吻了她,但她對他說「對不起」。
徐斯忍不住好笑。那麼,江湖自己先承受不住,預備攤牌了?
她果真垂著眼瞼,看都不敢看他,低聲說道:「如果我做了什麼讓您誤會的事情,我想這都是我的錯。」
一股濁氣就這麼從徐斯的心底騰騰生起來。
他原來是要開始自省自己是失態的唐突的發了神經的,但她有必要做出撇個乾乾淨淨,把一切當作錯誤全數承擔的罪人姿態嗎?
徐斯反倒笑了,乾脆尋了那張舒適的辦公椅坐下來,還蹺起了二郎腿。他說:「江湖,說什麼傻話呢?你不是早就看出來我喜歡你嗎?說真的,我的確是想追你。」
江湖把眼睛抬起來,好像在思索,也許在思索要說怎樣的話來跟他周旋。他們這樣真不像一早就發生過親密關係,且剛剛還親吻過的男女。
他不會給她機會就此糊弄過去。
徐斯接著講道:「既然已經說白了,再裝腔作勢也沒什麼必要。你考慮考慮。」
他講完,立起身來,不管還在發愣的江湖,逕自開門走了出去。
早晨的太陽完全升了起來,徐斯再開回大馬路的時候,遇到了早高峰的堵車,正好方便他打一個電話。
他對齊思甜講:「明天我讓律師把那層樓過戶到你名下,算是提前給你的賀禮。就這樣吧。」
齊思甜半天沒有答話。
徐斯摁掉了電話。
很快齊思甜的電話回了過來,她說:「多謝你照顧了,好的,再見。」
徐斯回到家裡,母親已經起床,正同洪姨一起吃早餐。桌上放著蓮子銀耳羹,徐斯給自己盛了一碗。
洪蝶奇問:「昨晚回來睡覺了?這一大早又去了哪裡?」
徐斯答:「跑步。」
洪姨給他加了一碗白粥並油條,說:「胡扯,這外頭就是商業街,哪有地兒讓你跑步?」
徐斯嬉皮笑臉說:「我開車去中央綠地跑的。」
方蘋睨他一眼,「聽說你又換了車?」
徐斯預備聽訓。
方蘋沒有拿正眼瞧兒子,「一個人的身份不是用車來表現的,當年你爸爸踩黃魚車出的身,如今誰又能小瞧了他?只有那些沒三沒四不輕不重的二流子才會把錢砸在車上,開到大馬路上去招搖。現在公司做大了,就更要矜持,要穩重。」
徐斯沒有想到母親和那江湖丫頭會英雄所見略同,笑道:「媽說的都對。」
家政服務員進來送早報和信件,有一封請柬,用大紅的信封裝著,是給洪蝶的。洪蝶隨手放在一邊,也沒拆開。
等到了辦公室裡,自己的案頭也放了一個大紅信封,同早上洪蝶收到的那個一樣。Jane說:「利都百貨高總寄來的。」
他拆開信封,是一封結婚請柬,新郎的署名是高屹,新娘叫海瀾。
徐斯把任冰喚來辦公室,問他:「高屹的婚宴請柬收到了嗎?」
任冰果然是收到了,他以為老闆不想列席,便答:「我購好賀禮,附上贈言吧!」
徐斯說:「高屹做得倒是很周到,連我嬸嬸都請了。也沒見他們聊過幾次。新娘子你認識嗎?」
任冰是知無不言,「高屹的母親過世了,他也基本沒什麼親人了,這回請了不少商界的朋友,搞得很熱鬧。」
徐斯十分意外,其中故事千絲萬縷,他完全可以想像,但他忍住沒有再把問題問下去。他只是想,江湖認不認得這個新娘呢?
他決定親自出席高屹的婚宴。於公於私,都似乎是有這個必要。
但是,高屹會不會也請了江湖呢?
其實,江湖得知高屹結婚的事情,還是從齊思甜那兒聽說的。她是要同齊思甜談一個合作。這一步棋,對騰躍極之重要。
她預備在國內先借媒體用懷舊風把騰躍的概念炒熱,用手繪比賽來推出騰躍的新品吸引眼球,然後搭一搭齊思甜那部可能獲獎的片子,將騰躍鞋同中國功夫掛個鉤,從國外炒到國內來。而且最最巧合的是,東京電影節期間,在東京有個國際鞋業展覽會,天時地利俱全。
如今就差人和了。這需要齊思甜的配合。
江湖先是請岳杉出馬同齊思甜方面洽談,被打了回票。
從初中開始,江湖就知道齊思甜是一等難纏的角色。她若是求你辦事,必定千好萬好,若是反之,則效果也相反。當年紅旗盛大的時候,齊思甜為了爭取到拍一支自由馬的廣告,沒少在江湖身上下工夫。當然,她現在也有權利拒絕一支收入也許並不是十分豐盛的廣告代言。
這些人情冷暖,這段日子以來,她是嘗遍了。
江湖想起一段舊文,徐斯請齊思甜拍廣告,可是送了一輛跑車呢!也許這年頭男色加財色才會更吃香。她苦笑。
不過齊思甜畢竟懂人情世故,打了個電話同江湖打招呼。她說:「老同學,經紀人對我的代言管得嚴,本非我所願。」
江湖講:「沒關係,可以理解。」
齊思甜問:「什麼時候見面聊聊?好幾回和你在一個場合內碰頭,總沒空說上話。」
江湖只是苦笑。也許是因果循環。在父親在世的時候,是她從來不主動與這班別有用心的同學們攀交情,到如今,輪到她自己別有用心要攀附交情了,也是同樣這般的難。不是沒有一點點的自怨自艾。
齊思甜又說:「也許很快就有機會了,聽說海老師和高屹結婚了,你會不會參加婚宴?」
江湖沒有愣很長時間,她是這樣答的,「哦,是嗎?大概會去吧,看我的時間。」
掛上了電話,江湖愣了很長時間。
她就坐在辦公桌前,一個不注意,窗台上的仙人掌已經長了老大一圈,針葉繁盛。
她從來不養植物,念初中時上生物課,老師佈置同學們養花作業,她選擇最不用費心的仙人掌。她把種著仙人掌的花盆放在鞋櫃上,高屹每個禮拜會來家裡給她輔導功課,順便從江旗勝手裡領取家教報酬。他進門時習慣用一隻手撐著鞋櫃,用另一隻手換鞋。
江湖想用仙人掌來扎他的手。因為他總是不理她。
多幼稚的惡作劇。江湖罵自己天真無聊。
發這一陣呆,時間過得飛快,已經晚上七點半了。
岳杉每天七點半下班,下班之前會來找江湖聊聊。這天她同樣準時來了,手裡拿了一疊資料,隨手放到了江湖的辦公桌上。
兩人交流了一陣公事,岳杉把所有報告都講完,才遞出一份資料,「這是利都百貨五樓運動城的專櫃租賃合同。高屹手底下的人送過來的。」
江湖猝然一驚,早已平靜的思潮開始翻湧。
岳杉說:「他給了個五樓最好的位置,價格也很公道,很符合你計劃裡的直營店發展的策略。簽與不簽,你看著辦吧。」
江湖很唐突地問岳杉:「如果是爸爸,他會不會簽?」
岳杉考慮也沒有考慮,「你爸爸講過,人在市場上,就算被對方插過兩刀,只要生意可做可發展,仍然可以合作。他去廉政公署指證過你爸爸,但這份合同我研究過,沒有太大問題。」
但是,這是讓江湖會痛徹心扉的取捨,她說:「可是,高屹他——」有太多話難以啟齒了,忽而眼內蓄滿了淚,嚷,「我不想——簽。」
岳杉眼前的江湖,又回到幾個月前那副迷惘又痛不欲生的模樣。這是最令她心痛的。她感同身受。
她難過地閉上眼睛,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江湖放在書架上的鏡子,倒映出自己的面容。兩鬢微斑,面染滄桑,的確是不年輕了。
幾番滄海浮沉的蒼老身軀,願意重拾鬥志,站到這個女孩的身後,是因為從她的背影看到了另一個背影。
岳杉以為可以再次見證另一個王國的建立。
但江湖畢竟年輕。她有她父親的心機,但卻又有更多年輕的羈絆,那些無謂的羈絆,在江旗勝曾面臨的困境面前不值一提的羈絆。
這些羈絆讓她糊塗,讓她軟弱,讓她痛苦到無法保持清明的頭腦。
岳杉說:「傻孩子,你怎麼還把高屹看成是你爸爸的對手?你太不瞭解你爸爸了,以他的見識和手段,怎麼可能敗在籍籍無名的小輩手裡?憑他高屹,就算讓你爸爸那些投資失誤了,那又能怎樣?江旗勝就算是做錯了,也是有本事反敗為勝的。」她握住江湖的手,「你別小看了你爸爸。」
江湖在這一刻彷彿又回到痛苦的當初,怎麼都解不了的心結狠狠捆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呼吸都困難。她只是拚命搖頭,現時現刻沒有辦法做其他的思考。
岳杉感到很累。她露出疲憊的神態,站了起來準備離開。女孩還陷在痛苦深淵無法自拔。她以為她有著江旗勝的剛強。
但岳杉站了起來,江湖立時察覺到了。腦中保留的一段清明,讓她知道不能讓岳杉在此時離開她,然後再用另一種態度來猜度她。
幾乎是下意識地,也是別有用心地,她在岳杉還沒走出這間房間時及時開口,「岳阿姨,我知道我自己很蠢,總是想著這些。可是,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事,不是你站在我面前,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你做了足夠讓我痛恨的事情,我卻沒有足夠的理由去恨你。」
她的語氣極為悲慼,讓岳杉不禁站住。
江湖用紙巾把眼淚擦乾。
她想,她很久沒有完整地去想一想,那段往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但是她願意把這段往事向岳杉傾訴。
十四歲之前的江湖,一直以為高屹的生活中,只有自己和高媽媽兩個女性,她有足夠的時間霸佔高屹的全部時間。
當然,這是在高屹遇見海瀾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