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江湖在情感的收放之間,分寸可以把握得極妙。

然而,她還是放縱了,講了那樣的秘密。她清醒以後,一定會後悔一時口快發洩情緒。

徐斯冷笑,心內跟著躥起涼意。

江旗勝的黑白曲直就好像無底深淵,底下陰風陣陣,不知深有幾許。有些問題,他越想越膽戰。

江旗勝會是怎樣的一個心狠手辣的對手?不過他畢竟已經故去了,自己是想得太多了。在江湖,江旗勝已成心底的一道傷口,一重懷念。

徐斯回集團總部開了幾個會,隨後召來任冰詢問小紅馬項目的進展。任冰把一切安排得很好,只是營銷方案還需要再商榷。

徐斯還沒有著手同海外投資公司具體聯繫這個項目,他想待有了萬全的把握後再行動。

任冰表示贊同,這位上司不是個會妄自尊大、衝動行事的人。他說:「我研究了江湖的方案,她做得很全面。媒體預熱週期很長,每個週期都有主題,配合推出來的新產品。同時在經銷商那頭下了工夫,等鞋博會回來,問他們拿貨的就要似雲來了。」

徐斯說:「她慢慢瞭解市場,也慢慢讓市場接受,有這個耐心,很不錯。」

一開始慢一點,但是慢慢知道彼此需求,也未必不好。

等任冰退出後,徐斯吩咐Jane推了晚上和同業聯絡感情的飯局,提前一個小時下了班。

他又去了騰躍。

江湖正在廠房內看手繪展的展板設計樣稿,展會公司的工作人員恭恭敬敬站在她的面前聽訓。

她說:「我的主題要中國紅,要鮮艷,要閃亮,要商場內所有的人一望即知。不要這麼雅致和矜持。老牌子一次爆發,需要有激烈的情懷。這一次手繪的第一名也是用紅色做主色。」

她又對莫向晚講:「我同意用『快閃』方式開場,足夠吸引商場內看客,人山人海那是最好不過,一定要有電視台拍攝,申報、晨報、晚報的記者務必全部確保到場。還要有年輕人自己拍攝,然後放到開心網、人人網、寬帶山傳播。」

徐斯在她身後開口,「如果江總還有預算,還可以現場資助貧困大學生,學校領導就會捧場,以後團購少不了。」

江湖說:「已經安排了。」

她早已將徐斯的有效建議付諸行動。

莫向晚拍拍手,讓大家各就各位。

徐斯伸手指示,「去你辦公室談。」

江湖跟在他後頭進的辦公室。

他隨意地坐到她的辦公桌上,看著她面色鎮定地走進來,還微微頷首,說:「老闆,有什麼指示?」

真是好定力,果然把昨晚的失態當作過眼雲煙。

徐斯失笑,「我想沒有一個男人聽到女朋友叫自己老闆,會覺得順耳。」

江湖臉上抽了一下,這位風流公子就這麼把自己的身份落實了。也好,他除了談情談公事,沒有談隱情,連一點點的暗示都沒有。想起這一點,江湖心中還是有些微後悔的,昨晚是自己大意了。

探望過高屹和海瀾,她心內波濤又掀起百丈巨浪。有一種情緒急於宣洩,把心內重重負擔袒露。只在那片刻,她下意識中把徐斯當成個好的聽客。這一份篤定來得太突然了,雖然她已做好心理準備同他談一場天時地利人和的戀愛,也調整出自己所認為的最合適的進退尺度來周旋,包括身體的,包括言行的。

也許她認為他一向懂得取捨和進退之間的把握?向他宣洩是安全的,是可以萬無一失的?可宣洩的時候,她真的什麼都沒有想到,只是想說說。

江湖想了老半天也百思不得其解。可為什麼偏偏會是徐斯呢?她又想,也許徐斯被江氏父女的這些複雜往事攪得知難而退也講不定。但,徐斯又來了,他說他想追求她,似乎至今未曾改變這個主意。現在的事實也證明,他確實是個安全的聽客。她又意亂紛紛了。眼前的徐斯就這麼三分正經三分不正經,半真半假地望著她。

徐斯抬腕看了看手錶,講:「六點半了。」

他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親密地抱了抱她的腰,「現在你我都下班了,你可以陪你男朋友吃頓晚飯嗎?我覺得水煮魚不錯。」他還在她的面頰上親了一親。

江湖沒有迴避,側了頭,正好看到徐斯身後的令箭荷花,霸佔室內一角,火紅花朵可以把窗台上的仙人掌阻擋。

她把臉仰起來。

兩人一齊去了食堂,工人們吃飯聊天,氣氛輕鬆熱鬧。

食堂一角張貼了高一米寬三米的大板報,裴志遠正指揮手底下的助理張貼優秀員工的照片和事跡報告。

徐斯饒有興趣地在旁看了半天,江湖解釋:「上個月開始評選優秀員工,根據工作績效和出勤率,每半年一次,有加獎金。」

裴志遠笑瞇瞇說:「重獎之下,必有勇夫,現在趕訂單和我們自己的產品,那效率叫一個高。」

江湖輕蹙雙眉,但不刻意讓旁人察覺。

但徐斯察覺了。

她還是直白,欣賞與鄙棄黑白分明,只是現在懂得把不屑掩藏起來,明白收斂,以及與人面子。

裴志遠湊過來同徐斯隨意聊了兩句,徐斯打了個哈哈。

莫向晚同市場部的同事和設計師一起走進來時,江湖真心微笑,說:「怎麼還不下班?早點回去吧,你兒子也要吃晚飯。」

莫向晚笑道:「有他爸爸帶著。我同幾位再核一下活動流程,明天要和公關公司開會,也要提前知會媒體。」她對徐斯點頭打了招呼,並沒有過來湊這頭的熱鬧。

江湖去廚房吩咐了晚餐餐點,出來同徐斯坐到一處,她說:「莫向晚是個很負責的市場專才,幫了我很多。」

徐斯說:「你付工資,員工盡力,這很正常。」

「現在一個崗位要招聘到合適的人,並且這個人能盡力去幹,其實很難。」

「就像找對象?」

江湖沒繼續接他的話題。

這頓晚餐她又只吃沙拉和麵包,用她那種怪異的搭配。不過細心的廚師給她燉了一盅雞湯。

徐斯心想,她的員工都是真心為她解決問題,她不發作小姐脾氣的時候,原來有這麼大魅力。只怕她以前從來沒有用過這些心思。

江湖是的確用了心思的。

工友們因為住在工廠後的職工宿舍,都把食堂當作休憩玩樂場所,吃完了飯,有人把食堂前方的投影幕拉下來,開了卡拉OK。

設施倒是很全。徐斯一一看在眼內。

有人上去唱歌,也不迴避江湖和徐斯在場,可見這樣氣氛的培養不是一朝一夕的表面工夫。

工友們開始輪流唱K,都是極俗的流行歌,唱得也不算好聽,江湖一邊用餐,一邊隨大家一起拍手,快快樂樂地把一頓飯吃完。

讓徐斯意外的是,有女孩唱畢一曲後過來請江湖也唱一曲。裴志遠看到了,喝了一聲,「搞什麼搞?開聯歡會啊?」

江湖不以為忤,反而笑著對她的舅舅說:「放工了嘛,大家一起輕鬆輕鬆。」

她落落大方走到食堂前頭,拿起了話筒。

徐斯不知道她會選唱什麼歌,但她竟選了鳳凰傳奇的《自由飛翔》,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認為她不該會選擇也不會愛聽這樣的歌,那自然是她用了心機來同普通工友相處的。

以前的江湖,絕對不會花心機來做這些事情,因為不必花這些心機就什麼都能得到,有一個江旗勝捧她做呼風喚雨而無須兼顧他人感受的城堡公主。

如今公主頭頂上沒有了庇蔭,她只有放下身段,親自披荊斬棘,開始真正屬於她自己的人生。

是的,有心機才能把事情做好,才能重出生天。

徐斯同大家一起為她鼓掌。

江湖的歌唱得很不錯,很有她的特色。當她唱到「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飛翔,燦爛的星光,永恆地徜徉」,窗外已是星光燦爛,食堂內的工友為她打著節拍,節奏激越,可以勵志。

這便是江湖要的效果吧。

可徐斯分明就感覺到確有什麼照耀到他的心頭上,似煙火盛放,或許真有芳香進駐。

他怎麼就會覺得這首歌這麼動聽?他不自覺就會同身邊的普通工人們一起為她鼓掌。他們都是真心喜歡這樣的歌曲這樣的旋律,所以聽到江湖為他們演唱這樣的歌曲會真心地去快樂。

同江湖一起吃完了飯,徐斯又建議去她的辦公室再坐會兒。

江湖不好拒絕。她沒忘記他在追求她,她也瞭解他對騰躍內政的興趣同樣很大,每回來廠裡必定要把近期重要文件過個目。她情願現在講公事而不要談「追求」。

江湖找話題向徐斯匯報,「齊思甜和我們的合同已經簽好,兩個月後我們飛東京,手繪比賽之後的營銷活動可以開始了。」

徐斯只是笑著瞅著她,讓她有一種被洞穿的窘迫。

他並不答她,把文件也隨手放在一邊,反倒翻了翻她放在書架上的CD,最上頭一張是Olivia Newton John的One Woman's Live Journey。

他想,這才像江湖真正愛聽的音樂。

江湖擋住他的手,嘟噥,「別亂翻我的東西。」

他就把手放在了她的腰間。

她的腰很軟,他知道。並不久遠的記憶一直提醒著他。

江湖一時間沒出聲。她是在片刻之間思前想後,最終決定不開口拒絕。

她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俯下來,吻住她,深深地,一定會有唇舌交纏。

她沒有拒絕。

他另一隻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身體,感受她的心跳,並且停留在那裡,輕輕包裹住她心臟跳動的那個地方。

江湖忍不住伸出手來,握住了他的那隻手。

推開他,還是不推開他?她的手在猶豫。

後來,她還是沒有推開他。但徐斯結束了那個吻,又吻了吻她的耳垂,在她的耳邊說:「One Woman's Live Journey。你的心跳一點都沒亂,我反而想讓你喝點酒了。」

他的前後兩句話沒有任何因果關係,她聽得愣住,不知他是為何意。

徐斯鬆開了她,還是把書架上那張碟抽了出來,說:「借給我聽幾天。」

她可能說「不」嗎?江湖默允。他這樣的人,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怎可接受拒絕?

徐斯把碟放好,說:「就知道你不願意。」

「……」

她無語的表情很可愛,欲辯又止,明明心存不滿,表面還得硬裝著大度,像個任性孩子努力要扮作大人的成熟。

徐斯忍不住又親了親她,江湖下意識低頭要躲,他就順勢吻到她的額頭上,還對她說:「明早來找你吃早飯,叫大廚準備白粥醬菜。」

徐斯走後的不短一段時間,江湖都愣在那裡,出不得聲。好半晌,望望窗台上的仙人掌,再望望書架旁的令箭荷花,又陷入良久的冥想。

那之後的好一陣子,徐斯沒有再找江湖,或許知道她忙於手繪大賽的諸多事宜,就不多做打攪。

江湖鉚著一萬分的精力在做這件事情,當萬事俱備,次日就要見真章的時刻,她開始做了最差的打算。

岳杉看出了她的患得患失,鼓勵她說:「就算失敗了,也不一定就是壞事,起碼可以積累經驗,重新來過,只要有信心就永遠不缺下次機會。」

江湖識清自己的內心,自己害怕失敗,在高屹面前,在徐斯面前,以及——在父親的面前。

手繪比賽前夜,她回到家中,卻失眠了。

空蕩蕩的大屋子,江湖開著電視機都覺得冷清。她打電話給徐斯。這時是夜裡十二點。

鈴聲響了很久,他也許睡著了。江湖剛想放棄,那頭接通了。

徐斯的聲音很沙啞,顯然剛從睡夢中醒過來,他問她:「睡不著?」

江湖點頭,一想,他又看不到,就「嗯」了一聲。

徐斯說:「別緊張,你會成功。」

她怯怯問他:「徐斯,你做過這麼多項目,能不能說個成功的案例給我聽聽?」

徐斯想了想,「當年徐風第一次做果乳,在杭州請了鼓樂隊巡街,晚報上刊廣告現場派送,後來現場被擠爆,第二天經銷商拿貨踏破門檻。」

她笑,「還當年?不像是你做的。」

「是我爸爸做的。」

她不語。

他說:「二十年前,別人都以為這樣的手筆是發瘋。」

「也許我們沒辦法超越他們。」

這樣的想法徐斯偶爾會有。

「他們有一種——我們不會有的信仰。」她說。

這樣的想法徐斯偶爾也有。他說:「他們遇到的困難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但他們成功了。相信你的爸爸,你會成功。」

江湖閉上眼睛。

相信爸爸。她一直都相信,然而,她又害怕這樣的相信,一直害怕著。

徐斯說:「有一句歌詞——『時光洗禮,唯有風采會留低』。他們留下的風采足夠我們學習,其他的,你無能為力。」

江湖躺在床上,身體軟弱下來。

其他的,你無能為力。徐斯知道她的無能為力。原來有這麼一個人知道她明白她,並不是件太壞的事。

徐斯接著又和江湖說了許多話,都是閒聊,說起了他的父親。他對父親的印象並不深刻,也許是因為父親去世得早,隱約只記得些許片段。

她總能從他口中的父親,聯想到自己的父親,她說:「小時候我喜歡坐在爸爸的肩膀上,他帶我去人民公園玩,那兒離我家很近,他總帶我去,幾乎每個禮拜都帶我去。他帶我去的時候就把我放在肩頭。好奇怪,我怎麼記得這麼牢?那時候我才三四歲。他把我拋得很高,又能很穩地接住我——」

她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再講下去就傷感了,徐斯於是結束話題,說:「你累了,快睡吧!活動在十二點開始?」

不知為何,徐斯能把這個時間記得牢,竟讓江湖心頭莫名一暖。她答:「是的。」她轉頭看床頭櫃上的鬧鐘,時間不早了,為了明天,她無論如何需要逼迫自己快快入睡,便同徐斯道晚安,掛上電話。

她只是道晚安,沒有更親暱的道別語。徐斯捉著話筒好一會兒才緩緩放下來。

不知道江湖同以往的男友是如何交流的,這麼吝於給予甜言蜜語。是天生缺少女性溫柔?他想,應該不是。

當年洋娃娃一般的江湖也只是對牢江旗勝一個撒嬌撒癡,如今父親不在,她再難有小女兒情態,該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徐斯就給自己找了個這麼合情合理的理由,讓自己安心入睡。

一覺到天亮,徐斯被手機鈴聲鬧醒,這時才九點。

徐斯拿起手機,方想起來,這不是電話而是昨晚設的鬧鐘。他哂笑,下床,極快地打理好自己,驅車去新近開業的利都百貨。

百貨大樓在雙休日的早晨一開市就吸引不少人,大樓中庭人群湧動,把早一日搭建好的騰躍活動的舞台淹沒。走近幾步,才能望清火紅的展板。莫向晚正同邀請來的活動主持人聊天,對方正是因最近球賽解說而人氣提升了一把的電視台體育節目的年輕帥氣男主播。

莫向晚看見徐斯,便抽空過來打招呼。徐斯說:「原來請了這位當主持。」

莫向晚笑道:「江湖幾個月前就定了他,那時候他報價低,人氣還沒現在這麼高。托了最近球賽的福了。」

徐斯點頭,又看到岳杉同裴志遠在展台後頭同商場負責人聊著什麼,只是不見江湖,便問:「江湖呢?」

莫向晚看看表,驚呼,「喲,都十點半了,江總還沒到。」她去找岳杉尋人,顯然那頭的人也不知道江湖的去向,一下全都慌亂起來。

徐斯掏出手機,給江湖撥電話,她那邊總是占線。他就發了一條短信給她,問:「你是不是在人民公園?」

過了一刻來鐘,江湖才回復他,只有一個字「是」。

岳杉過來抱歉道:「江總十一點半會準時列席。」

徐斯笑了笑,「我知道。」

這裡離開人民公園並不是很遠,徐斯叫了出租車過去不過用了十來分鐘。公園早已經改建成公共綠地,綠樹蔭蔭一片,在鬧市的中央格外清涼,附設各種各樣可以歇腳的台階石椅,供人們休憩。

有孩子嬉笑打鬧著從徐斯身邊跑過,徐斯撥了電話給江湖,問她:「我已經到人民公園,你還在?」

江湖顯然一愣,方說:「你在哪裡?」

徐斯也這樣問:「你在哪裡?」

她答:「遊樂場。」

徐斯很難形容這樣的江湖。

《我要逆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