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江湖不由自主地就往後跌去,手中杯子也被拋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響聲如驚雷,震得她滿腦子嗡嗡作響。

幸好洪蝶伸手扶住了她,她甩開洪蝶的手,跌跌撞撞退到一角,腳邊的東西絆了一下,正是那盆令箭荷花。

洪蝶也立了起來。

「環宇和利都的事情之後,我打聽到高屹是高班長的遺孤,我當然查過高班長夫婦是怎麼死的。高屹一直在香港的利都工作,而你爸爸一直有投資利都的股票。這之間的聯繫一看即明,連我都一下就看出高屹包藏禍心,你爸爸又怎麼可能看不出來。他是從來沒有把高屹這點復仇的小心思放在眼裡,他太自負了,根本不屑迴避小輩的暗箭。很好。關鍵的時刻,我就助了高屹一程。高屹也真是背水一戰了,他和我不約而同地做了同一個舉動,我們都把自己的財富投入到這場賭局中,哄得你爸爸深信不疑。你爸爸最大的一個缺點,就是他以為別人和他一樣唯利是圖。」

說完,洪蝶突然仰頭大笑,笑聲透出蒼涼的淒厲,聽得江湖難受極了,只看著她身體軟了一軟,整個人都搖搖欲墜的。

洪蝶勉力地支撐住自己的身子,「這都是報應,報應!是對他的,也是對我的。我從來沒有放棄尋找我的大兒子,我一直堅信他是活著的。我找過團長老婆,他們一家很早很早就偷渡出了國,之後就和國內斷絕了音訊。可是,就在環宇和利都的事情發生以後,他們回國了。這女人主動找到了我,她說她皈依了天主教,這些年來受到良心的譴責,要向我贖罪。當年他們決定回到城裡後再從福建偷渡出去,正在想辦法籌錢。恰好高班長的孩子病死了,他又因為工傷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他們出了高價托人買個嬰兒來養。團長老婆說,她當時看我可憐,才出了這個主意,見我不願意,原本想算了。可是,沒想到我生了一對雙胞胎。我生下老大時昏昏沉沉,她貪念一起,就把老大抱去賣給了高班長夫婦。他們兩夫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替江旗勝養大了兒子。」

「我立刻回到東北查了高屹的出生記錄,他根本就沒有出生證明。我又找到高班長家的親戚,他們證實了高屹是抱養的,他們還給我看了高屹小時候的照片,和我可憐的小兒子小時候一模一樣。」

江湖顫著手,指著洪蝶,卻只能傻傻地喃喃,「爸爸——高屹——爸爸——」

「你爸爸看到了小兒子的照片,我也告訴了他,他可憐的小兒子是怎麼死的。我還告訴了他,他本來可以有一對聰明伶俐的兒子,他的大兒子這麼年輕就有這種心計設局,還有這種狠勁。你爸從我這裡離開回了紅旗集團,最後能倒在他的辦公桌上,而不是監獄裡,是他的福分了。」

花海之中的洪蝶,聲音還是那樣的平靜,彷彿說出的這些颶風巨浪都是過眼的一縷灰塵,那樣的輕。她在花海之中,又像是在巨峰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江湖不住地顫抖。這個女人,竟然有著這樣的手段,這樣的方法。她背靠著花房的門,萎靡地虛弱地滑落到地上,用微弱的聲音問:「高屹知道不知道?」

洪蝶說:「孩子,你從小就生活幸福,從來不知道世間疾苦,這是你的一份幸運。江旗勝作為父親,是個好父親。高屹作為哥哥,也是個好哥哥。他們不想讓你知道,就絕不會讓你知道。」她走到江湖的面前來,「可你也有和他們同樣的洞察力,你只要想知道,也總能知道的。」

江湖用手背摀住嘴,死死地,想要把哭泣的意圖堵住。

洪蝶慢慢蹲在她的面前,「在日本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你這麼傷心,這些磨難就把你打倒了,你是不是能站起來?如果是江旗勝,一定能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江湖終能憋住了這一口氣,「所以,你告訴了我半段的故事,其實,其實你一開始就想把我爸爸的——的——惡貫滿盈全部告訴我,是不是?你只告訴我一半,就好像給我喝了一半的毒藥,留我個活口,日後再流瘡流膿。」

洪蝶只是微笑,那麼善意的笑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惡意來,她說:「孩子,你不應該來找我的。」

她一步一步往前進,江湖往後縮著肩膀,雙手反在背後扶著門框站了起來。

花房裡光彩繚亂,她看不清眼前的是天使還是惡魔,接踵而來的真相已超出她的神志她的心理所能承受的範圍。她慌不擇路地往後退,一直退一直退,一直到有人在她身後扶住了她。

徐斯面對著嬸嬸,沉聲說:「您別再說了。」

他被江湖猛地推開了,江湖根本不去想為何徐斯會出現,就踉踉蹌蹌一路奔下了樓,奪門跑了出去。

徐斯腳步一動,洪蝶就在他身後說:「別追了,追上了你們也不知道要對對方說什麼。」

徐斯定在原地,他慢慢轉身過來,「您真的不能改變主意了?」

洪蝶又回到花房內,坐了下來,徐斯跟著進來。

她仰頭看著窗外熱烈的太陽。

她說:「我的大半生好像都在期待著這個結果。」

「叔叔會很難過。」

「他臨終的時候,讓我放棄過。但是我停不下來了。」

「嬸嬸——」徐斯伸出手來。

洪蝶避開了他的手,說:「你已能保全徐風,其他的統統不關你的事情,我也不會再牽累你們。」

徐斯收回手,轉過身走了出去,最後回頭,他說:「嬸嬸,你的心裡真的好過嗎?為什麼不把這些都忘了呢?」

洪蝶幽幽歎了一口氣。

徐斯跨出一步,快速下了樓,也出了門。

江湖跌跌撞撞衝出徐家大門,上了車,發動了汽車慌不擇路地開了出去。

自從在漠河知道了洪蝶和父親曾經戀愛過的過往後,她敏感地聯想到洪蝶曾說的那半段往事。這段過往所可能牽連出的事實,就像生在身體內的癌細胞,每分每秒都在折磨她,讓她顧慮,讓她掙扎,讓她戰慄,讓她痛不欲生,讓她不忍面對。

而真相,就是這樣一個鮮血淋漓的猙獰傷口,醜陋無比又疼痛無比。所有的疼痛又是不可宣洩的,正如她在之前隱隱然已經預料到的。洪蝶有著這樣一段不堪的過往,她的父親正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江湖的全身都在發抖,她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勇氣面對,沒想到還是不行。世界就在腳下變成了碎屑,她不知自己身陷何處。

她想到了高屹。她在想,高屹知道了這一切之後,又是怎樣面對的呢?

而他,什麼都沒有對她說。

江湖掉轉了車頭,一路瘋了一般地飛速趕到了利都百貨,把車停好,她就開始打高屹的電話,對方一直是忙音狀態。江湖穿過她做過活動的大堂,坐上員工電梯。她記了起來,小紅馬旗艦店開業的時候,她在這裡見過和高屹並肩而立的洪蝶。

他們說過些什麼呢?

她匆匆進入百貨樓的前台,問前台小姐:「我找高總。」

前台小姐猶猶豫豫答道:「高總離職了。」

江湖驀地一驚,扭頭就想往高屹家中趕,突然驚覺自己根本不知道高屹住在哪裡。

她略略鎮定,問前台小姐:「可否告知高總的地址?」

對方十分警覺,江湖又補充道:「我有個項目一直同高總接洽的,請您幫幫忙,真的很緊急。」

前台小姐不管江湖如何哀告,就是不願意告知高屹的地址。

江湖垂頭喪氣地走出了辦公區。

外頭是熱鬧的商場,對面就是小紅馬的旗艦店,年輕的父母帶著可愛的孩子在裡頭開開心心挑選衣服。門頭上跳躍的紅色馬駒,有一種浴火奔跑的姿態。

江湖看到徐斯迎面朝她走來。

他說:「我知道高屹住哪裡。」他抓著她的手,不容分說地拉著她坐電梯下樓,進地下車庫拿車。他把她塞進車裡,自己坐在駕駛位上。

江湖的眼圈紅著,發也凌亂,就一會兒的工夫,又回到了天城山那夜的樣子。

徐斯把車前的面巾紙盒遞到她的面前。

江湖啞著聲音說:「我不會再哭了。」

徐斯收回紙盒,「一切都會過去的,只要你願意,就沒什麼不可能。」

江湖拚命搖頭,她說:「徐斯,我不是你,江旗勝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她狠狠抿緊了唇。

但徐斯說:「江湖,你最後選擇了主動找嬸嬸,應該做好心理準備去面對一個最壞的真相。」

江湖抓著胸前的安全帶,過了半會兒,她問他:「今天你既然在家裡,我想,你應該是知道了這些事情。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徐斯歎了氣,「我和你一樣,一開始知道的都是一些蛛絲馬跡。最早應該是在叔叔臨終前,他和我聊了好幾次嬸嬸。他說,嬸嬸有極高的管理能力和資金運作能力,能和我媽配合得很好,她們可以成就徐風的事業。但是,他又很慎重地提醒我,要我一定要注意嬸嬸的投資方向和交際圈。除此以外他就什麼都沒有說了。我猜他應該非常瞭解嬸嬸的過去,但是他愛她,所以不忍心在任何人面前說她的舊創。」

「叔叔去世後幾年,嬸嬸和舅舅一度走得很近,舅舅為了她和舅媽離婚是我們家心照不宣的秘事。我媽一直忌諱這些事。我以前以為嬸嬸沒和舅舅有結果是因為我媽,一直到你爸出現在她身邊。我開始覺得奇怪。尤其是沈貴的項目和利都的項目都很可疑,我試探過嬸嬸,攪黃了和沈貴的合作。後來,我才發現嬸嬸在香港早就有了自己的投資公司,還和你爸爸在海外註冊公司做了私募。她對徐家畢竟是有感情的,沒有讓她的私仇影響徐家的產業。」

「我找的私家偵探把你在哈爾濱和漠河的行蹤報繪我,我就去查了你查過的資料,比你查得更徹底。然後我瞞著我媽私下找嬸嬸談了,她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徐斯轉頭望了望江湖,「你為什麼一直不肯把你知道的這些告訴我呢?幹嗎非要一個人承受?我建議嬸嬸和我媽去國外旅遊,她們都去意大利好幾個月了。現在只要高屹是安全的,她作為一個母親就有可能把過往全部抹掉,安心生活下去。我希望她可以放下過去,也不要再牽涉到其他人了。況且,我舅舅在這件事情裡也有撇不清的關係。這也是我的私心。嬸嬸回來參加完海瀾的葬禮,又被我哄走了,可我沒想到你最後終於還是打電話給她了。」

江湖扭頭望著窗外,低喃,「你在怪我,是不是?」

徐斯只是喚:「江湖——」

她一直看著窗外,於是他選擇暫時沉默。

徐斯把車開到了離百貨公司不遠的一處酒店式公寓前停下來,他們並肩進去,到服務台詢問高屹的房號,得到的答覆是高屹前天已經退房並且結算了租金。

他們從酒店式公寓出來,天空一反常態地陰了大半。風挾帶著塵土飛揚起來。

走到車前,江湖攔住了想上車的徐斯,她說:「你回去吧。」

徐斯把手插到褲袋裡,看牢她。

她果然是已經知道了,他俯身過來,一把將江湖抱在懷裡。他說:「江湖,你不應該再用這些事情折磨你自己了。」

江湖把頭扭開,不想面對他的眼睛。

江湖在他的懷裡說:「徐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也不知道你現在對我的愛和憐憫會不會因為這些前塵往事而終有一天變質,你——本來也不是容易妥協的人,如果你因為今天的妥協,而在日後生出加倍的後悔,我也是不情願的。」她又一次慢慢推開了徐斯,「我們都沒有辦法把這些發生過的事實全部抹殺。我的親人,你的親人。徐斯,我過不過去。我在今天之前,在還不知道全部真相的時候,只要一想起我們兩家之間可能存在的恩恩怨怨,就沒有辦法再坦然地面對你。你之前追問我,我都沒有勇氣告訴你這些事情,告訴你我能猜到難堪往事,告訴你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再面對你的嬸嬸、你的媽媽、你的家庭,現在還包括你的親戚。新的矛盾舊的矛盾,每一個矛盾都是我們之間的一道鴻溝,我沒有辦法跨過去,真的沒有辦法。」

徐斯就站在她的對面,凝神望牢她。

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無辜而深情的表情,她也終於相信了他對她的情之所鍾。

可是錯的時間錯的對象,只有千般悔恨萬般遺憾。

徐斯沉沉出了一口氣,他緩緩地說:「江湖,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反覆想著一個問題,我沒法再騙我自己——江湖,我愛你。」

江湖忍了很久的眼淚,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徐斯再忍住,「可是,可是我沒有辦法再跨到你這裡,用一句『重新開始』,開心地接受你的愛,再過以前的輕鬆富貴的生活。你嬸嬸她——在今天之前,我只是憑借猜測就已經沒法面對了。但是今天,就在剛才,一切都落實了,我連迴避的機會都沒有了,我更加沒有辦法回到以前了。是的,這都是我自找的,我是可以迴避的。可是我沒有辦法,那是我的爸爸——他——他再怎麼樣——也是我的爸爸。你心裡也是有數的,我們——就不要再互相欺騙了,別的人——也絕對不會允許我們這樣互相欺騙。與其繼續痛苦下去,我們——不如不見。」

她說完,狠下心,咬下牙,鑽進車內,把門重重關上鎖住,踩下油門,將徐斯遠遠拋離,好像也能將所有有關的甜蜜的悲傷的回憶全部拋離。

當她在父親的命輪軌道內繼續父親延續下的命運時,江湖想,自己就已經失去了很多自由。

她流下了眼淚,天空也落下了雨。

江湖是在兩天後,才從岳杉那裡得知原來高屹去了香港,向香港律司商業罪案調查科自首,環宇金融和利都百貨在兩年多之前的內幕交易正式浮出水面。

江湖問岳杉:「我想去香港一次,能不能見到高屹?」

岳杉說:「原則上是不可以的,他還在被調查期間,除了律師,誰都不能見。但是我聽說高屹根本沒有找律師。我想不通他到底是怎麼了?」

他是無法再承受陷害生身父親致其死路的良心譴責。江湖沒能把這句話說出來。

這晚,她跪坐在父親的相片前,望住父親。

她對著相片說:「爸爸,爸爸,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無人答她。

她說:「爸爸,我很累。」她伏在了沙發上,看到了櫥上擺設的那些獎狀,昭示著父親曾有的煊赫。

他可以豪擲千金,幫助那些生活在貧困之中的人們;他也可以極盡君子之道,溫柔體貼,用男性特有的豪情和細心關愛女性,解救其困其窘而不乘人之危。

可是,在另一面——

他用盡手段獲取利益和榮耀,他忘情棄愛,置恩人戀人於死地,最終,他踏上巔峰,然,山峰下頭早已堆積了纍纍血債。

念及此處,江湖幾乎再度心碎。

父親泉下可知他的兒女為他吞下的苦果償還的苦淚?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昭昭日月,誰都不能倖免。

江湖抱緊了自己,縮成了一團。只留在相片內的影像,只留在記憶中的父親,只能在相片裡抓牢著她的兩條小腿,在現實的路途上,再也不能帶給她任何一片庇蔭。

江湖還是在第二天動身去了香港,同岳杉約好碰面。

隔了好幾個月之後的再相見,岳杉幾乎大吃一驚,江湖整個人不是清瘦了,而是曾有的神采走了大半,彷彿經歷過什麼浩劫一般。

她搖搖江湖的手,「你到底怎麼了?」

江湖還能鎮定地對岳杉講:「阿姨,我很好。您放心。」

她已下定決心,不管岳杉問還是不問,她都絕對要維護好岳杉心中的父親形象,不能生一絲一毫的損傷。江湖咬住這個關口,沒有向岳杉透露。

她們在香港走了一些江旗勝舊時留下的人際關係,終於得到一個在合理範圍內的通融,可以同高屹通個電話。只是一切需高屹同意。

正被拘留調查的高屹很快給了回應。江湖可以在調查科的辦公室裡,同拘留所內的高屹通電話。

當拿起話筒,江湖的手不自禁地顫抖。她緊緊握住話筒,貼到耳朵上。

那頭傳來高屹穩穩的、熟悉的一聲——「江湖」。

她喚了一聲,「高屹——哥哥。」

高屹在那頭沉默片刻,「你已經都知道了?」

「哥哥。」江湖又喚了一聲,突然之間,胸中縱有萬語千言,只不知這一切該從何說起。

高屹說:「不要難過,就像之前那樣,倒下去你還是可以站起來的。你已經做到了,不是嗎?」

江湖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那邊的高屹沒有答,停了一會兒卻說:「小時候在你家裡,看到你爸爸對你百般疼愛,你提的所有要求他都答應,到哪裡都會帶著你。縱然是在開會,也把你安置在身邊。有一次他把我叫到工廠給你補課,我看到你坐在他的大腿上趴在他的辦公桌上做作業。而他在打盹,但是雙手還沒忘記抱著你。我知道他是一個好父親,他的孩子會是他最大的弱點。」

江湖握著話筒,只是聽著。

「我的爸媽對我也是這樣疼愛。在黑龍江的時候,我爸每天到學校接我放學,回到家裡,媽已經燒暖了炕;我寫作業的時候,她坐在炕頭給我焙腳。爸被判死刑的那天,媽舊疾復發得了肺水腫。你爸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媽就對我說,是這個人害死了我爸,要我記住。」

「她——」高屹遲疑了一下,「她來找我合作時,我以為是個好機會。這個機會我等了很久,你爸爸的強大超乎我的想像。我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可能真正超越他,但是我做的選擇和他當年的所作所為,不分軒輊。」

江湖難過地說:「不,這——也不是你的錯。」

高屹繼續講道:「她說得很對,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賬埋單。我按照我的賬本走下去,這怨不了別人。」

江湖問:「你恨不恨——她?」

高屹輕輕笑了聲,「如果我處於她的境地,和她的選擇會一模一樣。我哪裡有資格恨她?」他停了停,「她——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母親。在日本的時候,你來質問我時,我已經覺得奇怪了,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回到上海以後,我查過當時的一些線索,查到了她。她——那時常常會出現在我的公寓樓下,出現在海瀾的醫院裡。」

「其實——我一直知道我是我爸媽抱養的。這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小時候我們家親戚之間就傳過風言風語,爸媽才決定遷居到深圳去的。但是他們一直把我當親生兒子看待,我才更要幫他們討回公道。我回老家給爸媽掃墓時,老家的人告訴我有兩撥人來打聽過我,一撥就是當年把我抱來的夫妻,另一個,就是她。再回上海的時候,我直接去找了她。」

江湖淚盈於睫,「哥哥,你太辛苦了。」

高屹說:「江湖,你經歷的苦難不是因為你的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江湖的眼淚如泉一樣湧了出來。

時間已經到了,高屹掛上了電話。

調查科的警察上前問道:「江小姐,可否核對你的證件?」

江湖把隨身帶的身份證、港澳通行證和護照都交給警官,警官一一核實,然後說:「關於高先生私人賬戶的經濟調查已經結束,清算工作也已完成。他拜託我們交付一些物品給你。」

警官把一個紙包遞上來並打開。

「這裡是高先生在國內銀行的存折和密碼、股票賬戶,所有的金額在這張申請單上已經由他本人和律師簽字確認,他希望他在本案以外的財產全部由你保管。」

桌面上放著的是薄薄的幾頁紙和幾個小本子,警官為她核對金額,剩餘的金額並不是很多。高屹在恨和愛之間,幾乎傾覆了自己的所有,而剩下的,就是高屹所能給她的,他全部給了她。

原來她從小對他的傾慕和依戀,源於他們牢不可破的血緣。她自小到大,一直想要親近他,走進他的世界,當她終於跨進了他的世界,卻是因為這樣慘烈的一個真相。

他在知道了真相以後,又經受過怎樣的一番掙扎和糾結呢?在這個過程裡,他不動聲色地竭盡所能地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他把全部真相隱瞞,寧願背負她的怨恨,也絕不向她吐露半個字。

江湖把高屹留給她的東西一一塞進了紙袋,用心紮好,抱在胸前。彷彿這是她過去的一切,現在的一切,未來的一切。

再次回到上海,江湖彷彿是走過了千山,跨過了萬水,崎嶇道路,讓她身心俱疲。

岳杉沒有陪著她一起回來,只是把她送到了機場,然後握緊了她的手,說:「江湖,我就陪你到這裡了,以後岳阿姨不能再幫你了。」

江湖擁抱岳杉。

岳杉拍撫著她的肩膀,就像對自己的小女兒那樣,「岳阿姨走了太多的路,再回去只怕會胡思亂想的。只有往外走,才能開闊心胸。我一直懷念著和你爸爸一起創業的日子,我會一直懷念下去,這是我畢生的財富。」

江湖在她的肩頭流下眼淚。

飛機準時起飛,穿過雲層,翱翔天空。朝陽堪堪升起,海岸線如此美麗。

江湖整個人靠在機窗前,望著外頭。她不能自已地想像著當年洪蝶是怎麼從中國最北面的漠河縣一路一路走到了上海,又一路一路走到了深圳。風餐露宿,孤寒淒冷,絕望在她身邊如影隨形。

《我要逆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