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莎告訴她,最近酒吧裡來了一個中國人,很帥,天天來,要不要去試試運氣?
高潔很久沒有遇見和自己說同一種母語的人,她有點兒渴盼他鄉遇老鄉。
就在這間叫做「潮濕的心」的酒吧,高潔一進去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於直。
於直面向正在熱舞的人群坐在靠著吧檯的高腳凳上,手裡提著一瓶威士忌,一腳直放,一腳曲著擱在高腳凳的提腳欄上。昏暗的追光時而掃過他的面龐,可以看見他正微笑著同站在他身邊的女侍者講著話。
高潔發現,在昏暗裡他能被旁人立刻認出來,並不是因為他的東方人基因。
一個長得好看的男人,不論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是亞洲人還是美洲人,都能被第一時間認出來。
於直的好看,在於皮膚足夠的白,在於肩膀足夠寬闊挺拔,在於上身的白襯衫開了胸前兩粒扣子,露出裡面同樣白皙的胸肌,沒有胸毛,足夠乾淨,在於下身的牛仔褲包裹兩條腿足夠修長。
以上的優點是愛麗莎在高潔耳邊興奮的總結。
當然現場有女郎同愛麗莎有同樣的興奮,譬如站在於直身邊的那一位,幾乎露出半個胸脯晃在他的面前。
愛麗莎拉著高潔走近一些,聽見性感女郎正在用英語問:「不需要嗎?親愛的。」
於直的微笑,走近來看,才能發現它獨特的風格。眼神是懶懶的,但是眼眸在黑暗裡卻亮得透人,向右勾起的唇角帶出好看的彎弧和淺淺的唇窩。似笑非笑,似諷非諷,似誠非誠,似是而非地教人捉摸不透。
比起他的皮膚、他的肩膀、他的胸肌、他的腿,恐怕更要人命的是這一副笑容。
他正對性感女郎講:「甜心,我很想看明日亞馬遜河流上的日出,所以今晚希望在亞馬遜河上過一夜。」
性感女郎滿臉失望,於直拍拍她挺翹的屁股以示安慰,也催她離去。
南美傻大姐愛麗莎問:「嘿,你們東方人這麼愛看亞馬遜河的日出?」
高潔想了想,用英語向愛麗莎簡單解釋了一下什麼叫做「婉言謝絕」,「用不傷人的借口來拒絕自己並不想接受的邀請。」
她的解釋被於直聽到了。她聽到於直清清楚楚用普通話在問她:「中國人嗎?」不等她回答,他搖了搖手裡的酒瓶子,「來喝一杯?」
他伸出長腿,朝著她站的方向踢了張椅子過來,被她截住。
兩人一站一坐,在嘈嚷的酒吧裡又互相打量了對方一番。
同熱情奔放的南美女人相比,高潔的一身碎花長袖長裙,只露一段頭脖子和一段腳脖子,根本不容人遐想的著裝態度太不合乎當地風俗。
於直打量完高潔的服裝後,皺起眉頭,說:「那就應該是中國人了。在這裡,頸部以下不表現荷爾蒙的都是中國人。」
他的語氣有些輕佻,與此地南美男士比,並無相異。高潔也皺起眉頭,「那看來您很入鄉隨俗。」
愛麗莎不甘寂寞地插話,「你們在說什麼話?中國話?」
於直衝愛麗莎又勾起了他的唇角,「Hello,甜心!」
愛麗莎心花怒放,「帥哥,何不請我們喝一杯?」
於直聳肩做出無奈狀,「我正在用中國話邀請這位同鄉。她似乎對我有所戒備。您能勸勸她嗎?在異國看到同鄉,我只是太興奮了而已,只想請你們喝一杯,沒有別的企圖。」
愛麗莎喜笑顏開,對高潔講道,「嗨,別拘束,你的同鄉你還信不過嗎?」
於直做了個請的姿勢,高潔被愛麗莎摁到被於直踢到她跟前的椅子裡頭。
於直打個響指,向酒保叫了兩個杯子,為她們倒上了威士忌。
他拿起酒杯,衝著高潔,用中文同她說:「相信我,我沒有惡意。我姓于名直,『於是』的『於』,『直接』的『直』,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氏,在巴西拍紀錄片,工作無聊,過來消遣,沒什麼壞心眼。」
他一刻輕佻一刻真誠,讓高潔跟著一刻生氣一刻平和。
她舉起杯子,主動同於直碰杯,「我叫高潔。台灣人。」
於是兩人講和。
於直笑著問她:「乾淨的台灣小姐,你來這兒是幹什麼的呢?」
高潔答:「我受雇鑽石勘探公司。」
「下礦?不會這麼慘吧?」
「不,鑽石檢測和分類。」
「這麼無聊無奈的工作看上去不適合你。」於直端起酒杯。
高潔心底驀地一觸,也拿起酒杯,同於直的酒杯一碰,「是很無聊,也很無奈,但是有錢,就可以生活下去,為了生活幹杯。」
愛麗莎問:「你們又在說什麼?」
於直說:「我們在談論工作。」
愛麗莎撫腦門並且轉動她的大眼睛,「哦,整天工作工作,鑽石鑽石,我都僵硬成鑽石了!鑽石是這個世界上最不美好的東西!」
高潔和於直同時被愛麗莎誇張的表情逗笑起來。
於直問:「聽說米納斯熱拉斯省的阿貝特河附近可以採到粉鑽?你們的專業意見是?」
愛麗莎說:「我們即將轉移到阿貝特河開工。希望那兒有傳說中的粉鑽,那我們就有更好的業績提成拿。
於直把袖子擼到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小臂,從襯衫胸前口袋裡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來,對高潔說:「果然是好工作,找到好東西,就會有錢拿。」
高潔把他手指間的煙抽出來,說:「一份耕耘一份收穫。」
「有煙癮?」
「不,解解悶。」
於直從褲兜裡掏出打火機。高潔就手拿過來把玩。
打火機的鋼殼皮飾是一隻獵犬。都彭的鉑金定製版。眼前的男人不但識貨,而且應該有識貨的資本。
高潔為自己點燃香煙。
於直說:「既然這麼無聊無奈又費勁兒,為什麼不讓自己更開心點兒呢?」
高潔吐出煙圈,「譬如呢?」
於直直勾勾的望牢高潔,眼底有些似有若無的意思,「來到異國不談一場異國戀愛就太不給東道國面子了。」
他的這個眼神在這個環境和這個情境下產生,居然變得如此正常,不令人討厭。
也許是已近午夜,酒吧的氣氛逐漸熱烈起來,巴西桑巴節奏密集,讓所有的萍水相逢都變成老友歡聚,沒有任何禁忌。
高潔抿嘴一笑,用中文很大聲地說:「你應該知道南美人體味兒有多重。不然你為什麼拒絕剛才的大胸女?」
於直的喉嚨裡低低笑出來,「謝謝你對我品味的理解。」他含胸低向她,鼻子就在她的唇邊,獵犬一樣嗅她,「可是有煙味兒也不太好。」
他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底。
那是同司澄的天真的眼睛不一樣的眼睛。那眼睛有點兒複雜,有點兒幽深,有點兒直探人心,有點兒肆無忌憚。
高潔移開目光,移開太過接近他的身體,「很高興今晚說了這麼多中國話。」她在煙灰缸內掐滅煙頭,「我們得走了。」
於直移開眼睛,舉起酒杯,勾起唇角,恭送她。
潔身自愛(9)
高潔並不喜歡回到自己的宿舍,她和另一個巴西姑娘伊麗莎白同住一間宿舍。
伊麗莎白有美麗豐滿的胸脯和充滿慾望的熱帶面孔。她常常帶情人回宿舍過夜,經常是不同的男人,等高潔回來後才送走他們。這樣的常態讓高潔自認倒霉,她整晚都在一種充滿了肉慾的腥臊的空氣中失眠,睡眠質量十分之差。
「不懂得至高無上的身體快樂。」這是伊麗莎白經常嘲笑高潔的話,除了這一點,她和高潔還算相處融洽,只是實在沒有其他共同話題,讓她們連一起去酒吧喝酒的朋友都做不成。
高潔和愛麗莎在宿舍園區門口分的手,走到宿舍門口,聽見裡面還沒有結束的呻吟和喘息,以及毫不遮掩的肉體撞擊的聲音。
她選擇喝酒派遣寂寞,其他同事也有權利選擇其他的方式派遣寂寞,合情合理合人性,她應當予以諒解。
高潔把拿鑰匙的手從包裡抽出來,轉頭走出宿舍園區,在已經靜謐的街道上散步。她哈一口氣,聞到自己口中不太好聞的威士忌和香煙混雜的味道。
她想起於直湊到她唇邊的鼻子,像獵犬一樣。
司澄第一次認識她的時候,表達一個男性對女性的讚賞和喜愛的方式也同樣的直接。可是於直的直接和司澄的直接並不一樣,司澄的直接不具備任何侵略性,但誰能否認一隻獵犬的侵略性?
高潔在想,今晚的確是喝多了,想的也有點過了。
巴西和愛丁堡很相似的地方是時雨時晴變化多端的氣候,她散步沒多久,天空下起雨來,於是就近找到一家已經關門的雜貨鋪的門簷下躲雨。
這時,她看見曾經向她示愛求歡的印度同事迪讓從對面小巷子的酒吧裡走出來。迪讓看見了她,在她拔腿的時候抓住了她的胳膊。
「嘿!Jocelyn,你在等我嗎?」
印度人身上的體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更不好聞,高潔甩開印度人的手,「離我遠點兒。」
印度人又捉住她,用熱乎乎身體抵住她,「難道你一點都不想嗎?我很有勁兒,包你忘憂。」
高潔掙扎著,大聲叫著,「蠢貨!滾開!」
印度人把嘴湊了上來,不過他沒有得逞。不知從哪裡出現又在什麼時候出現的於直用一隻手就把印度人從高潔身上扯開。
「嗨!夥計!別動那女孩!」
印度人借酒勁兒揮來一拳,被於直用肘彎擋住,接著肋骨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拳,摔倒在地上。
高潔拉住於直的手,「走吧,別打了,是我同事。」
於直聞言收手,印度人掙扎著在地上爬不起來,這一下挨得很重。
於直問高潔:「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高潔看一眼地上的印度人,「好的。」
他們繞過印度人走到小鎮的大路上,雨已經停了下來。
於直詛咒了一聲,「這該死的鬼天氣。」
他們兩人都淋到了雨,身上濕漉漉的,衣服貼著身體,極不好受。高潔慢於直半步的速度跟著他,帶一點戒備,一點尷尬,暗暗地將裙子拉直,盡量阻止身體曲線畢露。
她說:「你的身手不錯。」
他剛才給印度人的那一下子有章有法,迅速狠辣,同他的打火機一樣,不像普通人該有的。
於直轉頭望她一笑,「你的眼神不錯。」
「拍紀錄片的會有這麼好的身手?」
「來熱帶拍紀錄片,沒有兩下子會很危險。如果你沒有這樣思想覺悟,就不用在此地長久混下去。」
於直說得很有道理,都是高潔頭腦裡沒有想過的道理。她說:「謝謝你。」
於直問:「如果他繼續騷擾你怎麼辦?」
高潔想了想,「幹掉他。」
於直用手摀住心口,「狠心的女孩兒。」
已經抵達宿舍園區門口,高潔返身擋住於直,「我到了,謝謝你替我解圍。我想這是在異鄉遇到同胞最大的幸運。」
於直又勾起了唇角,「所以台灣人承認大陸人是同胞了是嗎?」
高潔笑,「我們都是龍的傳人。」
他叫她,「高潔。」看著她,眼神和剛才一樣,直勾勾地,「你拿什麼謝我呢?」
他的白襯衫貼在他的身體上,他的身體因此原形畢露。寬闊的肩膀,好看的胸肌和腹肌,健壯的手臂,有一種勃發的氣息。
他的身體和他的眼神一樣充滿暗示。
高潔回應他直勾勾的目光:「你想怎麼樣呢?」
健壯的手臂伸過來,插入她濕潤的發,她的嘴唇被另一個能笑出好看弧度的嘴唇覆蓋。
他的舌頭輾轉在她的口腔裡,用侵略的力道做著調戲的事情。
空氣是潮濕的,高潔感到整個人也潮濕了,她試圖推拒,但是很快被征服。時間在拉鋸戰中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將她放開。
他說:「不邀請我上去喝杯咖啡嗎?」
高潔揚起右手,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準確無誤地,清脆響亮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說過,在這裡沒有兩下子會很危險,我需要有這樣的思想覺悟,欺負我的人,我會幹掉他。不管他是誰,不管他為我做過什麼。」
於直的臉上挨了一下,猝不及防,眼底閃過瞬間的火苗,但是瞬間熄滅。他揉了揉面孔,重新展開笑意,「這算是我被誤解的代價嗎?好吧,我冒犯您了,我沒有想欺負您。我希望您今晚愉快。」
他揚揚手,轉身離去。
高潔搓了搓剛才報復過於直的手掌,冷笑了一聲。
伊莎貝拉已經聞聲打開大門等她,說道:「你應該邀請他進來,我可以讓出房間。」
高潔走進房間。一言不發。
伊莎貝拉關上大門,「你真的不想要嗎?男人力量可以讓你放鬆。剛才的那個東方人就很合適你。假正經對不起荷爾蒙。」
高潔抓起床上的枕頭朝著伊莎貝拉砸過去,「我想睡覺!」
第二天印度人迪讓請了假,他聲稱喝醉酒摔了一跤。第三天高潔下班時,經過迪讓的宿舍,看見他站在門前。
她特地走上前去,揚起下巴微微笑道:「有不少中國人也看上了這裡附近的金礦,他們不是那些孱弱的在美國唐人街刷盤子的中國人,他們有精良的武器和先進的設備。對了,我一直忘了告訴您,我男朋友就是其中一員,他一直在阿貝特河附近採集粉鑽。最近才過來隆多尼亞。他的脾氣沒有他的身手好,幸虧他沒有帶他的槍。」
高潔講完以後,逕直走出園區,走到小鎮上的車站前,她審視了一番停在車站前的計程車和司機們,找到了那個在巴西本地同事口中,剃光了頭髮,左臉上有一道傷疤的巴西司機。
她用學會不久甚不流利的葡萄牙語對司機說:「我想買一些防身的玩意兒。」她用手指比出一把槍的樣子,「最好是自動的。」
司機撇嘴,「上車。停車以後我不會停留,您得自己再找車回來。」
「明白。」高潔鑽進計程車。
很快,她被司機帶到城中的一個貧民窟,她下車時給了司機一筆豐厚的小費,按照司機的指示走入貧民窟深處的一間旅館。
幾個小時以後,高潔將屬於她的手槍藏入行李箱的夾層。她點燃一支煙,坐在窗前抽了一陣。
現在,她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了。她想。
不久之後,高潔隨同以色列主管組隊一起開拔去到阿貝特河礦區開採粉鑽。她自動申請加入這次編隊,因為在那裡工作一個月便可以請調回大陸的公司。
當然,高潔想過辭職,立刻買機票回去。輾轉反側時,她想到葉強生世故的笑容。這是一個困難,克服它,她提前調回去就是順理成章,不會丟了母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