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於直擔憂地問:「媽媽你生病了嗎?」

韓芷親親於直的臉,「媽媽病了,病得很重,病得很想睡覺,最好不要再醒過來。」

於直用小手撫住韓芷的額頭,關切地說:「媽媽,你頭不燙。睡一覺就好啦!和我一樣。」

韓芷在臨睡前,拿起大茶缸子,將裡頭琥珀色的液體晃了晃,捧在手裡,凝神思索。

於直湊過去嗅嗅藥水,藥水甜絲絲的。他問:「媽媽,藥不苦吧?」

韓芷望著於直,又親親他的額頭,神情柔弱又留戀,她對兒子說:「寶寶,等一下和媽媽一起睡一會兒好嗎?媽媽——媽媽愛你的。媽媽對不起你。」

這是於直第一次聽到韓芷這樣親密呼喚自己,他高興極了,高興得都沒有仔細去聽母親最後的那句告白,他立刻爬到母親的床上,眼睜睜看著他的母親一口一口把液體飲盡,從此以後,這毒一滴一滴進入他的心臟裡。

韓芷合衣上床,抱著自己的兒子,永遠地睡著了。

這一天是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

後來的一段記憶,對於直來說是模糊的。他依稀記得在第二日她被保姆叫醒,保姆摸了摸他身邊的母親,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拍著大腿說:「哎呀媽呀!你這倒霉孩子和你娘睡了一夜都不知道你娘嚥氣了啊?」

保姆當即被辭退。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雖然依稀在他的記憶中,這句話卻深植在他的腦子裡。長到十三歲,上了化學課,把九歲記憶的片段一一對映,半夜醒過來全身都是冷汗,好像還活在壁櫥裡一平方的黑暗裡。

那一天母親喝的液體,腰封上寫的名稱是「碰碰佳」,聽上去就像是飲料名。它還有一個通俗的中文名稱叫「敵敵畏」。

他看著母親一口一口把「碰碰佳」喝入口中,他和生的氣息一點點走掉的母親睡了一夜。

這是於直心臟裡的毒。

這一年中秋節他給母親上墳,一平方的恐怖籠罩著他,他想擺脫,拚命爬到陵園背面山坡上去,找到更大更空闊的地方呼吸。跟著他的保姆死求活求才把他求下來帶回家。

潔身自愛(36)

這年中秋節下山以後,他的書已經讀不進了。原來他的成績很好,和大院裡的玩伴同班上的同學徐斯經常一起考到班上並列第一。徐斯喜歡爭頭籌,為了考得比他好,天天開夜車。後來徐斯不用開夜車也能考得比他好,因為他開始逃課了。天天。

徐斯被班主任派來勸他好好學習,徐斯講話高傲了些,他一肚子火正好沒有地方發洩,抓住徐斯的領子一推就把他推得四腳朝天。兩個男孩子扭打成一團,於直小時候跟祖父到片場玩,跟武師學過幾招,他在這方面有天生悟性,三兩下把徐斯打得鼻青臉腫。等大人把他們拉開,他們兩個誰都沒有和大人說發生了什麼。

這一架打完以後,於直發現了自己有一段天生力氣,力氣發洩出去可以把自己的恐怖打散。

他長大了。

大院裡的光頭哥比他大兩歲高一個頭,總是剃不足一厘米的發,看上去就像光頭,又因為氣勢彪悍,故此得了這麼個綽號。光頭哥不是白被叫的,他是真有一群小弟跟著進出。他指著路過自己跟前的於直對他的小弟說:「這小癟三很霉氣,他媽死的時候他就在他媽身邊睡覺。你們誰都別搭理他啊!」

於直低著頭,眼神已經飛過去,像刀一樣想要剜掉光頭哥的舌頭。

光頭哥這一時看於直不順眼沒有什麼特別恩怨,就是一時興致而已。這個一時興起就讓於直攥緊了拳頭,血液衝上腦門,衝上去揮著拳頭就打下去。

光頭哥雖然比於直高了一個頭,但是架不住於直一時間發了瘋。發了瘋的小狗可以咬死大狗,十三歲的於直把十五歲的光頭哥打進了軍醫院。

於光華認為男孩子打兩架沒什麼了不起,賠了錢又介紹了個女明星給光頭哥的爸就把這件事情擺平了。為了自己的面子,沒敢捅到於成明夫婦跟前,又花了筆錢把兒子塞進私立高中,免得他淘氣淘到祖父母跟前。

誰知道這一架卻打開了於直的名氣。不久後,光頭哥跟著父母遷去杭州,他昔日大院內外的小弟們群龍無首,他們全都知道於直把光頭哥撂倒過。就在他們和虹口的小混子們搶虹口閘北交界的籃球場失敗時,有一個小子出主意,找於直,他能打。

他們過來和於直論交情,於直背著書包笑嘻嘻地問:「幫你們打,有什麼好處?」他性格裡一段家族遺傳的天生的狡猾這時候很自然地起了作用。

小子說:「地盤更大啦,都歸你!我們都聽你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地盤大了,更加自由,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再也不用憋憋屈屈滿腹的冤無處訴。多好的理由?於直青春期的荷爾蒙簡單粗暴地爆發了。

於直一雙拳頭出了名,幫著光頭哥的部下把虹口閘北交界的籃球場搶下來。虹口的小混子說:「你厲害,我們不打了,結盟哪能?一起把虹口的地盤搶過來。」

於直打完架喜歡拉開校服的領子,蹲在地上,眼睛往上看人,唇角勾出嘲笑的弧度。他自下而上看人,比別人自上而下看人還要瘆人。

「結盟?」他笑。

小混子被他的眼睛看怕了,「你是老大。」

從此他手底下的人越來越多,更加自由自在,他的一平方變得範圍越來越大,他的一副拳頭越來越厲害,十六歲上頭就當了虹口扛把子。他可以日日不著家而日日有地兒去,反正家對他來看,已經是個不存在的東西。

一群小混子幹得也無非就是搶搶地盤,敲詐敲詐普通中學生。但是於直有了一種自己身板已經很硬的錯覺。

於光華更加是對於直在外頭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只管帶著小助理公然進出家門。他們現在談的大多是公事了,於直是曉得的。小助理這時候已經不是小助理,於直也是曉得的。

他更曉得現在身板很硬的他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一副拳頭打出來的天地已經足夠寬大,不是困他在黑暗裡的一平米了,他不用在一平米裡看著大人做的那些事情。

但他還是過不了中秋節,一到中秋節就溜到曠野無人處,呆呆坐一夜。

這一年中秋節他騎著鬼火摩托去金山海灘坐了一夜後,開始有了他的貪心。

於直命令手底下的人把小助理的車砸了。砸車的時候,他自己掄的第一棍子。關止正好路過,搖搖頭,對他說:「這麼做沒意義的嘍!」

他蹲到地上抽著煙,關止蹲到他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他們過他們的日子,咱們過咱們的,眼不見為淨。」

軍區裡頭都是高門高戶,再高門高戶也免不了把家長裡短,各戶是非傳來傳去。關止的父親也和自己父親差不了多少,但是關止的母親不像自己的母親那樣,讓自己的屍體和自己的兒子睡一夜。他拍拍關止的肩膀,等關止走了以後,指揮手底下的小弟徹底把小助理的車砸爛了。

事後小助理一聲不吭,照常去他家裡和他的父親一起辦公。

於直的學業雖然荒廢了,但是觀察更加敏銳了,這大約是從拳頭爭地盤的戰爭裡琢磨來的。他漸漸搞明白父親那點水平沒小助理根本不會有標青的業績,只會被祖父拍著桌子罵沒想法。小助理是那個給他父親想法的人。砸了她的車,她父親立刻就會給她買第二輛。

於直又困在了一平方里,伸展不得,渾身難過得要命,於是他對地盤的渴求越來越大。在這種渴求裡頭,他的硬拳頭和狡猾心腸跟著他的年齡一起長。他不單單用拳頭來搶地盤,他慢慢無師自通地去調停幾個弄堂口小混混們的地盤糾紛,從中漁翁得利,如果遇上路數不清的,他會先分化他們,再各個擊破。

他領著小弟從閘北打到虹口,打不過的就智取,一路無往不勝。打到楊浦遇上個老油條,四十歲不到,是那邊所有扛把子的老大,他白天打著赤膊坐在軍工路的水產市場門口吃著血蚶,肥大的腮幫子都能吸蚶吸得抖起來。他這天吃血蚶時,桌子上擺了一碗五香牛肉。

於直站在水產攤位對面,準備好了跟他先談判的。老油條說:「小兄弟,打架是沒有意思的,阿哥帶你幹點有意思的事情。」

於直坐到他的對面去,隨手撈起一塊五香牛肉塞進口中。

他把於直帶到市中心的老石庫門。穿旗袍的阿姨對他點頭哈腰,找來穿校服的小姑娘,頭髮黑直長梳著馬尾辮,臉蛋粉嘟嘟還帶著嬰兒肥,年紀和他差不多大,但是蹲到他的面前,熟練地拉開他褲子的拉鏈,眼睛往上伸著,叫他「哥哥」,問他「是第一次來玩嗎」,又引逗「這個很開心的,比打架好玩「。

十六七歲,除了打架搶地盤可以發洩精力,還有其他方式。

這個發洩很柔軟也很銷魂,他適應得極快,觸類旁通,天生出色的學習力讓他很會從香港和歐美的錄像帶裡學招式翻新花樣,不幾個月就是箇中高手。他的臉和他的背景,讓他不缺和各種類型女人相處的機會。

他交往的那些女孩兒喜歡跟著他討好她,事事奉承他,但也更喜歡對別人炫耀,「我是於直的女朋友。」別人都會怕她三分。

於直也會由此生出一點小得意小滿足,也會生出一些小無趣。

學校裡也有一本正經的漂亮女生,成績不錯,帶著一臉拯救他的神情,對他義正言辭,「你明明可以做個優秀的人,為什麼要自甘墮落?」

他湊到女孩跟前,拍拍女孩面孔,「想讓我干你就別假正經。」嚇得漂亮女生落荒而逃。

此類情形一多,就跟家常便飯一樣索然無味毫無挑戰了。

老油條又拿來新花樣,和於直合計好,教於直把自家公司裡引進的香港片歐美片翻錄出來,這樣可以賺大錢。

賺大錢顯然比上女人要富有挑戰。於光華還在父親跟前爭取表現,和兩個弟弟明爭暗搶。於直已經壟斷了閘北、虹口、楊浦的盜版市場。老油條帶頭,所有人都叫於直「哥」。他說東,就沒有人會向西。

慢慢地,他就被催熟了。地盤很多,女朋友也很多。他靠打架打散他的恐怖擴張自己的地盤,靠女人的身體緩解他心臟裡的毒。

他也去上上課,在祖父母面前裝腔作勢交交差。祖父母是一對工作狂,對了,就是於家人骨血裡的那點貪,讓他們六十多的高齡還在商場像打仗一樣攻城掠地不知疲倦,卻疏於對子孫管教。於光華呢?最好培養多一點馬前卒為自己辦事,享受多一點的人生。

這都是次要原因。主要還是因為他靠著社會燻熟的經驗把陽奉陰違耍得出神入化。直到他開著改裝後鬼火摩托開到兩百碼出入軍區,才終於被工作狂祖父抓到現行。祖父劈頭蓋臉罵他一頓,他左耳進右耳出,被關幾天禁閉,祖父母出國應酬,他又自由了。

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去找著方式解憂,而是別人找他來解決煩惱。

打小的鄰居莫北家裡出了點事,在他地頭的酒吧宿醉,酒吧看他的面子全部免單。他學著老油條那樣講義氣,送了個漂亮姑娘給他開葷。但莫北是他父母的牽掛,他父母也是他的牽掛,他有家,他要抽身太容易了。不像他。跟著他混了不到一年的莫北決定回歸到原來的生活,他和莫北喝了一頓酒。莫北相勸,「考大學去吧?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過幾年拿什麼給自己交代呢?」

於直一邊聽著一邊抽煙,他腦子清楚得很,再這樣下去能得到什麼呢?越來越多的地盤在法治社會只是個偽概念。他再這樣下去,沒有意外的話,肯定要進少管所或者勞改所的。

可他心臟裡的毒,還拔不掉。

小助理再一次用正義凜然的面孔出現在他的面前,她應該是收集了他很多的資料,說:「於直你做的這些事情你爸爸會傷心的,不要再混下去了,想想你的爺爺奶奶的面子。」

於直嘴裡叼著煙,眼睛瞇得十分輕薄,鼓著掌,說著挑逗的話,「說得好,說得好,這麼好的人,我爸怎麼還沒娶你?啊?」他身後的小跟班們哄堂大笑。

小助理眼睛裡頭全是屈辱。

正茫然的於直丟掉茫然,他還有法子更屈辱她。他命令小弟跟蹤小助理到陰暗角落,摀住口鼻,扒光她的衣服,把她丟到垃圾桶邊上。

這一次小助理沒有像上次車被砸那樣忍氣吞聲,而是報了警。

警察來抓他時是凌晨四點半,他正在虹口最大的盜版店裡剛看完碟,小跟班跑進來報信,他跨上他的鬼火就飆起來。一飆飆到近三百碼,闖過四個紅燈,眼看就要甩掉警察,前面有個晨掃的環衛工人,他剎車不及,「轟」一下就撞上去。

潔身自愛(37)

在剎車之前千鈞一秒時,於直是轉了車龍頭的,他的鬼火貼著環衛工人的身體衝過去,環衛工人被摩托衝力帶倒,摔在路邊,而於直衝過去後就撞上了電線桿,整個人摔了出去。

於直和被他牽連的無辜的人都進了醫院,都摔得很重。但不幸的是,那位無辜的人不久前經歷了一次膝蓋骨折,這一次的重摔使舊傷加上新傷,後果堪虞。

於直的右腿也骨折了,在醫院養了三個月。這個期間,警察查出昔日跟著他的小弟裡頭有不少作奸犯科的,凡有觸犯刑法的,小的進了少管所,大的進了勞改所。

於直這幾年的行為雖然荒唐,但幸在未成年,也幸在並未真正做出嚴重的觸及法律的罪行。祖母林雪勸慰了小助理一通,同她簽了一份股份轉讓協議,讓她正式持有盛豐集團百分之零點五的股份。合同簽完後,小助理就去派出所為於直銷了案。

而年邁的祖父領著於光華親自上門給傷者賠禮賠錢。等於直養好了腿傷歸家後,他把於直叫進了書房,抽他抽斷了四根板尺,然後氣喘吁吁坐到籐椅裡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隻叫巴克的狗被賣到阿拉斯加干苦工,勞動很繁重,環境很艱險,狗隊每天拉著雪橇在雪地上長途跋涉,每隻狗每天的糧食很少。其他的狗都在惡劣的環境死了傷了淘汰了,只有巴克忍受了各種虐待,在惡劣的環境下練成一身本領,比其它狗更勇猛更機靈,更重要的是,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目標明確。它通過競爭變成了狗隊裡的頭狗,但是這不是它的終點。它心裡有更野性的力量,指導他去了生存競爭更激烈的狼群中,這不是因為它退化了,它要在真正證明自己生存能力的地方,證明自己變成了強者。最後它贏得了狼群的領袖地位。」

祖父拾起地上的板尺,板尺是祖父實行家法的工具,他管教兒孫時間不多,方式單一粗暴。實行家法的每條板尺上都有族徽——一隻獵犬。當年他帶兵打仗,贏了就會在戰地插上一面畫著獵犬的小旗幟;平反後辦企業,也用獵犬做了企業LOGO。

這是祖父頭一次花了這麼長時間如此行峻言厲地教誨於直,他聽進去了。

祖父揪著他到受害人家門口。就在楊浦的棚戶區,木頭搭的房子,只有九個平方米,夏天像蒸籠,冬天擋不住西北風,外面一下雨,裡面一定會下小雨。

祖父壓著他的脖子把他的頭摁到地上,要他跪在人家房子前磕頭謝罪。於直的鼻子貼在水泥地上,嗅到路面上酸餿到蒼涼的氣味。

祖父說:「劉俊虧了你的盜版資源,在靜安區買了一棟別墅,在七浦路買了一層鋪面,在浦東買了一個菜園。你撞傷了正經人家唯一勞動力的腿,牽累無辜,你有多愚不可及!」

劉俊就是老油條,他的盜版碟店因為於直被抓而被搜查,結果搜出他非法走私以及引誘他人賣淫的證據,兩罪並罰,判了十年。

十八歲那年生日一過,於直就被祖父勒令去甘肅服兵役。他沒有拒絕,沒有反抗,自甘自願像巴克一樣被流放到最艱苦的地方。

艱苦的地方有艱苦的好處。拉練的時候太陽底下一站一上午,軍服濕了幹幹了濕,但是地方大,天藍藍,草莽莽,一望無際。

教官也許得到祖父的指示,待他特別苛刻,教他經常站夜崗。夜崗也沒有關係,天和地都是黑的,只有滿天星辰,他好像獨立在一個宇宙空間裡。

只要在野外,他的一平米就不見了。

部隊刻苦的訓練和規律的生活使於直一直發熱的昏昏然的頭腦一天比一天冷靜下來,開始回歸到理性的思考:盲目發洩的自己,蠢笨無知;牽連無辜的自己,罪無可恕;為人利用的自己,愚不可及。

他雜繞在心頭多年的亂麻一絲一絲釐清,但是心臟裡的毒還在。一閉眼,就是那香甜的液體,叫做「碰碰佳」。他的八月十五還是要在曠野裡過。

服兵役的第二年,江西、浙江發了大水,於直所屬的部隊去佈防。

在一千多米長的險情大堤上,他和戰友們將石塊裝進巨大的鉛絲網。裝滿石塊的鉛絲網重達兩千公斤。他再和其他士兵一塊兒用肩膀頂著木棒,將一個個鉛絲網撬進滾滾河水之中。

連續十多個小時,築壩築了六百米,大家開始換崗,於直沒有退下來。

他要耐得住艱苦環境,達成終極目標。

他在向巴克學。怎麼長出了這根學的神經的?是本能。

到了凌晨兩點多,任務終於完成,於直和戰友們潦草地用完飯,你枕著我的腿,我枕著你的胳膊睡在離堤壩不遠的露天駐紮點。

奇怪的是人已經疲勞到了極點,卻了無睡意。他輾轉反側,看到一輪皓月,才想起今日是中秋。一想到中秋,他就無法在戰友群中好好入睡。

他小心地將戰友的身體挪開,站起來走向不遠處的堤壩,突然在那邊的黑暗裡看到一團白。白的就像夜裡的光,勾引著好奇的人走近。他走近那團白。

那是一團小奶貓,通體雪白,此時正拱著身體靠在堤壩下的小坑裡瑟瑟發抖。

於直在小白貓跟前蹲下,小白貓有一種純真的漂亮,尤其那一對棕色的杏仁圓眼睛,在黑夜裡瑩瑩發著光,可是明明是發著光的,該明晰的,卻又含著盈盈一汪水,沉甸甸的,清澈卻又不能讓人看清晰。

於直把手伸到小白貓跟前逗著它,卻被它伸出爪子來撓了一下。

第二日完成佈防任務,於直吃完方便麵,正準備吃火腿腸時,又看到了這隻小白貓。它在堤壩下被兩隻花狸貓追著跑,它直筆筆地跑到了於直的腿邊,繞著他的褲腿走了一圈。於直幫它趕走了花狸貓,它睜著那雙能發瑩瑩的光也含著盈盈的水的杏仁眼,沉甸甸地朝著於直瞅著,然後伸過毛茸茸的小腦袋,在他的軍用帆布鞋上蹭了蹭,喵喵喚兩聲。

於直將手裡的火腿腸餵了這隻小白貓。小白貓吃飽以後,十分滿足,將杏仁眼彎彎地瞇成兩道彎,收起尖利的爪子,隨於直如何逗弄它的耳朵、腦袋和肚子,它都把杏仁眼彎成小月牙,友好地甚至是討好地享受他的撫摸。

在佈防的頭幾日,這隻小白貓就一直跟著於直,跟著他就沒有花狸貓的騷擾,還能吃得很飽、末幾日,小白貓突然就失蹤了,一直到任務結束撤防的那天,於直在一個當地老鄉的懷裡看到了這隻小白貓。它背對著自己,趴在自己主人的懷中,再也不會看他一眼。

於直嗤笑自己,他是被嫌棄和被利用的。被母親嫌棄之後,居被一隻貓嫌棄;被老油條利用完之後,居然被一隻貓利用。

高潔的眼睛很像這隻小白貓,圓溜溜的杏仁眼,深褐色,有瑩瑩的光,也含著盈盈的水,是銳利的,也是柔軟的,是清澈的,卻又不甚清晰的,無比神秘。笑起來時,彎彎的,像兩道月牙,無比明朗。在他身體下,承受著他的衝擊時,瞇成線,無比嫵媚。

其實於直第一次看到高潔時,想起的就是這只利用了他的保護隨後又嫌棄了他的小白貓。

因為部隊艱苦環境的鍛煉,跌了大跟頭再被千錘百煉的於直,性格裡的偏激和盲目慢慢被拔除。他的身體成長得更加堅毅,他盛氣凌人的銳氣和毫不矯飾的狡猾被悄悄藏了起來;他的目光成長得更加長遠,懂得修正他原本毫無意義的目標,調整人生的航向。

對於老油條這個陳年舊痾一般的存在,他倒也沒什麼恨意情緒。那是他自己頭腦發昏,不怪中人奸計,為人所用,這是應付代價。但是這樣的愚蠢,一次即夠,下不為例。這一點他像於光華,目光敏銳,進步神速。

為了彌補荒唐荒廢的時光,於直在部隊裡就開始拚命補習文化知識,兼學外語,從部隊退役後,他請在美國留學的堂兄於毅幫助自己辦理哥倫比亞大學的留學手續。

那又是一個嶄新的世界。留學幾年中,於直找了各種公司實習,廣告的、金融的、影視的,後來長期在硅谷的互聯網企業蹲點,那裡開放進去的創業風氣讓他感覺更自由。

他兼職很多,報酬不菲,幾乎全部匯去國內,委託做事踏實妥當的莫北代為貼補給他當年累人殘疾的傷者。

學成歸來那天,於直跟著於光華一起和昔日的小助理、現在的副總經理穆子昀一起吃飯,十幾年來頭一回叫了一聲「阿姨」。

穆子昀的目光狐疑不定。但這一聲叫出來,於直知道自己整個人已經可以和十八歲前的自己已經截然不同了。

他以為他心臟深處的毒可以隱蔽起來了。

他對祖父說:「爺爺,這些年來,傑克倫敦那本《野性的呼喚》我仔細看過幾遍了。」

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祖孫默契。於成明這時身體已經不大好了,每日只能辦三個小時工,再沒有往日健碩的龍馬精神。他躺在籐椅裡聽到最小的孫子說著這話,嚴厲地望住他,「真的懂了?」

他經過歲月洗練的目光差一點讓於直遁回原形,他心裡恍惚了一陣子,但是表面上沒有遲疑,「懂了。」

祖父眼中的嚴厲變成疼愛,變成溫軟,變成欣慰。他的一生,不斷進取,戰場戎馬大半生,商場戮戰數十年,沒有一秒停歇,功勳無數,但是沒有多花過一分一秒在子孫身上,這也許將成為他今世至大的遺憾。

他說:「於直啊,人這一生時間太短了,不要留給自己有太多遺憾。」

祖母林雪素來保守,喜歡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塊兒做事。她問於直,「想在公司哪個部門做?回頭我讓你爸去安排。」

於直笑嘻嘻任由祖母搛起一塊牛肉放入自己口中,邊嚼邊請求道:「二老幫我創個業吧?」

於直和昔日的光頭哥一塊兒創的業。他是親自提著古越龍山的二十年陳和一簍子陽澄湖的大閘蟹開車去杭州,登門拜訪了光頭哥。

光頭哥已經長出一頭茂密的發,不再用「光頭哥」綽號,用回衛哲的本名。衛哲有一段和於直相似的經歷,他十九歲那年和人打架,將人打成重傷,被一個目擊的九歲小姑娘舉報了。他家裡想要把事情壓下去,去威脅小姑娘,奈何小姑娘年紀雖小,卻很有堅定的勇氣,根本不受衛家人的任何威逼利誘,而衛家也後知後覺地發現小姑娘的姨丈竟然是有名的企業家,手腕強硬,人脈廣大。衛家和人鬥法失敗,官司一打到底,他被判了三年。

衛哲出獄後,去北京的大學念了個電子工程專業,畢業後進了國際知名的互聯網公司工作。就在去年,一直不太安分的他辭了職,開始了不為家人理解的創業。衛哲編寫的網站,可以讓網友上傳自製的視頻分享,也可以分享其他影視資源。他看準於家的行業背景適合自己的項目,幾次上門尋於毅洽談合作,都被於毅油嘴滑舌地打發了。

《潔身自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