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重新穿好西服,看著高潔重新裝扮好自己。

他們兩人就像兩個戲子,盛裝掩去眉目,粉墨登場,扯開一出不過是全劇幾分之一的折子戲。沒有開始,也不會有結局。

一開始就不該去留戀惋惜。

於直將手裡的籌碼推到了祖母面前,他疲憊地坐在沙發上,任由祖母蒼老的雙撫摸在他的臉上,然後他握住了祖母的手。

祖母的手很涼,他的手也很涼。

祖母問他:「你這麼做開心嗎? 」

於直狡猾地沒有正面回答。他提供給祖母的證據就是板上釘,鐵證如山,祖母已經不能對穆子晙的網開-面。

林雪收回自己蒼老而力衰的手,靠在椅背上,目光放在於直甩出來的證據上,久久沉吟,然後長長歎息:「你們終究是一個個要獨立地飛,我擋不住啊! 」

於直說:「奶奶,時代不一樣了,大家都要進步。」他從文件中抽出一頁紙,是一份演講稿,他遞給祖母,「奶奶,啟騰對我們這麼用心,相信您也看出來了,因為他們自己就在做視頻網站。我想,他們的行動向您證明了我的戰略在這個行業裡是有價值的,所以我們的速度不能比他們慢。我想得到您百分百的支持。」

林雪冷冷地道:「嗯。」想了想,略帶一些嘲諷地笑了笑,「我的孫子為了讓我看到這個價值,不惜把局做大,讓啟騰直接殺到我跟前來,好教育奶奶明白危機。」

於直把頭低下來,認罪:「奶奶,我錯了。」

林雪又長歎—聲,聲音變得嚴厲起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你所願,穆子晙不能再和你爸攪合在—起了,讓她去給於毅父子打下手吧。你爸,就交給於錚管著。」她眼睛裡頭精銳的一線光射到於直身上,「你的『路客,要上市,奶奶會成全你。於毅一直鬧著要集團上市,奶奶也成全他。你們都做出遇神殺神的姿態了,奶奶再擋著你們,就太不識相了。以後這個世界,終究是你們的。」

於直聞言心中一顫,又有些內疚,不自覺地就摸摸脖頸。

他的手被祖母拍下:「每次有想法就摸脖子,壞習慣。」

這是祖母熟知的他的習性,薑還是老的辣,他的打算不知何時被祖母洞穿,但目的終究是達到了。他有些討饒地道:「奶奶。」

林雪又歎一聲:「這樣安排,你還滿意嗎?」

於直坦率道:「對穆子昀的安排,我是不太滿意的。況且這幾年她在集團裡頭也撈了不少好處。」

林雪又想了良久,才道:「穆子昀,她……對不起你,但是……你爸對不起她,她對我們家又有很多功勞。你動手動到這裡,我管到這裡,都是極 限了,接下來,看造化吧!奶奶雖然一向賞罰分明,但這是-筆糊塗賬,我年紀大了,暫時算不清楚,也不想仔細算,把你爸爸再算進去也不好。」

於直不語,默默將桌面上的文件都收起來,聽到林雪幽幽地又說道:「這也是對我認不清形勢和市場的懲罰呀!」

於直低垂下頭,再次認錯:「奶奶,對不起。」

林雪吩咐:「高潔那邊,我看也是你的-個局。你們好合好散吧,把靜安寺那套房子送給她,算是對她的一點補償。」

於直起身立定:「奶奶,我們出去吧。」

林雪將手交給孫子,這一次,是真的將權柄交付出去,不是沒有不得已 但是也有些許放心。

年輕人的目光更長遠,充滿著屬於這個時代的商業直覺,還有著原始的干途和狠勁,這已然不是她能控制的時代。她是真的年紀大了『那麼,就借勢往後退一步。

於直將門打開,林雪由孫子引領著,走向舞台中央。

下部

第一章 你想要的我已失散

於直站在舞台上,看著台下靜立不動的高潔。他今日的言行,將會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講完他該講的話,施施然步行下台,面帶著笑容向從賓客頻頻頷首致意,誠懇而親切。

剛才討論著今晚壽宴上這宗婚事的人們再度嘈嘈切切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正常正常,也許之前傳的都是緋聞呢,倒是我們多操了八卦的心。」

「不是不是,我看到傳聞裡的新娘子了,她不就站在那兒嗎?我在台灣的報紙上看到過她的樣子。」

眾人紛紛問是誰,消息靈通的那一位遙遙一指。

於直走下舞台以後,高潔仍舊站在大廳走廊中央。這時候舞台上已換了今年當紅新偶像獻藝演唱,激越的音樂響起,熱情的光影回籠到正得勢的人兒身上,燈光早已眾高潔身上移走,她被籠罩在一片黑暗裡。

高潔在這個時候看不見於直了,於直已經投入他的家庭群中。世間天地,又只剩下她一個人,或者從來只剩下她一個人。就像現在,周圍分明都是人聲圍繞著,但她不覺得那是人聲,那激越的音樂分明是一浪更勝一浪的潮聲,將她推倒,將她淹沒。她握緊了雙手,才感覺到手心裡浮出一層冰涼的汗。

高潔漸漸有了些知覺,身體中有一種鈍痛自深處蔓延開來,是她沉入潮聲底部唯一的知覺。

她不能停留在原地,她必須動一下,證明自己還有其他知覺。高潮緩緩移動,移動到一個可以避開人和人聲的拐角,將自己藏入拐角的陰影裡。

今天是她的結局,她知道。預料中的結局卻有一個難堪到極點的書面。

高潔在拐角陰影裡,抱緊自己的雙臂,給予自己一股力量,不能在此刻跌倒失態。

於直就坐在祖母身邊,和大堂哥於毅、二堂哥於錚將祖母眾星拱月一增圍在正中間 .他聽到於毅討好地對祖母講:「奶奶, 這道秋葵做得不錯,給您嘗嘗。」

他又聽到鄰桌的父親對穆子昀講: 「不舒服的話早點回去休息吧?」

他聽到祖母答: 「就你嘴甜,嘗過覺得好吃,就一定千方百計哄我跟你一起吃對吧?」他又聽到穆子昀在答:「我沒關係。來來來林總,我再敬您一杯。」

於直的聽覺是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擴張著, 他的視覺也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擴張著。 他看著高潔一步一步走進了宴會廳左首出口處出菜間的屏風後 .她沒有先態,沒有逃跑,而是仍然留在戰場上。

於直端起面前的酒杯, 一飲而盡,於毅叫起來: 「阿弟,再來一杯。」

他們兄弟三人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碰杯 , 也向賓客們舉杯, 又是一陣歡呼。 一浪一浪,像潮起的黃浦江,將落水的人沒頂。

高潔抱著手臂,避讓著進出送菜的服務員,眼睜睜看著宴會廳中的觥籌交錯。

好心的領班上前詢問: 「小姐,您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高潔說: 「不用了, 謝謝。」

話說出口才發現喉嚨居然啞到發不出任何聲音。領班也發現了,關懷道: ,「您是不是不舒服?」

高潔清了清喉嚨,終於將聲音逼出來,又低又沉,根本不像自己的聲音: 「沒有,不用了。我稍微站會兒。」

領班服務態度專業。 不再打攪顧客的自由行動。

於是高潔的站立和等待一直沒有被打攪, 她站到宴會廳內賓主盡歡, 宴席散場,人聲漸歇。她耳畔的潮聲也漸歇。沉入人海中的於直浮了出來,他笑著與賓客擁抱,笑得得意極了, 連剛才站在舞台上時眼睛裡頭的冰冷也融化了 .高潔的腿腳已經站得僵硬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麼站下去。 她做的戲、她唱的曲,俱為身邊人所洞穿。而那個人做的戲、唱的曲,她卻一直未明。

她身體中的鈍痛錐心而難解 , 全部的痛化成一股無法抑制的衝動 .高潔邁開了第一步,接著第二步就走得比第一步更容易了。她越離於直最近的那張桌子時,從桌面上抓起一杯剩著半杯紅酒的高腳酒杯。

她的耳邊有個聲音喚了一聲「關止」 .關止是誰?高潔有些混亂地想,她的頭腦是有混亂的,但是心中清楚此刻自己的腳是不聽自己話的,直直地朝著於直的方向疾步過去。他送的客已經離去,她要和他一對一照個面。

喚關止那人是徐斯,他看到高潔疾風一樣從他身邊掠過, 拿起漠北面前沒有動過的紅酒,直衝於直而去,就心道不妙。高潔動作太快了,他來不及伸手,只能提醒離於直最近的關止。

關止同徐斯觀察到了同樣的不妥,他剛要伸手,就被身邊的妻子拽住了胳膊。他的妻子用了很大的力氣,阻止了他去管這件閒事。

他們都眼睜睜看著高潔拿著一杯紅酒,旁若無人, 甚至有些氣勢洶洶,疾風一樣走到於直跟前,手一揚,紅酒像一陣急雨一般朝於直兜頭灑下去。

在高潔自暗處走出來,步伐越來越快開始,於直就在等著小白貓撓過來的一爪子。

那會是怎樣的行動呢?她拿起了還盛著紅酒的酒杯。好吧,那就來吧。

於直沒有躲開高潔的迎面而來,就像他當初沒有躲開小白貓的一爪子,那都是無傷大雅的。

在淋漓的紅色液體撲面落下時,於直閉上了雙目,任由它們自他的發滑落到他的面孔再滴落到他的白襯衫領子上 .應該是無傷大雅的,但真的接受這一爪子時,於直心頭還是冒了一小股火焰。

高潔看著於直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眼睛裡頭有隱隱的怒意和冷冷的輕視。然後他的手伸過來,像手銬一樣扣住她的手腕: 「我們是該談談了。」

場內還有零零散散的賓客以及於家眾人,他們全部看到了此刻的變故。但於直沒有讓他們有更多的窺視機會, 他幾乎是拖著高潔進入剛才祖母休息的那一間休息室。在關上休息室大門時,他重重將高潔甩開。

高潔一個踉蹌,差一點摔倒在地板上。她勉強立定,卻還是被憤怒亂了氣息,。 咬一咬唇 , 才發覺自己竟然氣極到無法發聲。

於直鎖好門, 越過她身邊, 坐到了沙發主位上, 自茶几上抽了兩張餐巾紙, 將發上臉上的紅色酒漬抹去,將紙巾團入掌心,兩手十指交叉握拳,輕輕鬆鬆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勾起了嘴角,淡定地望著她。

他慢悠悠地說:"高潔,這不就是你-直計劃著的結局嗎?你準備了什麼結束陳詞?「這一刻的於直,和剛才舞台上的於直是一樣的,冷淡而殘酷,熟悉得不得了。高潔想起了她在熱帶雨林裡領教過的——雨林裡的百獸之王美洲虎,巡視自己的領地和自己的獵物時,就是於直此刻的姿態和眼神,籠罩在她頭頂的巨大恐怖,瞬間滅掉了她的憤怒和氣惱。

她的雙腿又僵直了,被釘住一樣動彈不得。她清清楚楚地聽到剛才於直的問話,也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心臟急速跳劫的聲音,就像當時見到美洲虎一樣, 她的血液幾乎是在逆流。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害怕,還是有著其他的情緒,複雜到她渾身冰冷得仿似還沉在漩渦中央。

於直往後靠了靠,讓自己的姿態更悠閒一點。

站在他對面的那個女人,持著倔強而矛盾的態度,露出倔強而矛盾的表情,彷彿想要和他同歸於盡,又像害怕與他接近。

他有辦法讓她很快就不矛盾,然後立刻氣餒。

於直鬆開手撫了撫脖頸:「穆子昀從你手上拿了百分之零點五的股權以後,打算賣給啟騰集團。」

那個女人倔強的表情陡然鬆開—絲裂縫,本來就矛盾的心靈堡壘搖搖欲墜。

高潔的心頭是被於直這句清清淡淡的猛地一震。她的混亂原本是一股本能的衝動,讓她做出本能的應激反應,於直的一句話就像—記冷槍,讓她本能的情緒全部退散,腦海中一些原本模糊的意識就像拼圖—樣拼湊起來。她的身體抖了抖,連聲音都附上了害怕:「什麼?」

於直緩緩說道:「你的百分之零點五給了啟騰以後,他們就是盛豐集團的控股方。」他冷笑,「穆子昀打算把我們家賣了。而你,高潔,你和她簽的股權轉讓協議,在她打算的這筆買賣裡,很重要。你明白了嗎?」

拼圖在高潔的腦海裡緩慢又清晰地一塊接一塊合併在一起,拼出來的卻是另一個更大的漩渦,恐怖,駭人,毫無預料,她早已經置身其中而不自知。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極力發出聲音,發出的聲音卻是在求證可怕的現實:「你……什麼時候開始的?"於直又笑了笑,風流的嘴角微微勾起,將背後的真相重重落下:「大概是從阿里山就開始了吧。」

高潔好像被凍水沖刷,冰寒劈頭淋下,戰慄緩緩散開。

於直繼續用高潔已經熟悉了幾百遍的調情語調,把冷情的話講出來:「你我雙方還是合作得挺愉快的,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我幫了你,你也幫了我。就當這是一場互利互惠的商務合作吧!最後這—場——」他頓了頓,心頭那一點起源得莫名的怒火至今還未消除,這不應當,他的口氣重了重,「本來你不就計劃著嗎?就是被我提前執行了。咱倆起不虧欠。」

高潔腦中的拼圖,已被轟然爆裂,目光漸漸模糊,老式酒店的陳舊色彩在她眼前跌跌撞撞,明明應該被固定的光線跟著搖搖晃晃,交織成一張棋盤——就像她被他們披上的衣裙。

那個男人——那個叫於直的男人,就坐在棋盤之外。她內心隱藏的陰謀,一路孤單的圖謀、逐日而生的愧疚,一切都被他窺透洞穿。她內心隱藏的陰謀和慾望,早就被捕捉到這張棋盤上明晃晃地盛放,被對方假裝入戲的姿態無情地調戲著。

可是,這樣一個時刻,聽完執子之人的陳述,那樣巨大的黑幕以及她愚蠢到極點的行動,瞬間讓她的憤怒連釋放的立場都沒有。高潔驀地惶恐起來,面對審判,她無可辯駁。

於直看著又怔怔地站到光線中央的高潔,她臉上原本同歸於盡一樣的倔強盡數消失,而矛盾也漸漸明晰,取而代之的是流轉著的難堪、悲憤、無奈等一言難盡的表情。

她潑他一杯紅酒以後,他以為她可能會像高潓那樣激動到歇斯底里,發作到可能令他無法招架。

誰知她如此平靜,平靜得近乎可怕。

於直原本打算在高浩開口前,不敘—言,但高潔一直無言地站立在他對面,沉默得他好生難耐,於是他破規補了—句:「高潔?你剛才不是還想說些什麼嗎?」

高潔也想說些什麼,張一張口,才開一道情緒口子,震驚冤屈羞怒憤慨愧疚自慚種種痛楚叩門一樣襲擊過來,痛到她又不能正常發聲。

自典禮開幕,她一直在失語狀態,在整個棋盤上,她也一直失語,盲目。差一點禍及他人,包括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於直眼裡的高潔將微張的嘴閉上,如他所願地塌陷了堡壘。

高潔的雙肩跟著塌陷,她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她用最後一點力氣搖了搖頭,將手指上的戒指除下,扔在了面前的地毯上,戒指在地毯上一路滾動,一直到於直的腳下。

於直看著腳邊的戒指——以水沫玉裝飾的犬眼,以縞瑪瑙點綴的犬鼻,以鑽石鋪鑲出的斑斕犬身,都是以最華麗的外表包裹的謊言。、高潔痛苦地動一動山石落根般的雙腿。這是不應該再停留的現場,兵敗如高山傾倒,渺小的自己,愚昧的自己,已不能現世。念及此,她終於積聚出一股力量,讓她得以拔腿,繼而轉身,愈走愈快,快到幾乎是飛奔到門前,扭開門,踉蹌撲倒,又掙扎爬起。

這些動作都落到於直眼內,甚至在高潔跌倒在門前的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但也只是站著,沒有讓自己更向前一步,而是看著高潔又扶著門框爬起來,風中弱枝一樣踉踉蹌蹌地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於直俯身撿起戒指。

這出折子戲終是落幕。

他將戒指放入口袋中,在原地站立了一小會兒,從容不迫地走出門,順手將休息室大門關上,就像親手落下這齣戲的帷幕一樣。

他在門外看到了高潓,高潓的那張臉和高潔差不多慘白,她離他差不多五米遠,並不走近。

於直笑著打了個招呼:「潓潓,你好。」

高潓又往後退了兩步,她的表情是有些惶恐的:「於直,你太可怕了!」

於直仍是笑著:「潓潓,你在說什麼呢?」

「於直,我今天過來並不是因為認了輸,而是不想輸掉姿態。但是來了以後,發現這一切簡直……簡直不是我能理解的。你太可怕了!你到底在幹什麼?你和我分手,和今晚的這一切有沒有關係?你是不是把我們家都——」高潓問到再也問不下去。於直說:「你想看的,都看到了。就是你看到的這樣。」

高潓猛地搖搖頭:「算了,我不想知道為什麼了,就算高潔活該,也算我活該。我不想讓我自己更活該。我……我走了。」她轉過頭,像是怕被真相追趕一樣匆匆逃離現場。

於直仍是不疾不徐,漫步走入已經散場的大廳。

於毅得意揚揚地迎過來:「善後善好了」他拍著於直的肩膀,「走,喝一杯去。」

於直擺手,他看到了正在協助林雪的助理管理收尾事物的秘書,把她叫到跟前,囑咐了一些事宜。

於毅笑道:「奶奶是善心人,給穆子昀和她外甥女的補償太厚道了。」

於直遣走秘書,對於毅說:「穆子昀這員大將,奶奶可是給了你。」

於毅說:「好嘛!燙手山芋嘛!」

於直笑了笑,對於毅耳語道:「也不算燙手,回頭你好好把她以前和電視台往來的賬務仔細查查。」

於毅心領神會,給於直比了個大拇指:「喝酒去。」

於直還是在偌大的大廳裡頭立了會兒,走出宴會廳大門前又回望一眼繁華落盡的宴會廳,戲台上每一樣殘跡都被收拾乾淨,明天又會重啟大門,開始新一輪的繁華大戲。

他跟著於毅走出這劇院一樣的百年大樓,外面只有零星的路人,沒有了高潔的蹤跡。他想,他不能再想她了。

高潔是在五分鐘之後,自劇院一樣的百年大樓破門而出,在風中一路狂奔,撞倒一位路人而不知道歉,她更不知自己想要奔向何方。

一種痛蔓延開來,如尖利針錐刺進心臟深處,如厚重鐵錘敲擊在腦門之上,痛得轟轟烈烈、沉沉實實、不分南北。

她依舊處在她的原點,渾渾噩噩地上足發條,既無前路亦無出路地兜轉。一直就這樣兜轉。

高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盡,忽地踢到一塊硬塊,才重重摔倒在地上,耳畔只聽得沉沉江水流動和呼呼秋風吹拂。四周暗黑無人,只有江水兩岸的民宅閃著冷冷的燈光,一星兩點,是她眼前冒出的金星。她昏沉而茫然,彷彿夢裡不知身是客,不知今宵去何方。

有帶臂章的夜巡人路過,好心過來攙扶她:「這個姑娘怎麼回事?生病了?要去醫院嗎?」

高潔推拒著:「不。」

她被陌生人扶起來,才覺出身上的冷。

「快回家吧?現在沒有地鐵了,前面可以交到出租車。」

她在好心人的指引下,走上被路燈照亮的筆直大道,車站停著暖黃色的出租車,她糊里糊塗鑽進其中一輛。

司機問她:「小姐,去哪裡?」

高潔下意思報了個地址,司機踩下油門,汽車啟動把她的意識也啟動,她慌亂地說:「不對,不是這裡。」

司機好脾氣地問:「那麼是哪裡?」

是哪裡呢?她去哪裡呢?她剛才報出的怎麼是於直公寓的地址呢?那也是棋盤上的格子,陷她進去的格子。

她小聲地無奈道:「我不知道。」

司機沒了耐心:「小姐啊,你別跟我們這種做通宵生意的開玩笑,不用車就下去吧!」

可是車內溫暖,高潔不願離開,她扒住座椅:「去常德公寓。」她終於想出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這裡離常德公寓並不太遠,也就十幾分鐘路程,很快抵達。高潔付錢下車,一路跌撞走到「清淨的慧眼」工作室門前,往兜裡摸鑰匙,才發現這件被別人披上的衣服,一點偽裝和庇護都不給她,沒有衣兜更沒有鑰匙。

高潔敲了敲門,很快有人開門,裡面透出一線光亮,高潔支撐自己的力量已經透支,癱軟乏力地倒頭就栽了下去。

她浮浮沉沉地睡著,不知今夕是何夕,時不時不安穩地抽搐一下。睡時無夢,醒時也不覺已醒。等到有人伸手撫摸她的額頭,她不得不醒過來。

《潔身自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