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僕僕地返抵京城,胤祿──允祿並沒有依照往例先行進宮去向皇上報告此次西寧行的結果,而是直接回到莊親王府,因為這一遭出遠門,他並沒有先回府一趟就直接啟程上路了,而且一去就是近三個月,他可以想見府裡的某個女人會有多憤怒。
「爺,您回來了。」塔布與烏爾泰恭恭敬敬地上前迎接。
「嗯!福晉呢?」
「呃?!」
只這麼一聲之後,允祿就聽不到身後緊緊跟隨的腳步聲了,他狐疑地回過疲憊的眼,詫異地發現那兩個平常恨不得貼在他背後的護衛,竟然落後他好幾步遠,而且雙腿都像生了根似的杵在那兒面面相覷,臉色還不是普通的難看。
允祿眉宇微皺。
「怎麼一回子事兒?福晉很生氣麼?生氣得又鬧出什麼事兒來了麼?」
塔布嚥了口口水,他覺得不太對勁……不,是很不對勁!
「爺,您……您不在宮裡頭麼?」
兩眉頓時打了個結,「誰說我在宮裡頭來的?」允祿沉聲反問。「怎麼,皇上沒派人來通知福晉,我在四月底便上西寧去了麼?」
咚咚兩下,塔布與烏爾泰那兩顆脆弱的小小心靈同時墜落到最谷底,有那麼一瞬間,兩人都想掉頭落荒而逃……
「你們兩個一個也不許動!」
如果不是這一聲暴喝,他們真的會跑得比誰都快,但是主子的嘴巴張得比他們的動作還快,所以兩人只好僵在半轉身面對面看著對方的姿勢上,誰也沒有膽子轉回去面對主子。
「老實給本王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王……王爺,您……您真的想知道麼?」不知道比較好吧?
「說!」
「那……那爺可不可以先保證聽完之後不會殺了奴才兩個?」
「我可以保證倘若你們不馬上說,眼下我就先殺了你們倆!」
嗚嗚,怎麼兩條都是死路!
塔布與烏爾泰再次相覷一眼,不約而同地瑟縮著垂下了腦袋,兩人依然面對面。
「王……王爺,那個……皇上並沒有派人來通知什麼,而且……而且……」
吞吞吐吐、囁囁嚅嚅地,塔布將打從端午那時候開始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地全給吐露了出來,這期間,兩人都處於最高警戒狀態,隨時準備拔腿開溜。
「……福……福晉肯定是哭了一整晚,她那兩眼才會那般樣又紅又腫,腫得差點兒睜不開了,可是一大清早兒,她還是不死心地追著問奴才爺您可曾回來了不?奴才回說沒有,福晉便咕噥著說男人的心果然不可靠,然後……」
他硬吞了口口水。「然後阿敏濟公主又派人來催促福晉盡快把東西挪出爺您的寢樓,說是她們要把公主的妝奩搬進去了。再隔一日福晉就……就……呃,奴……奴才一發現福晉帶著小阿哥離開之後,就立刻跑到宮裡頭去,拜託太監轉告爺您。可之後……之後……」
咧著嘴,他看起來快哭了。「之後皇上卻派人來通知府裡,說是看在爺的分上,不追究福晉私逃之罪,只將福晉與小阿哥之名自宗人府的玉牒上除去,府裡不必特意去尋找福晉,這件事也毋需再提,就此罷了。還要……還要府裡準備張羅著,一旦爺回來之後,便要替爺與阿敏濟公主完婚了。」
說完,兩人卻還是保持原來的姿勢不變,甚至悄悄一寸寸地蟹行往外移。
雖然某人一聲不吭,他們也沒那膽子去瞧瞧主子的臉色,可他們還是感覺得到自某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子暴怒之氣是多麼地凌厲尖銳。
猝然,允祿回身像怒矢般的飛向寢樓,兩人猶豫了下,還是遲遲疑疑地跟了上去。
一來到寢室,允祿單掌一揮,精緻的房門霎時轟然碎裂成千萬片,再踏進去一步,但見滿室高貴氣派的妝奩陪嫁傢俬,昂貴又陌生,絕不是那個小家子氣的女人會用的東西,而是屬於那個死纏住他不放的花癡!
當塔布與烏爾泰「趕」到時,恰好見到主子從寢樓出來,而後便站在樓前不知道在等什麼。然不過片刻,他們就明白了。
霎時間,府裡所有的人全都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了。
「不准救火!」允祿鐵青著臉咆哮。「就算會把整座王府燒光也不准救火!」
所有人都傻住了,可是眼見王爺那一股子狠辣無比,似乎帶著血味兒的煞氣,誰也不想自找死路去違逆他,只好眼睜睜看著寢樓逐漸融入熊熊的火焰中,夾雜著嗶嗶剝剝的燃燒聲,火苗子隨風亂竄飛舞。
不一會兒,紅彤彤的烈焰便包圍了整棟寢樓,熾熱的空氣逼得眾人窒息地連連倒退不已,唯有允祿始終昂立於最前方,兩眼冰冷森然地注視著寢樓木樑開始坍塌、碎落,滿天飛揚的火星子飄飄然地落在寢樓兩旁的配樓上……
這場火,足足燒掉了莊親王府整個兒後半部,包括三棟樓、後殿和配殿的一半,以及後苑裡所有的花花草草、樹木亭閣。
然後,莊親王即自親王府裡不見蹤影了。
明代早期,戲班子仍以女戲子為主,尤其是擔任正旦的女角,更是威風得不得了,因為她是整齣戲的重頭人物,少了她,大夥兒都得去吊頸了。然而到了清朝,管你是雞蛋還是鴨蛋,女人統統只有滾一邊兒去煎蛋炒蛋的份兒。
因為清廷禁女戲。
這下子可好,女旦角色該由誰來負責?
沒轍,只好拿漂亮的男人來頂缸-!
所以,戲班子裡的男人必定比女人多,而且負責女旦角色的男人個個都-得不得了,因為夠資格演女旦的男人並不多,得夠陰柔美貌,得拉得出女人的嗓音和唱腔,還得做得出女人纖細柔美的舞調身段。
女人家自己都不一定做得好,何況是男人?
「……所以說,他會那樣-也是理所當然的啦……」戲班子裡另一位打雜的十四歲姑娘小桃玉就愛在工作時叨叨絮絮地說個不停,那張嘴沒一刻歇過。
「……誰讓他是京城裡第一紅牌旦角兒,內城裡就不知道有多少位王公大臣們是專為捧花艷秋的場而來的,也因為有他,戲園子才肯和咱們戲班子簽下長約,大家才有好日子過……除了咱倆。」說著,小桃玉不甘心地使力揮刀剁下魚頭。
「可是那些福晉格格們可都是為了咱們雨弄臣的小生扮相而來的喲!」
「說的也是。」小桃玉乾脆放下菜刀,側過身去睨著「小滿」,一副標準六姑十二婆的模樣。「喂!小滿姊,你為什麼會一個人帶著孩子在外面跑?告訴我,我絕不會告訴別人!」
才怪!
小滿──滿兒聳聳肩,「失寵-!」再加一句。「我也不怕你告訴別人。」
「我就知道!」小桃玉興奮地說。就在身邊的事兒,這可比任何一齣戲碼都來的有趣。「我早就這麼猜了,可是……失寵也不至於會淪落到外邊流浪呀!難不成你是跟新寵爭風吃醋而被趕出來的?」
「才不是,我是自己出來的!」滿兒啼笑皆非地瞪她一眼,再繼續切洗芹菜。
「為什麼?」
「唔……我想我是厭煩了吧!他是……呃,那種名門世家的大少爺,而我不過是個普通人家的姑娘,當然,也不是說我不能適應那種環境啦!但你也知道,愈是豪富人家,不但規矩多,狗皮倒灶的事兒也特別多,尤其是他家,爾虞我詐、烏煙瘴氣,愈是想避開、愈是逃不開,一旦真被牽扯上了更是討厭,不過為了他,我願意忍耐,可是……」
「可是一旦你失寵了,就覺得沒必要再為他忍耐了?」小桃玉搶著接下去說完。
「沒錯,就是這麼一回子事兒,既然他不喜歡我了,我就沒必要為了他再勉強自己留在那兒。」滿兒承認。「而且,老實說,我也沒有辦法看著他用以往疼愛我的方式去疼愛別的女人,那我可受不了!」
「那如果他又回過頭來找你呢?你會跟他回去嗎?」
「不可能!」即使他真的來找她,也是為了孩子。皇族的孩子怎能流落在外?
「我說的是如果嘛!」
「沒有如果!」
「告訴人家嘛!告訴人家嘛!」
小桃玉像個孩子似的扯著滿兒的手直搖,搞得她沒辦法繼續工作,不禁白眼一翻,不耐煩地說:「不會,行了吧?」長眼睛沒見過這麼多嘴又好奇的姑娘家!
「為什麼?因為你恨他嗎?」
真是沒完沒了!
滿兒索性停下手邊的工作,轉過來嚴肅地面對小桃玉。
「不,我從來沒有恨過他,傷心難過,會,但絕不可能會恨他。可如果他真的是來找我回去,而不是為孩子而來,那必定是因為之前發生的事是誤會,而且是某人故意製造出來的誤會,既然如此,我若是跟他回去,往後還是會有更多類似的狀況出現,對不?而且啊……」她哼了哼。
「他又常常為了工作丟下我三、兩個月不管,所以發生那種事的機會更多,而我都得單獨面對那種狀況。告訴你,我是為了他而留在那種……那種……」她揮著手,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哎呀!反正就是那種很複雜的家啦!我可不是為了聽他家人的冷嘲熱諷而留在那種地方的,如果他能多一點時間陪在我身邊也就罷了,可是在他的心目中,工作比什麼都重要,那個人更是天下無敵,我怎麼也比不上……」
「那個人?」
「就是……」頓了一下,咳了咳,滿兒才又繼續說:「某人啦!那個某人只要說一句話,就算是要他上天去摘星星,他也會想辦法。而我呢?」她自嘲地哼了一聲。「只不過希望他陪我過一天生日,不過一刻鐘而已,那位偉大的某人派個人來哼一聲,他就跑得連鞋子都掉了!」
「他都不聽你的嗎?」
「聽我的?」滿兒嘲諷地大笑三聲。「那是不可能的事,除了一件事之外,他沒有一次肯聽我的,而那件事又是我絕不可能叫他做的事,所以……」
「什麼事?」
滿兒沉默了會兒,才臉色悵然地低低呢喃,「我想,現在就算我叫他那麼做,他也不會願意了。」
她這樣說,小桃玉可不就益發好奇了。「到底是什麼事嘛!」
只淡淡瞟她一眼,滿兒又轉回去開始工作了。
小桃玉一看風頭不對,連忙換個話題。「好嘛、好嘛!不問這個。那……你說他家人對你冷嘲熱諷,他們到底對你嘲諷了些什麼?」快要挖到寶了說,小滿姊這樣一停,不就連玻璃珠都挖不到了?
滿兒不理她,見狀,小桃玉又開始扯著她的手臂搖過來搖過去,搖得她快「搓火兒」了!
忽地哆的一聲,菜刀狠狠地砍入了菜砧裡,「他們不敢當面對我說,但是背後的話也是很容易聽到的。」滿兒咬牙切齒地轉過臉來。
「他們說我配不上他,難怪現在失寵了;他們又說,搞不好他原先就不打算寵我多久,因為我們成親快三年了,我還替他生了孩子,他卻從沒有帶我去見過他母親;他們還說,他已經喜歡上另一位配得上他的貴族小姐,而且帶那位貴族小姐去見過他母親了!」
說到這兒,她停下來喘了一口氣,壓下略嫌高昂的嗓門。
「他為我做過很多很多事,卻從沒有認真為我考慮過我在那個家的立場,以為只要給我一個名分,我就應該千恩萬謝了。可事實上,府裡起碼有一半以上的下人都看不起我,包括那位包衣大總管在內,雖然我每次都裝作不在意,也從不去對他抱怨,但是……但是……」
滿兒咬了咬下唇,硬吞下哽咽,可那微顫的嗓音依然忠實地洩漏出她的心酸。
「我很在意!真的很在意!因為我的出身不好,我在娘家已受夠了冷言冷語,沒想到跟了他之後,依然是同樣的狀況。所以只要他不在家,我就老想著要逃離那座府邸……」
吸了吸鼻子,「我想,這都是因為他自己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早晚會對我失去興趣,所以從沒想過要帶我去見他母親,也從不主動帶我去認識他的親戚朋友,更不認為有需要為我考慮太多,因為壓根兒就沒那種必要!」她恨恨地說。
「可是……可是如果這些都是誤會,」小桃玉吶吶地道。「我是說,是另有原因,一旦解釋清楚了,你還是不願意跟他回去嗎?」
先自很誇張地歎了一大口氣給她看,滿兒才無可奈何地說:「我說啊!如果半年裡頭他有五個半月都不在你身邊,剩下的那半個月就算在你身邊,可他腦子裡想的還是某某人交代的事,你的感受如何?」
「哇,這太過分了吧?」
「最可惡的是,那個人生不出女兒,要他把女兒讓出去,他居然連考慮一下都不曾就答應了,不管我如何抗議都無效,這樣你又作何感想?」
「他……」小桃玉抓抓腦袋。「不喜歡女兒?」
「哈,他連兒子都不喜歡!」滿兒忿忿地道。「也不想想那是我生的,他就不能愛屋及烏地稍微容忍一點點嗎?明擺著樣兒說他不喜歡『我生的孩子』,他不知道那樣有多令人傷心嗎?」
「那個人到底是誰,你相公為什麼那樣聽他的話?」
「……他哥哥。」
「哥哥?他真那麼聽他哥哥的話,不管要他做啥都行?」
「沒錯,就算他哥哥要他殺了我,我相信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動手!」
聞言,小桃玉不禁嚇了一大跳。「喂!這太誇張了吧?」
滿兒一本正經地搖搖頭。「不會,他就是這樣,所以我才不想回去了,只要有他哥哥夾在中間,我永遠都不會有好日子過,搞不好還得守一輩子活寡,讓人嘲笑一輩子。換了是你,你肯嗎?」
「換了是我?」小桃玉眨了眨眼,忽地冒出一臉頑皮的笑容。「換了是我,我才不會直接跟他說我不跟他回去咧!我會要求他為我做一件他做不到的事兒,如果他做得到,我才跟他回去,可既然是他做不到的事,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的不跟他回去-!」
「他做不到的事?」滿兒想了想,突然失笑。「我知道了,要他做一個比花艷秋更紅的名伶!」
小桃玉呆了呆。「就這樣?」
「什麼就這樣?要他男扮女裝耶!還要他唱戲給客人聽,擺出女人的嬌嬈姿態讓所有的人欣賞……啊,對!一定要表演給他所有的兄弟姊妹們看,給他那一大堆侄兒外甥們看,給內城裡所有的王公大臣們看,給……總之,給愈多的人看愈好,這樣就沒有人敢說我這個『庶民』配不上他那個『戲子』了!不過……」
滿兒似乎愈想愈好笑,嘴角開始抽搐,「告訴你,就算……就算是為他哥哥,他也不太可能做這種事!雖然……」說到這裡,她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雖然他很適合……很適合打扮成……成女人……老天,真的很……很適合耶!」
「真的嗎?他長得很好看嗎?」
「何止好看,他呀……」
聽到這兒,廚房外的跨院牆邊,一條頎長的人影悄悄越牆而去,廚房裡的兩個女孩兒卻仍舊一無所覺地繼續說笑。
是夜,禁城內的養心殿西暖閣案頭上多了一封密函,那拉氏嫡妃的寢宮內則少了一位抱養的宗室小格格……
卯正,原是皇帝老太爺在養心殿西暖閣進早膳閱膳牌的時刻,然而這回,自西暖閣內傳出的卻不是傳膳的聲音,而是皇帝老太爺的怒吼。
「該死!為什麼沒有人跟朕說?」
這一聲咆哮至少震破了七、八個古董大花瓶,十幾盞琉璃燈。
「這還用問麼?因為沒有人知道啊!」雍正最親近也最信任的兄弟怡親王允祥放下密函,一臉的驚訝。
「誰也不知道皇考何時給了他那樣一道旨,如此一來,皇上就不能任意替他指婚了。嗯!幸好皇上顧慮到可能會引起他的反彈,故而決定先讓他與阿敏濟相處一
段時間之後再下旨,否則,屆時他拿出皇考的聖旨來拒絕,皇上可就難看了!」雍正憤然地拍了一下桌案。「那現在怎辦?他不能不娶阿敏濟呀!」
允祥略一思索。「其實臣弟一開始就建議皇上,最好是和十六弟當面商量商量,說明白了讓他瞭解皇上的為難之處,這樣……」
「這樣他就會答應了麼?」雍正滿眼懷疑。
「這……」允祥躊躇好半天,苦笑。「依十六弟那副拗脾氣,有九成九仍是不會答應。不過此刻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盡快把十六弟找回來,否則他若是在外頭耗個三、五年才回來……」
還沒聽完,雍正便臉色微變地急道:「對,現在得先把他給找回來,否則老九、老十那邊……總之,其他事兒先不管了,你,先去把他給朕找回來!」
「臣弟遵旨!」
待允祥一離開後,雍正的臉色更陰鷙了。
不能指婚?
倘若那個女人就這樣找不回來了,那還好辦。
可若真的被允祿找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