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與四年前同樣的地點,只不過那回是寒惻惻的冬天,這回卻是暖綿綿的夏日,那時空曠白茫茫的荒野,如今已是滿眼綠意盎然,山茶花、山桃花、野丁香、山茉莉等野花遍野紫紅一片,花香濃郁、艷麗迷人,遠處綿延的山脈,流雲在藍天變幻,如果是平常時候,這倒是滿好的踏青地點。
    不過,現在不是平常時候,現在她是人質。
    滿兒雙眼瞟向兩旁看看身邊的十五與十七福晉,三個人同樣雙手被綁坐在草地上,可只有她兩人俱是一臉驚慌恐懼的表情,也難怪,她們沒碰過這種事,她卻是經驗豐富了。
    再望向前方的玉含煙,她也不能責怪玉含煙這麼做,要救被關在天牢裡的妹妹,這也是唯一的辦法,雖然她是現在才知道王瑞雪被允祿抓來京城裡了。
    「你兒子呢?你不想要回兒子嗎?」
    背對著她的玉含煙一動不動。「他在他父親身邊比跟我好。」
    簡單一句,就是她不想要。
    又凝視玉含煙的背影好半晌,滿兒才靜靜地問:「你恨他?」
    玉含煙震了震,不語。
    滿兒聳聳肩。「其實你該想想,你有你的立場,他也有他的立場,如果你不覺得你錯了,那他那樣做也不應該有錯,既然沒有錯,你憑什麼恨他?」
    玉含煙的背影又僵硬了好片刻,才慢慢軟化下來。
    「是的,我們各自有各自的立場,我憑什麼惱恨他呢?」她自言自語似的低喃。「可是因為他,天地會、哥老會多少分會被破壞,多少弟子被抓,哥老會六大袍哥死在他手上,天地會九大長老兩死雙殘,我潛伏在內城裡兩年結果亦功虧一簣,大哥責難我,我無言以對,這又該怪誰呢?」
    「你!」滿兒毫不留情地說。「你心裡清楚得很,這都該怪你自己。」
    玉含煙又沉默了大半天。
    「沒錯,這的確該怪我自己,」她幽幽道。「所以我必須聽從大哥的命令,除去反清復明組織最大的敵人,以為將功折罪。」
    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這兒,滿兒心頭突然浮起一陣不祥的預感,忙轉頭四處張望,可是看來看去也不過那麼七、八個人,瞧上去身手雖然都不弱,然而對允祿而言,實在起不了什麼威脅。但是……
    「你今天除了交換人質之外,還打算做什麼?」
    玉含煙徐徐回過身來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轉身走開,不作任何回答。
    滿兒見狀更是不安。「喂,你還沒有回答我呀!」
    玉含煙不理會她,繼續往前走去,滿兒這才發現遠方奔來數騎,未幾即來到前方數尺。
    「允祿!」
    滿兒驚喜地大叫並起身,誰知立刻被背後的人粗魯的推回去一跤跪到地上,還壓著她使她無法直起身來,允祿神情一寒,反手一巴掌便將另一匹馬上的王瑞雪劈到草地上,旋即飄落到她身邊一腳踩在她背上。
    「你們誰再敢動她一根寒毛,我便先卸下這女人一條手臂!」
    這邊的人頂時轟然大怒,玉含煙忙抬手阻止他們。
    「小……呃,王爺,我們是要交換人質,你毋需如此苛待舍妹吧?」
    凜酷的目光掃過來,「只要你們不碰我的妻子,我便不會對她如何。」允祿的聲音更冷冽。
    玉含煙回眸看了一下,那個壓著滿兒的漢子才不甚情願地放開她,同樣的,允祿也冷哼一聲把腳拿開。
    「瑞雪,你沒事吧?」玉含煙忙問。
    王瑞雪哼哼唉唉地抬起頭來,苦著臉,「我沒事,可是……」剛剛那一跤還真是跌得她七葷八素一時爬不起來。「他廢了我的武功!」
    玉含煙臉色甫變,允祿便淡淡道:「你們也可以廢了滿兒的武功。」
    「-?!有……有沒有搞錯啊?」滿兒不敢置信地大叫。「你居然要她們廢了我的武功?」
    「省得你老是給我惹是生非!」允祿冷冷地說。
    「我哪有?」滿兒抗議。「這次又不能怪我!」
    不理會她,允祿逕自將雙眼對上玉含煙。
    「你要如何交換?」
    「我先放回兩位福晉,讓你派人送她們回去,」玉含煙冷靜地說。「之後就該輪到你放了我妹妹,等我把妹妹安全送走之後,我自然會放回柳姑娘。」
    「不!」允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不相信你們!」
    「你不能不相信我們,」玉含煙也冷下了臉。「否則……」
    允祿冷笑,黑緞靴底又壓到了王瑞雪腦袋上頭。「否則如何?」
    玉含煙微抽了口氣。
    「你想幹什麼?你不管柳姑娘了嗎?你不怕我們先拿她開刀嗎?」
    雙眼一瞇,允祿忽地笑了,笑容非常奇特,奇特得令人心驚瞻戰。
    「玉姑娘,你應該聽說過凌遲吧?從腳開始慢慢切割,一定要割滿一千刀才准犯人斷氣,所以叫凌遲,聽說明朝太監劉瑾整整割了三天才斷氣,我想那一定不太好受吧?」他笑得更詭異了。
    「我以我的生命向你保證,玉姑娘,倘若你敢傷害我的妻子,我會不計任何代價活捉你們所有人,然後在你們姊妹倆面前一個一個凌遲處死他們,讓你們傾聽他們的哀嚎,傾聽他們的求救,等他們死了之後,再把他們斬成肉醬餵狗吃……」
    他突然看也不看一眼地往下點出一指,王瑞雪的下頷及時鬆脫,再也無法使力合攏。
    說不定……
    「……當然,好戲在最後頭,王姑娘會是最後一個,或許那時她已經嚇瘋了也說不定──就像她適才嚇得打算咬舌自盡,不過我可不管那麼多,她依然會被割上一千……不,兩千刀才會斷氣,然後剁成肉醬給狗……不不,都被狗吃太可惜了,這個我會親自把她餵進你嘴裡,讓你吃得涓滴不剩……」
    忽聞一聲嘔吐聲,聽得臉色發綠的滿兒轉眼一看,是十七福晉。允祿卻若無其事地咧出森森白牙,那上頭好似已沾滿了瀝瀝鮮紅的血。
    「至於你,玉姑娘,你『放心』,我不會動你一根寒毛,我要你活得好好的,時時刻刻忘不了他們是如何在你面前被凌遲處死,每個夜裡都從『吃』掉你妹妹的噩夢中驚醒過來,只要你稍有一點淡忘,我會立刻抓十個無辜的漢人到你面前來讓你再回味一下那種滋味,我要你日日夜夜得不到片刻安寧,一生一世都要背著這個噩夢直至死為止!」
    玉含煙慘白著嬌靨踉蹌倒退一步。「你……你好殘忍!」
    允祿泰然自若地淡淡一哂,再用力踩了一下王瑞雪的腦袋。
    「現在,請你再說一次我們要如何交換,可以麼?」
    玉含煙貝齒咬得連下唇都白了。
    「一齊交換,但你我都不能動,讓其他人做交換。」
    允祿往後瞄了一下塔布、烏爾泰,以及皇上特地遣來幫他的六位血滴子。
    「可以。」
    少了他們兩個,情況似乎單純多了,只不過片刻工夫,兩邊人質便順利地交換了過來。
    「塔布,你們先帶她們回去,」兩眼始終不離玉含煙,允祿逕自對身後的塔布與烏爾泰下令。「我隨後便……」可是他尚未說完,就聽得背後傳來塔布又驚又怒的咆哮。
    「朋春,你想幹什麼?」
    允祿身軀倏震,但他並沒有回過頭去,依然緊盯住玉含煙,然而,那雙瞳眸中的光芒已在瞬間由嚴酷的戒備狀態轉變為猙獰的凶殘之氣了。
    「塔布?」
    「爺,朋春用血滴子套住了福晉!」
    「很抱歉,」玉含煙面無表情。「也許你太專注於剷除九阿哥、十阿哥和年將軍的問題上,沒辦法兼顧到京城裡八阿哥的情況,不過你應該想得到,既然八阿哥不打算放棄皇位,他自然也會想盡辦法去探查皇上那邊的狀況,他知道也就等於我知道,所以我抓去了朋春全家二十七口,他,不能不聽我的。」
    允祿依然沒有往後看。「你想要什麼?」
    「我要……」玉含煙深吸了口氣。「你的命!」
    「不!」背後立刻傳來滿兒驚恐的尖叫,悶悶的,宛如自某個密封的房間裡傅出。「允祿,你絕對不能聽她的!絕對不能,否則我會跟你一起死,你死了也是白死!你聽到了沒有?你會白死的!」
    彷彿沒有聽到滿兒的哭叫似的,允祿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淡漠,連猙獰的目光都消失了。
    「塔布。」
    「爺?」
    「讓兩個沒有背叛皇上的血滴子先護送十五、十七福晉回去。」
    「是,爺。」不一會兒,馬馳遠去的蹄聲傳來。「爺,兩位福晉回去了。」
    「允祿,我發誓,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會跟你一起死!我發誓!」
    仍舊沒有往後瞄上半眼,「那麼你……」語氣淡淡地,允祿目注玉含煙,彷彿在與老友閒磕牙似的問。「打算如何要我的命?」
    「這樣……」玉含煙抬起白細如瓷玉般的右掌。「你放心,柳姑娘的存在對我們沒有任何影響,所以我們一定會放了她。」
    「允祿,你混蛋,你敢那樣死給我看看,我會恨你!我會恨死你的!」
    恍若未聞身後傳來的淒厲哭罵聲,允祿頷首,「好,」兩手往後一背。「你動手吧!」
    一聽他如此爽快的答應赴死──為了滿兒,沒來由的,玉含煙心頭驟起一份怒氣,是這份夾雜著憤恨與不甘的怒氣激使她立刻運起全身的功力聚集於右掌,準備一擊便將他斃於掌下。
    然而,就在她進前兩步將掌心貼於允祿心口處,功力將吐未吐的前一刻,她卻錯誤地仰起了雙眸凝注於他那張純真稚嫩的娃娃臉上,原是冷靜無比的嬌靨驀然一陣扭曲,眼底泛出一抹痛苦與遲疑,她停下來了。
    在這最後一剎那,她終究還是屈服於女人感情重於理智的天性,猶豫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老實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如果……如果你先碰上的是我,你是否會……會……」
    「不會。」允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目光中的渴望。
    唇瓣抖了抖,「為什麼?」玉含煙低喃。「為什麼?」
    「因為你不是滿兒,這世上沒有其他女人是滿兒,只有滿兒才是滿兒。」
    就連這種時刻,他都不願意說句好聽的話來設法挽回他自己的生命嗎?
    為什麼?
    是因為他最心愛的妻子就在他身後,他寧願死也不願意讓她聽見那種背叛她的話嗎?
    雙眸淒楚地合上,「是的,我確實不是她,永遠也不會是她。」玉含煙低啞地呢喃,倏又睜開兩眼。「謝謝,我死心了。」語畢,掌心功力盡吐。
    至少,她得到了他的命。
    一聲短促的悶哼,允祿頎長的身軀驀起一陣劇顫,嫣紅的娃娃臉在眨眼間轉為駭人的死灰,鮮血溢出唇角,他踉蹌退了兩步,想站住,卻又站不住地搖搖晃晃的再連連往後退,腳步愈來愈顯顛躓,最後,他終於往後倒入烏爾泰的懷中,就在這一瞬間──
    他驟然轉首噴出一口殷紅的血箭,正中那個背叛者朋春的臉上,濺出一朵絢麗鮮艷的血花──深入頭骨的血花,激起一道尖厲的長嚎。
    於是,業已等待多時的塔布覷機一掌將朋春擊出尋丈外,另一手則迅速取下套在滿兒頭上的血滴子,「福晉,奴才失禮了!」再攔腰抱起滿兒。「烏爾泰,咱們走……納杜,你三人斷後,半柱香後即可退!」
    兩條人影各自抱著一人疾速如飛地掠往京城方向。
    涕泗滂沱的滿兒揪緊了塔布的衣襟。「塔布,爺……爺……」
    「放心,福晉,」塔布兩眼瞥向另一邊,軟綿綿地躺在烏爾泰懷中的主子一動不動,但胸口仍維持著穩定的起伏。「爺沒有死,他沒有那麼容易死!」
    「可是……可是他……」
    「倘若運功抗拒,那個女人仍是傷不了爺的,然而為了救福晉,爺不能運功抵抗,但爺有一種內家修為,可以在對方完全察覺不到的狀況下護住心脈,只要對方的功力不高於他,爺的生命就不會有危險,雖然表面看上去爺好像真的被那個女人重傷了心脈,已無生機可言,其實只不過是重傷了內腑而已。但爺大約又得躺上好一陣子了,這倒是真的。」
    「你……你確定?」滿兒哽咽地問。
    「當然確定,福晉,否則我和烏爾泰兩人怎能如此鎮定?早瘋了我們兩個!」
    滿兒不禁再次淚如泉湧,可這回是安心的淚水,但她依然無法忘懷適才以為他已為她而死的那種痛苦與絕望,彷彿針在刺她的心,刀在剮她的骨那般令人難以承受。
    「塔布,你認為我……我是不是不應該跟爺在一起?他明明一直囑咐我不要給他惹麻煩,雖然我也不是故意的,可是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是為了我受到這種折磨,如果沒有我……」
    「別,請快別這麼說,福晉,」塔布有點緊張。「我知道爺完全不在意為您受這種罪,可若是您真的離開爺的話,我想爺這下半輩子都會花費在尋找福晉上頭,這樣爺不是更辛苦麼?」
    「但是我實在不想再看到他為我到鬼門關去打轉了呀!」
    「福晉,這種事……」不是他能解決的。「等爺傷好了再說好麼?」
    滿兒欲言又止地歎了口氣,塔布見狀更是心頭忐忑。
    爺啊爺,您又有麻煩啦!
    這是交換人質的三天後,莊親王府寢樓內,允祿背靠著好幾顆枕頭,剛喝過藥,滿兒正準備扶他躺下,塔布進來了。
    「稟王爺,十七爺求見。」
    允祿沒吭聲,只點點頭便倦乏地合上眼,滿兒甫為他拉好被子,允禮就進來了,在塔布的眼神示意下,玉蓉、婉蓉悄悄退出寢室。
    「十六哥。」
    允祿睜眼。
    「你好點了麼?」允禮關心地端詳那張臉色黯淡得有如夕陽殘暉的娃娃臉。
    允祿頷首,還是不吭聲,只詢問地望住允禮。
    「呃,是皇上要我來轉達,雖說是十六哥保證會把所有叛逆抓回來,皇上才讓十六哥借走那個王瑞雪,可是……」允禮咳了咳。
    「皇上承認這回是他的錯,他沒有察覺到血滴子出了叛徒,又在十六哥堅拒的情況下,硬要十六哥帶上那六個血滴子去交換人質,以免賠了夫人又折兵,沒想到反而連累十六哥的命也差點賠進去了……」
    他遲疑了下,還是決定乾脆挑明了說。「總之,皇上的意思是說,十六哥借提王瑞雪時所下的承諾就當沒那一回事,他也會去清查血滴子的忠貞,麻煩十六哥下次見他時千萬別給他臉色看。」
    允祿雙眸中掠過一抹嘲諷,允禮當作沒看到。
    「另外,皇上讓十六哥趁養傷的機會好好休息休息,他可以先處理年羹堯和九哥的問題,反正這種事也是要一步一步來。哦!還有,皇上要我送來進貢的人參、燕窩、雪蓮等,希望十六哥能早點痊癒。」
    允祿始終沒出聲,只拿那雙無神的瞳眸盯住他瞧,瞧得他渾身不對勁。
    「就這樣,那……我還得去看十三哥,所以先走了。」一說完,他便逃難也似的離開了。
    滿兒忙追出寢室。「請等等,十七弟!」
    允禮停住回身。「十六嫂,還有事兒?」
    「呃,我是想問問十三爺他現在如何了?」
    允禮輕歎。「十三哥是咯血症,除了靜心靜養之外別無他法,可是十三哥就是靜不下來,老是為皇上推行新政是否順利而操心。十六嫂不知道,皇上的新政都是需要大刀闊斧的去做,對國家對人民都是好事,可就是會壞了有些人的既得利益,因此,阻礙反對是免不了的,十三哥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原來如此。」其他不論,就推行新政而言,雍正倒是個好皇上,也不枉允祿這樣賣命支持他。「那現在只能勞煩十七弟多操勞一點了。」
    「我知道。」允禮頷首道。「那我走了,十六嫂。」
    當滿兒回到寢室時,塔布正在對主子悄聲低語,一見她進來馬上噤聲,滿兒倒是沒注意到那麼多,兀自煩惱著該如何把允禮送來的人參燕窩等弄給允祿吃,因為每回受了傷,允祿的胃口就很差,尤其是天氣愈來愈熱了,他要是心血來潮想卯起來拗一下,那就根本什麼都不肯吃,屆時她又得喊天了。
    滿兒一來到床邊,塔布即自動退出寢室,並闔上房門。
    雖然話尚未說完,但他相信主子應該能夠瞭解了。
    「我扶你躺下。」
    「不。」允祿終於出聲了,聲音卻是恁般沙啞無力,難怪他都不願意開口。
    詫異地看著他疲憊的容顏,「為什麼?」滿兒奇怪地問。「你看起來很累了呀!」
    「不會。」允祿拍拍床沿。「坐下,我有話要說。」
    滿兒狐疑地坐下,見他捂著胸咳了好幾下,忙為他揉搓胸口。
    「你又想念我什麼了嗎?躺著也可以啊!不過你要說的那些我都可以背了,哪,你聽著:不要到處亂跑,不要多管閒事,不要惹是生非,對吧?你放心,以後我再也不會替你招惹任何麻煩,更不會再讓你為我承受這種折磨了,真的,保證不再會了,我有把握,所以你……」
    「不要再說了!」允祿低叱,眉宇緊顰。
    滿兒嚇了一跳。「怎……怎麼了?我哪裡說錯了嗎?幹嘛這麼凶?」
    那雙大眼睛幽邃深沉地凝住她好半晌,他突然又反悔了。
    「扶我躺下,我要好好休息休息。」
    他還真是扎扎實實地做到了「好好休息休息」這句話,接下來的日子裡,除了喝藥進膳,他整天都在睡。而最令人感到驚訝的是他不再挑食,叫他吃什麼他就吃什麼,而且吃得一乾二淨,連最討厭的食物他都不抗拒,滿兒不禁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轉性了?
    然後到了第十天,他一覺醒轉過來,滿兒就覺得有點不太一樣了,他在笑,笑咪咪的,就像……
    金祿!
    「娘子,扶為夫起來好麼?」
    嘴巴張得大大的,滿兒傻住了。「他」怎麼又突然跑出來了?
    「好吧!既然娘子不願意,」金祿委屈地嘟著泛白的小嘴兒。「那為夫自個兒起來。」
    見他蹙眉吃力地撐起身子,滿兒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扶他坐起來靠在枕頭上,滿懷困惑地服侍他漱洗過後,正待把藥端給他,又聽他說了。
    「娘子,為夫現在很醜麼?不可愛了麼?」他摸著自己憔悴的容顏和雜亂的頭髮。「幫我梳理一下好麼?」
    可愛?
    就連金祿也很討厭自己是可愛的呀!
    滿兒更是納罕地眨了眨眼,還是先讓他把藥喝了,又把冰糖燕窩粥端給他自己喝,再去拿梳子來教他側過身子去為他梳理。
    「娘子,為夫討厭這般甜膩的粥。」金祿嘟嚷。
    「我知道。」她漫不經心地回道,腦子裡仍在思索著金祿會跑出來的原因。
    「下回不能煮鹽巴燕窩粥給為夫吃麼?」
    鹽巴燕窩……噗哧,滿兒失笑。
    「那種東西能吃嗎?」
    「怎地不能吃?為夫的就吃給你看!」
    滿兒不禁笑開了嘴。
    「好,下次就弄鹽巴燕窩粥,你最好不要喝一口就給我說不喝了!」
    「怎會,娘子親手煮的東西,蟑螂老鼠為夫都敢吃,只要娘子敢煮!」
    「這可是你說的喲!」要真如此,她就不必喊天了,這兩天熱得連她都不太想進食了呢!
    「那是當然。」把空碗放置在床沿,金祿慵懶地靠回枕上。「很熱啊!娘子,咱們搬到沁水閣去住好麼?」
    沁水閣是府後園苑中唯一較大的建築物,建築在一座小型湖水中,四周圍種滿了各式各樣的四季果樹,濃濃的樹蔭,沁涼的湖水,即使是炎炎炙夏,處在其中亦清涼無比,搬到那兒去避暑的確是最佳選擇。
    只不過……
    滿兒竊笑著。「好啊!我原就想讓你上那兒住去,可是看你病懨懨的好像不想動,所以就沒讓你搬了,既然你現在好多了,那咱們就可以搬過去了。唔,那你就再睡會兒,我先叫他們去整理一下,下午再搬過去。」
    於是這天早上吩咐下人們去準備妥當後,下午,金祿一睡醒用過午膳,塔布和烏爾泰便攙扶著他來到沁水閣,金祿這才明白一聽到他說要搬到沁水閣來,滿兒為什麼會笑得那麼詭異。
    他的兒女們早就搶先一步住到沁水閣裡來了!
    「阿瑪,阿瑪,您也搬來了!」
    「阿瑪,阿瑪,陪梅兒玩玩!」
    「阿噗!阿噗!阿噗!」
    「嘛噗!嘛噗!嘛噗!」
    南面最大間的寢室裡,金祿才剛在床沿邊兒坐下,那兩只可憐兮兮的大眼睛便忙著瞅向滿兒,差點哭給她看。
    「娘子,為夫一定要和他們住一塊兒麼?」
    滿兒禁不住嗆笑兩聲。「夫君,這兒可是他們先搬來的喲!」
    朝那兩個在床前蹦蹦跳跳的孩子們各拋去一眼,再瞄向身後床上那兩個正在對他拚命流口水的小傢伙,金祿很誇張的歎了口氣。
    「好吧!至少咱們的寢室和他們的臥室還隔著書房和靜水廳。」
    只不過是從寢樓走到沁水閣來,金祿那張娃娃臉業已爬滿了疲憊與倦乏,滿兒馬上就注意到了,立刻轉身去放下四周的百葉窗,邊朝孩子們叫道:「好了,弘普,梅兒,你們倆自己出去玩吧!阿瑪累了,要睡一會兒。」
    「可是人家還沒有和阿瑪說到話耶!」
    「晚點兒再說!」
    待兩個大的自己跑出去,保母嬤嬤也把兩個小的抱走之後,滿兒扶著金祿躺下,細心地為他掖好薄被子。
    「睡吧!這兒涼快多了,你應該會比較好睡。」
    金祿拉拉她的袖子,半似撒嬌地說:「陪我睡。」
    滿兒輕笑著躺下去讓他枕在她胸前,幾乎只轉個眼,他就睡著了。
    這一睡,金祿直睡到了翌日清晨才又清醒過來,一睜眼便瞧見滿兒目光微帶點擔憂地盯著他看,他毫不猶豫地對她綻開一朵燦爛的笑容。
    「娘子,這兒真的很好睡呢!」
    擔憂消失,滿兒也笑了。「可待會兒也有得你熱鬧的了!」
    早膳過後,那兩個等待多時的小傢伙就蹦進來了。
    「阿瑪,阿瑪,弘普可以摘樹上的水果吃麼?可以抓湖裡的魚吃麼?」
    「哎呀!想偷阿瑪的水果跟魚?不過……好吧!誰教你是阿瑪的小可愛,就給你偷吧!」
    弘普甫始一怔,梅兒也抱著布娃娃爬上床,獻寶似的把布娃娃舉到金祿面前。
    「阿瑪,陪梅兒玩娃娃!」
    「娃娃?」金祿覷著布娃娃,一臉滑稽可笑的表情。「小寶貝,你要阿瑪這老頭子陪你玩布娃娃?」
    「阿瑪,」梅兒嬌憨地嘟著紅灩灩的小嘴兒。「陪梅兒玩兒嘛!」
    金祿歎了口氣。「好好好,阿瑪陪你玩,陪你玩!」
    聽到這兒,弘普突然跑到滿兒面前拉拉她的袍子,很認真地問:「額娘,阿瑪生病了麼?」早就習慣阿瑪冷漠的臉色、冷漠的說話語氣,一旦見到阿瑪「不正常」的反應,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阿瑪肯定是生病了。
    「不對,爺沒有生病,爺是受傷了。不過……」玉桂、佟桂、玉蓉、婉蓉更是看得目瞪口呆,驚異不已。「爺連腦子也受傷了不成?」她們連想像都想像不到主子會有這樣可愛的燦爛笑容。
    唯獨梅兒依然不解事的與阿瑪玩得不亦樂乎。
    滿兒與塔布、烏爾泰相對一眼,禁不住大笑了起來。
    正常的允祿,「不正常」的金祿,兩者的確是很難湊在一塊兒,特別是第一次碰上金祿的人,真的會以為允祿腦筋不對了!
    不過,兩個孩子卻不曾想太多,只覺得這個「好好玩的阿瑪」很好親近,他們好喜歡。可滿兒也沒讓他們纏著金祿太久,頓飯工夫後就把他們趕走了。
    「累了嗎?」
    「不累。」金祿笑吟吟地拍拍身旁。「來,上來陪我聊聊。」
    寢室外,兩個忠心護衛與四個丫鬟隔門偷聽裡頭的笑語聲,時而傳出主子的爽朗大笑,或者福晉的笑罵。
    「爺實在很聰明,」塔布讚歎道。「跟福晉說一大堆,福晉不一定聽得進去,可一旦換上逗趣的金祿出場,福晉便忘了一切,包準原來的爺一回來,福晉還會想著說希望爺多躺兩天呢!」
    「爺可真辛苦,自己身子都不舒坦了,還得反過來設法逗福晉開心。」說是這麼說啦!其實佟桂還真是羨慕得很。
    「可是爺心甘情願啊!」塔布微笑。「見福晉開心,我相信爺比誰都高興。」
    「那也是,既然主子兩人都高興,咱們作下人的自然也開心了!」
    午前,金祿又小睡了一會兒,然後起來和大家一塊兒在沁水閣最大的明水廳用膳。
    午後,清幽的小湖邊,兩個靜不住的小鬼,一個指揮塔布去摘樹上的水果,一個支使烏爾泰下湖去捉魚,四個奴婢在濃蔭下逗弄四個小娃娃,喧鬧叫嚷聲配合沁水閣內傳出的笑聲,編織成一片活躍動人的歡愉氣氛。
    真是好一個熱鬧的仲夏日。

《出嫁難從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