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子湖畔宅院中,沈笑菲裹著白狐大麾捧著手爐坐在廊下賞雪。
院子裡一株臘梅開得蓬蓬勃勃。廊下小火爐燒得一鍋雪水翻騰,珍珠般的水泡沽嚕嚕成串泛上水面,隱隱透出泌寒芬芳來。
嫣然提著水洗壺,不滿的嘀咕道:「小姐讓我收集梅花雪沏茶,這一早上好不容易才收集了一壺,卻要泡給那個臭老頭喝,真不知道小姐是怎麼想的。」
笑菲眨巴著眼笑道:「全城戒嚴,咱們佔了他的房子,給他點好處咱們不吃虧。」
這處宅院正是有地道通往太子府的那座宅院。高熙進宮之後,對岸的太子府也搬空了。老何一人還留在宅院裡。笑菲覺得全城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此。在高睿謀逆的前夜攜了嫣然悄悄逃離相府在附近躲著。
衛子浩放走高睿之後返回宅院,擒住了老何,笑菲主僕二人便堂而皇之地住了下來。
中蠱毒之事笑菲誰也沒說。她心裡明白,高睿逃走必起兵爭奪帝位。她是不可能等到高睿活著給她解藥的。明年秋天,蠱毒就會發作。她好不容易藉著城亂跑出相府,那個爹她不想理會,宣景帝要用他還是罷黜他都與她無關。不到一年的時間,能逍遙於江湖也不錯。世間擅蠱者多居南蠻,也許她可以去一趟碰碰運氣。
嫣然歎了口氣說:「小姐,嫣然不明白為什麼要我去救定北王一命。這是謀逆的大罪啊!其實不需我出手,定北王的護衛先我一步早救了他走。現在小姐只需告訴杜公子,他爹是你救下的。以杜家今日的功勞權勢,小姐還有什麼心願滿足不了?」
黑衣人是嫣然,她沒來得及出手,就看到高睿被救走。嫣然這時才有機會問笑菲。
「他恨我又如何,不恨又如何?嫣然,難道要你家小姐巴巴的上門去澄清?咱們好不容易離開相府,趁著京城大亂,最好讓我爹以為我死了的好。茶給我,我親自送去。咱們能躲過盤查沒準兒就靠他了。」笑菲沒有告訴嫣然原因,起身端起茶,走進前院的一間廂房中。
嫣然歎了口氣,小姐就是心思重。她有些黯然的想,小姐還是信不過她嗎?
老何沒有武功,他是杜成峰當年招攬修地道的巧匠之一。他當年被契丹侵犯邊境時擄走,是杜成峰救了他。他的家人都死了,老何便跟在杜成峰軍中當了個馬倌。杜成峰認為,一個有武功的老人容易被人發現端倪。老何無倚無靠,熟知地道且無武功,讓他做宅院的看門人最合適。所以,衛子浩折回後輕易的擒住了不會武功的老何。
笑菲親自送茶飯給老何。嫣然不滿她侍候老何,笑菲卻想從老何嘴裡多聽一些杜昕言的消息。老何對她也頗為好奇,不知道她是衛子浩的什麼人。
「老何,衛子浩本來說懶得鎖你在廂房,給你服下毒,走時給你解藥就行了。不過,我卻認為您拼著中毒身亡也會去告發我們,所以,只好委屈我每天送茶送吃的給你了。」笑菲坐下倒了杯茶,笑咪咪的看著老何。
老何哼了聲,暗罵了無數聲臭丫頭。衛子浩突然出手讓他措手不及,他萬萬沒想到杜昕言的好友會對他出手。那日召集眾人在庭院聚合時就有衛子浩。他應該是忠於宣景帝與杜昕言的人,難道眼前這個鬼精靈的丫頭是皇上與公子要找的人?她會是誰呢?老何脫口而出:「丁姑娘,你其實不用怕。你爹謀逆你並不知情,皇上和公子一定不會責罰你的。」
沈笑菲暗中笑破了肚皮,她真佩服老何的想像力,乾脆讓他誤會好了。她輕咬著唇眼圈兒都紅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爹和定北王謀反,還知道我是定北王妃。我怕皇上會殺了我。唉,我也不想去找高睿。我娘已經出了城,我要去找她。再找個安寧的小山村侍奉她老人家。衛子浩救我藏著我已經犯了重罪,老何,我不想傷害你。你讓我和嫣然在這裡躲上幾日,等城門開了我們就走!」
說著竟真委屈地落下淚來。
老何想起丁杜兩家的交情不甚唏噓。眼前的沈笑菲嬌小瘦弱,肌膚素白,兩眼微微泛紅,一滴淚在睫毛上顫了顫簌的落下,看得老何心疼。把笑菲認成了丁淺荷後老何變親切了許多,他低聲勸道:「丁姑娘,你不用擔心。老早以前我就聽老杜大人提過,你和公子青梅竹馬。公子何許人物?這麼些年除了你,從來沒見過他對別的女子上過心。他心裡只在意你一人,他絕對不會殺了你的。你爹是你爹,你是你,皇上與公子是什麼情份?看在公子金面,皇上也不會為難你的。」
他好心的勸說刺得笑菲難受,她搖頭苦笑:「老何,你不明白的。我爹謀逆他會殺了他,我怎麼還能」說著掩面奔出房外。
出了房門回到內院,笑菲狠狠一腳踢在梅樹上。樹身顫抖,兜頭兜臉落了她一身的雪。驚得嫣然站起身呆呆的看著她。
「丁淺荷,我放過你我憑什麼要救你!杜昕言,你給我記好了,記好了!」她說著,眼淚涮的洩了一臉。
服了蠱毒還不忘以琴聲召來衛子浩,當高睿的面冒險在紅葉上掐出信息,讓衛子浩偷偷聯絡成斂暗中救下杜成峰。她不顧性命設計高睿,衛子浩去晚一步,自己就和高睿同歸於盡了。她怎麼做出這麼多蠢事?
她不是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麼?她不是為了私利連家國都敢出賣的人麼?她不是連父親都可以出賣的狠毒麼?到最後卻還是蠢得棄了性命!笑菲蹲在梅樹前哭得嘶心裂肺。
嫣然不知所措的蹲下陪她,笑菲往她肩上一靠,邊哭邊咬著牙說:「嫣然,我中了高睿的蠱毒,我想活,不想早死。我知道這是謀逆重罪還是拿盟約逼著衛子浩出手救他。也許外面已經在緝捕我了,等救避過風頭咱們就走。我再也不要再見到京城裡的任何人!」
蠱毒?嫣然駭了一跳,見笑菲哭得傷心,一種心疼油然而生。她五年前入相府,把一切都看在眼裡,沈相的變態綺念,笑菲的心事她瞭若指掌。她猛然明白笑菲為什麼要她出手去救高睿。嫣然倒吸口涼氣,好在當時高睿被下屬救走,否則,若她猶豫半分,小姐的命就保不住了。
她心酸後怕,跟著笑菲一起落下淚來。
衛子浩提著東西悄悄翻入宅院,看到主僕二人在梅樹下抱頭痛哭也嚇了一跳:「出什麼事了?」
笑菲抹去淚不肯讓他看到哭紅的眼睛,咬著唇問:「丁家母女可安全?」
衛子浩笑道:「安全。今天才第三天,城門還查得嚴。高睿脫逃前大呼讓你出手救他,小杜為此下了海捕文書,全城通緝你。」
他的目光似有似無的從嫣然臉上飄過。那種迷霧只有曇月派的人才會使,衛子浩懷疑他看到的那個黑衣人就是嫣然。他沒有繼續問下去,衛子浩下意識的覺得,沈笑菲還有事瞞著他。
高熙與高睿爭太子位。為得朝中大臣相助,兩人都欲拉攏沈相。沈相立場中立,衛子浩卻覺得只要找到沈相弱點就可以拉攏他。於是在五年前遣嫣然入府當了沈笑菲的侍女。
嫣然在兩年中傳出的消息令他震驚。寫《十錦策》的人是沈相十三歲的女兒笑菲,清流中頗有名聲的相爺居然變態的愛上自己的女兒。衛子浩抓住了這個機會。
他只告訴笑菲兩點。她不可能向世人揭露自己父親的變態畸戀。她想要脫離父親必找位高權重者相助。而兩位皇子都不是良盟。
笑菲在得知他的身份後笑著與他結盟,提了兩個條件。要嫣然對她效忠,成為她的護衛。事成之後由曇月派安排她成功脫身,得到自由。
聽到杜昕言全城緝捕自己,笑菲有些黯然。她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她為什麼要難過?她展顏笑道:「等他知道父親沒死,就不會這樣恨我了。我若是要救高睿,我何必出賣他呢?」
衛子浩暗道,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麼。他若有所思的看著笑菲道:「既然如此,小姐為新皇登基立下汗馬功勞,何苦還要躲著小杜?」
「當然是不想再回相府了。你要我做的,我已經做到。為高睿出謀劃策三年,最後出賣他。衛子浩,你以曇月派教主之名與我定盟,該你實踐諾言了。」
笑菲睜著藍天一樣純淨的眼眸看著衛子浩,彷彿救高睿一事真的與她無關。
「沈小姐,真的只有詐死隱姓埋名這一條路嗎?江湖險惡,危機重重,你不過一個弱質女流,何不留在京城安享富貴?以你立下的功勞,相信相府再也困不住你!」
笑菲望著天微笑,她不想讓杜家報恩。她不想再回到相府見到讓她噁心的父親。活不到一年的日子,她憑什麼要委屈自己?
「你難道信不過嫣然的武藝和才能?無雙在府中兩年多,也沒有發現嫣然會武。有嫣然在身邊,我不擔心。」
嫣然抿嘴一笑,她在府中裝成個憨笨的丫頭,連無雙也瞞了去,這份忍耐比她的功夫還好。無雙雖是衛子浩的親妹妹,也不知曉她也是曇月派護衛。嫣然笑道:「教主,你要我進相府收集情報,我已經做到。嫣然也對小姐效忠,從此和曇月派沒了關係。如今小姐去哪兒,嫣然定護她到底。」
衛子浩眼神中一點寒芒閃過,隨即消失。他呵呵笑道:「既然小姐心意已定,子浩便去安排小姐詐死一事。」
他轉身欲走時,聽到笑菲淡淡的說道:「衛教主,還有一事,笑菲想與你說明。」
他回過身,笑菲看似單純無辜的臉上浮起一絲算計。
(二)
雪簌簌的落下,她彈開肩上的浮雪輕輕笑了:「還記得我給你杜昕言的令牌調江南監察院暗使殺盡的那窩水寇麼?你以為是讓我取得高睿信任的一步棋?你錯了,我早與契丹王有勾結,江南貢米案一石二鳥,不見蹤影的糧食沒有賣掉,而是由這窩水寇送給了契丹!萬一高睿贏了,契丹就是我的最後一張牌。你說,杜昕言與皇上知道是你拿著杜昕言的令牌殺了江南水寇,你說他們會如何處置你?天大的功勞都會因為與契丹勾結變成死罪!」
衛子浩身體一顫。深悔當日殺水寇時沒有留個活口問明白。他只當水寇兇惡,本來該殺。當是讓沈笑菲取得高睿信任的棋,沒想到沈笑菲在借刀殺人滅口。
笑菲眸光一轉,淺淺的笑容浮現:「衛教主胸懷大志,笑菲不能指責。笑菲所求只不過詐死埋名,遠走高飛罷了。」
她難道看出他的心思?衛子浩盯著笑菲猛然醒覺,眼前這個柔弱女子是寫出《十錦策》這種定國安邦錦繡文的人。她怎麼可能不為自己設後路?他沉默半刻後哈哈大笑道:「曇月派定下血盟後不死不休。子浩當初要求小姐以相府千金之尊接近高睿替我做間者,是搭上了小姐性命的危險之舉。小姐做到了約定之事,子浩也當履約!從此咱們兩清!」
等他走後,嫣然才出聲問道:「小姐信不過他?教主不會毀掉曇月派的百年聲譽。」
「嫣然,我看到了他眼中的野心。你還記得耶律從飛麼?當時我送他出京城時,我看到了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慾望。定北王必起兵造**反,契丹一定會藉機入侵。朝廷內憂外患之時一定會想辦法和契丹達成合議。我擔心的是,如果耶律從飛要人,衛子浩為了他的野心,少不得將我交出去。所以,離了京城,咱們一定要避開曇月派的耳目。」笑菲回望嫣然,輕歎了口氣道:「嫣然,如果我所料不差,衛子浩一定不會甘心當一個為他人訓練護衛的教主。」
嫣然大駭:「你是說他會出賣曇月派?」
「他會把曇月派變成皇上的曇月派!只為皇上訓練護衛。」笑菲長歎。
嫣然想了想笑道:「我已經不用聽令於他,嫣然只是小姐的護衛,管不了哪些了。只是嫣然不明白,以小姐的功勞,以救命恩人出現在杜公子面前又有什麼不可以?小姐對他已是相思刻骨,如他感恩,自當娶了小姐從此擺脫老爺」
「別說了!那禽獸每每趁人不在竟對親生女兒動手動腳行不軌之舉,我恨不得殺了他。只要一想到要在人前裝出孝順的模樣忍氣吞聲叫他父親我就噁心!」笑菲厲聲喝止了嫣然,卻掩飾不住傷心。若非這樣的父親,她又何苦捲進風波。
她眼裡浮起水霧,拉著嫣然的手低聲說,「我知道你想替我殺了他,但是他畢竟是我父親,我可以棄他恨他,卻不能背負手刃親父之罪。你伴了我五年,咱們情同姐妹。如今我既得自由便想出去走走看看這花花江山。你雖然對我效忠,可是你若不想留在我身邊,我並不勉強於你。」
嫣然噗的跪下,眼中淚光閃動:「嫣然也是孤兒一個,十三歲來到小姐身邊,已將小姐當成唯一的親人,嫣然絕不棄小姐而去。」
笑菲仰天笑了:「好,好!我沈笑菲終不是獨自一人了!」
京城悅來酒家。
京城大亂,又是國喪。京城酒肆幾乎全關門歇業。
掌櫃住的後院廂房中坐著兩個人。
粗眉大眼,氣宇軒昂的是衛子浩。另一人卻是瘦長臉,相貌清秀的謝林。
衛子浩手攤開,露出一方玉牌。
玉牌上刻著雲層如濤,新月隱現,正是曇月派教主的信物。
謝林驗過之後默默的單膝下跪:「得見教主,謝林很為難。」
「曇月派百年來都為他人做嫁人裳。培養出的護衛對人效忠後,從此就與曇月派再無關係。我知道杜昕言下令格殺我,所以你為難。我不怪你,起來吧。」衛子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謝林站起身,望著衛子浩說:「身為曇月派的護衛還須記住一點。除對自己盡忠的主子外,教主可讓護衛做一件事。教主找到我,想讓我做什麼?」
衛子浩笑了:「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簡單,確認沈笑菲與她的婢女嫣然身亡。這件事由你來做,杜昕言絕不會生疑。」
「是!」
謝林沒有問為什麼,做完這件事,他就與曇月派沒有關係,除非他違背教規背叛杜昕言。
衛子浩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欲走,突聽到謝林說:「沈小姐點明定北王,要我在公子買下的小院中守護她,是教主告訴沈小姐我是杜公子的護衛?」
「她要走,你留在府外守著不方便。呆在那棵樹上,就看不見花園的另外一角,方便接她離開。城亂那日我有要事在身,沒辦法分身與你聯繫,接她的人不是你的對手。」
謝林目中精光一閃:「若是當日被我發現她要逃呢?」
衛子浩淡淡的回答:「不是對手不等於殺不了你。」
謝林沒有再問。
「什麼?」杜昕言拍案而起,厲聲喝問謝林。
「沈小姐估計是和婢女從繡樓背後的院牆逃出府,牆頭發現繫著床單結成的軟梯。謝林自知有負公子所托,跟著痕跡找尋。這兩日雪下得厚,所以,到今日才在城中小巷發現了她們。估計是出府當日城亂,她們遇上了匪人。現場有掙扎的痕跡,婢女是撞在牆上死的,沈小姐被死狀甚為慘烈!」謝林低聲回答道。
他接了任務,正巧在小巷中發現兩具女人屍體。看穿著打扮是青樓女子,一女一僕。身形與笑菲和嫣然相似,估計遇到了趁亂打劫之人。女僕滿頭鮮血,頭撞在牆上死亡。另一女子衣衫凌亂被強暴後掐死。估計兩人在反抗時被打過,臉有青淤嘴有血痕。在雪地裡凍了兩日後,面色青白猙獰看不出本來面目。
謝林暗呼得來全不費工夫。用心製造了番現場,更在兩女臉上身上製造了更多傷痕。他精於輕功暗器,手上功夫不弱。精心炮製後,連衛子浩都看不出端倪。這才找人收殮屍身,回稟了杜昕言。
沒有說出口的話刺得杜昕言倒吸一口涼氣。被利劍貫穿似的痛沿著四肢蔓延開。他滿腦子都是煙雨迷濛的小春湖上,笑菲亭亭站在船上的飄逸身姿。她竟然死狀甚為慘烈?杜昕言脫口而出:「我不信!」
「公子!」謝林輕聲喊了他一聲。
杜昕言鐵青著臉,臉頰上的肌肉隱隱牽動,看得出他正咬緊了牙關。
謝林有點不理解,公子看上去不是大仇得報的喜悅,卻像極為傷痛。他不是下令緝捕沈笑菲麼?為何得知她死了,公子會是這樣的表情?
「帶我去!」
「公子跟我來。」謝林前面帶路,回頭望著杜昕言青白的臉遲疑了下說:「沈相得知沈小姐離府的消息後,遣盡家臣在城中尋找。公子打算何時告訴他?」
杜昕言沒有說話,急步走向殮房。
空寂的房中停著兩具屍體,杜昕言看到白布下一隻沒了繡鞋凍得青紫的腳時,心猛的一抽。
謝林搶先一步走過去,揭開了白布:「這是沈小姐的婢女嫣然。」
他清楚的記得在草蘆初見嫣然時,她開門瞬間嫣然一笑的俏麗模樣。杜昕言盯著木板上躺著的女屍厲聲問道:「何以認定她就是嫣然?」
「公子請看,她身上衣飾與嫣然相同,懷中還有塊繡帕繡著嫣然二字。衣角有錦華閣的鈐記。我已經去錦華閣查過,這種衣料是錦華閣在江南的繡坊專為相府沈小姐定制的。想來沈小姐待她不薄,把這料子也分了她做衣裙。」謝林鎮定自若的說著。
杜昕言實在難以相信,眼前這個額頭有傷,臉腫嘴歪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女子是比沈笑菲俏麗三分的嫣然。
他不待謝林動手,走到另一具屍體旁嘩的扯掉了白布。幾乎是眨間工夫,他又將白布搭在了屍體上。回頭怒喝一聲:「怎麼連衣裙也」話說到一半猛然想起謝林說的甚為慘烈,杜昕言倒吸口涼氣,死死盯著那張臉。
(三)
臉頰上有道長長的刀口,從右眼角直劃到腮邊,翻起的刀口像張開的嘴,幾乎毀掉了半張臉。左臉上有掌摑印痕,嘴青腫,嘴角還有血跡。整張臉凍成青紫色,完全看不出半點沈笑菲的面目,除了那張唇,蒼白中發青,小巧玲瓏。細細的脖頸呈現出明顯的青紫色指甲印,看得出是被掐死的。
女屍頭髮凌散披洩,雙髻鬆散。杜昕言看到髻上還插著一枚銀簪,伸手取下細細看,眼前一黑,腦袋像被人用棍子狠命的敲擊了下。他握緊了銀簪,閉上了眼睛。
他還記得洛陽牡丹花會,他在百花叢中看到的沈笑菲。她身著蝶翅般輕柔的白衣,面覆輕紗,簡單綰了個雙髻,用了兩枚與他手中相同款式的銀簪子束住,任由長髮直洩及腰。她只坐在那裡,投來一個平和的眼神,他眼中已沒有了牡丹的嬌顏。那時他只覺得她太素太淡,扔出一枝胭脂紅插在了她發邊。
揭下面紗的她臉型瘦削,肌膚蒼白,唇色淡得只一抹粉色。薄薄眼皮下眼波更顯清澈,臉頰因羞怯漸漸泛起一層淡淡的粉紅色。他就想起了那日渠芙江上的粉荷,嬌嫩得似要滴出水來。哪裡是眼前這個被傷得體無完膚的女人。
「不是她,不是她!謝林,你憑什麼認定是她?!」杜昕言轉身抓著謝林的雙肩惡狠狠的問道。
他眼中有著狂怒與不信,將往常的溫潤瀟灑拋了個乾淨。
謝林似被他嚇住,半晌才說:「公子,她穿的是沈小姐的衣衫,又帶著嫣然。兩人身形都一樣,當日從相府逃走了兩女,偏偏就是她們。沒有這麼多巧合的事。」
杜昕言身體晃動,手無力落下。他背對著沈笑菲,腦袋嗡嗡作響。竟不敢再回過身多看她一眼。
「恭喜公子替老大人報得大仇!」
報仇?他本來是想報仇。他恨她,恨她設計父親,恨她幫著高睿,恨不得將她凌遲剮了。他為什麼會這樣難受?為什麼會看到死狀淒慘的她心痛?杜昕言心裡空蕩蕩的,謝林的話像尖針,密密砸砸,挑挑刺刺,帶來鋪開蓋地的疼痛。他什麼話也沒說往外走去,心中一個聲音在不斷的對自己說,不是她,她不會這樣,不會是這樣!
謝林暗暗鬆了口氣問道:「公子,是否送回相府?!」
相府?杜昕言眼前又浮現出笑菲坐在鞦韆上裙裾翩翩的樣子。
那座被他一把火燒了的後花園裡。他和她鬥來鬥去毫不知疲倦。
初初的戲謔,好奇,到後來的深究試探。一幕幕宛若昨日。
他曾舉著手用衣袖為她遮擋陽光,然而等她真的睡著,他卻忘記垂下手臂讓陽光舔上她的臉。
他曾經管不住自己似的非要偷進花園和她鬥嘴。被她激得拉過她吻上她的唇。她說:「男人不過如此!」激得他撕毀了她的衣袖來掩飾那一刻自己失控的舉止。
見她氣,他是那樣的開心。為什麼這一刻,恨她死,又為她難受至廝?杜昕言茫然的走出殮房,庭院中白雪寂靜的飄落,他聽到心咚咚的跳著,身體內好像有股力量在往喉間湧,他想吼出來。
「公子?」謝林在身後又問了他一遍。
送她回家吧,他不能再留她在這裡,他控制不住想返身回去再看她一眼。那張恐怖的臉生生成了魔魘,讓他難以相信,難以面對!杜昕言艱難的說:「找殮婆替她穿好衣裙。好好拾綴下再送回去。報刑部,人死百了,不用通緝她了。」
「是!」
陰沉灰雲越積越多,在傍晚時分鵝毛大雪終於紛紛揚揚飄下。寒風似刀,杜昕言披著黑色貂毛披風獨自站在謝林發現屍身的巷子裡。一隊士兵正小心的鏟開地面的浮雪。
他靜靜的站著,臉藏在斗蓬之中,吐裡呼出絲絲白氣。
「杜大人,你來看!」
杜昕言走過去,順著士兵手指的方向看去,地上凍成了塊的雪被血跡染紅,沾著一塊衣料,他抓起這塊雪,指間用力。雪塊成粉末狀落下,他握住了這塊衣料,手微顫。與屍身上的衣裙料子是一樣的。她真的死了?!直到來到現場,看到雪塊中粘著的這塊衣料,杜昕言才彷彿真正意識到,那個讓他恨極的沈笑菲死了。
他曾想過,太子登基後,她落在他手中,他要如何一一報復回來。他還記得當日從小春湖飛騎趕回京城前對她咬牙切齒說過的話。他不是恨不得她死麼?父仇不共戴天,他的不捨就是不孝。可是他為什麼連謝林都不敢相信,非要來現場再確認一回?
「大人,找到了這個!」
第二枚銀簪落在他手上,杜昕言用力一握,銀簪尖銳的一端戳得掌心刺痛。他再也不想在這條巷子裡多呆片刻。他忘不了掀開屍身白布的那一瞬間。撕毀的衣裙,半裸的身體,獰猙的臉。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眼睛一亮,又如燈滅般死寂。苦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她肘間的守宮砂自然是沒了,怎麼還會有呢?
他轉身出了巷子,他還有最後一個希望。如果這世間還有一人認得笑菲,那就是沈相。
雪越下越烈,前方數丈便已被白茫茫密集的雪擋得看不清視線。
杜昕言騎馬飛奔到相府時,看到大門敞開,他下馬徑直奔進去,就聽到陣陣哭聲。
中堂停放著兩具棺木,棺蓋開啟,沈相抱著換了衣裙的笑菲屍身癱坐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他面前跪著一群家僕放聲慟哭。
杜昕言走進去,沈相連瞧都沒瞧他一眼,只癡癡地抱著笑菲。她臉上的血跡已被洗去,整張臉仍可怕之極。看到這一幕,杜昕言終於對自己說,她是死了。
「杜大人,你勸勸老爺吧!天寒地凍的,他抱著小姐坐在地上快兩個時辰了!」一名老家僕抹著眼淚懇求道。
杜昕言腦中只想著笑菲的一顰一笑。
還有她的手。
渠芙江上一雙白生生的手高高舉起瓦罐砸下,示威的告訴他裡面就是放了巴豆。
落楓山那雙手恬靜自在的彈出琴音若清澗濺玉,讓他大起知音之感。
小春湖草蘆中,竹簾開合處,素手纖細如蘭托著茶碗風姿卓卓。
正是那雙手讓他認出了她。他忍不住蹲在沈相身前,想再去握一握笑菲的手。
「你幹什麼?!」沈相瞬間有了知覺,大喝一聲,抱著笑菲避開杜昕言。
他像一頭護衛自己地盤的雄獅,怒目而視。
她的手自白袍寬袖中無力的垂下。手指纖細如蘭,腕間有著青淤的傷痕。杜昕言卻是一愣,在他的記憶中,笑菲從來不會塗這麼艷麗的蔻丹。他盯著那隻手,斷掉的指甲上仍有一點鮮紅的顏色,襯著白袍格外靚麗,杜昕言一瞬間彷彿看到了春暖花開。
因為他的打擾,沈相回復了意識。他抱著屍體站起身厲聲下令:「請杜大人離開!」
家僕們見沈相回轉了意識,趕緊攔著杜昕言求他走。
杜昕言正想說這不是笑菲,就看到沈相低頭愛憐的看著屍身。這絕不是父親看女兒的眼光。充滿了依戀,深情,甚至還有著詭異的喜悅。他彷彿看不到那張恐怖的臉,彷彿在摟抱著最親密的愛人。
電光石火間,杜昕言閉上了嘴,他想到了更多。如果真是沈笑菲與嫣然,嫣然的姿色強過沈笑菲十倍,單為劫色的匪人為何會強暴笑菲放過嫣然?那具嫣然的屍身衣裙完好,而笑菲的屍身衣裙凌亂,幾乎半裸。
如果不是沈笑菲,為什麼會穿著她倆的衣裙?難道是她的瞞天過海計?屍身被強暴過,下手狠毒,憑她和嫣然兩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絕對辦不到。是誰在幫她?
他記得當時圍攻高睿時,高睿怨毒地說:「想不到沈笑菲對你如此深情,竟不惜以命相博。」
不,不是高睿。那又是誰?
杜昕言怔怔站在相府中堂。
沈相驀得回頭,看到他癡癡的望向懷裡的笑菲不由大怒:「滾出去!菲兒也是任你看得的?」
杜昕言從思緒中驚醒過來,沈相眼露凶光,若不是懷中抱著那具屍身,便要撲上來撕裂了他。杜昕言略一遲疑便行了個禮道:「相爺節哀!下官告辭!」
他心情瞬間轉好,走出相府時唇邊不短不覺中染上了笑容。杜昕言騎上馬深深望了眼相府,喃喃低語:「沈大小姐,你的玩笑險些開大了。只是,你立下大功,為何想隱姓埋名?是怕我找你報仇麼?高睿究竟是不是你救的呢?」
謝林是他的護衛,曇月派百年教規之下從來沒有出過一個叛徒。那張臉任誰也認不出來,謝林是從女屍的衣飾,一主一僕,失蹤時間上推斷認為是笑菲和嫣然。所以杜昕言並沒有懷疑謝林。
他回到府中笑著招來謝林道:「沈相以為女兒死了,我看未必。我也沒有揭穿,想必沈笑菲這會兒正得意這手李代桃僵。你悄悄的查訪,不要聲張,她們必定還在城中。」
謝林心中驚詫,試探地問道:「公子怎麼發現不是沈笑菲的?」
「沈小姐自持清高,不愛俗物。她的手指甲不會塗紅色的蔻丹!」杜昕言輕笑著解釋道。
謝林汗顏。想起自己沒有完成教主交下的任務,心裡叫苦不迭。他只希望自己找不到衛子浩與沈笑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