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國喪過後,京城渡過了新皇登基的第一個春節,等到元宵時,已經完全恢復了熱鬧。宣景帝也下令燈節照舊。
為討新帝歡心,各部都新紮了各式花燈。天朝京城的元宵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熱鬧繁榮。
隔了街道,隱隱傳來爆竹聲。杜昕言拎了酒,進了相府。
一輪明月將雪地中的相府後花園照得亮堂。自沈相過世後,家僕盡散,只餘名老家僕無處可去,仍留在府中看守。
隔得不遠就能看到花燈璀璨的光影,笑聲到了這裡早被風吹散了。相府大門上取了素燈換上了大紅燈籠。沒了主人,燈籠的燭火熄了一盞,另一盞還是殘燭,發出微弱的光來。
杜昕言感慨的站在門口,敲響了大門。
隔了良久才聽到腳步聲。老家僕開了旁邊的側門,見是杜昕言趕緊跪下行禮:「不知侯爺前來,小人耳聾,怠慢侯爺了。」
杜昕言扶起老家僕溫言道:「今天元宵,我想去後花園祭奠番小姐,不知可否?」
觸手間覺得老家僕衣單,他歎了口氣,從袖中拿出一錠銀子說:「給我盞燈籠,我自去即可,你去買點下酒菜來。」
老家僕接了銀子,將燈籠遞給了杜昕言,匆匆去了。
白紙燈籠的光只照在方圓一丈內,院子裡雪積得老厚,油靴踩下去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府邸更顯空落。
推開月洞門,後花園那棟二層小樓安靜的佇立著。杜昕言凝望這棟小樓,突然想起自己當時火燒小樓的情景來。他輕輕歎了口氣,拎著燈籠進了涼亭。
伸手拂去石桌石凳上的積雪,他緩緩坐下,望著小樓抽出了腰間的竹簫。
雪夜靜謐,地上樹上俱是銀妝素裹。一縷簫音驚了這份寧靜,像雪地紅梅為素淡的花園平添一絲綺麗。
他彷彿又回到了陽光正盛的午後,看到笑菲使計讓他為她遮擋陽光。簫聲之中盡帶喜悅之意。
老家僕不多時便己回轉,拎著食盒,還端來一隻火盆。他正欲要走,杜昕言將他攔住,笑著說:「老人家,今日元宵,坐下陪我飲杯酒如何?」
老家僕搖晃著手不肯,耐不過杜昕言的盛情接過酒喝了,垂淚道:「能在元宵喝侯爺一杯酒,小人就知足啦。這裡太冷清,人人聽聞相爺發瘋小姐謀逆都繞道而行。侯爺能來祭奠小姐,她想必是高興的。」
杜昕言眉一揚說道:「從來不知你家夫人,只道相爺愛妻情深不肯繼弦。他傷心小姐過世,發瘋而亡令人歎息。」
「可不是!夫人生小姐是難產而死,老爺一手帶大小姐,掌珠般寵著,捨不得她嫁了人去。這後院府中男丁是從不讓進的。小姐幼時性子還活潑,自十一歲侍女染病去世後就鬱鬱寡歡。直到嫣然姑娘來了,後花園裡才有了生氣。」
杜昕言試探的問道:「你家小姐從前幾乎足不出戶,她在府中如何打發時間?」
老家僕酒勁上來,話也多了,指著二樓說:「樓上除了小姐閨房,聽說全是書。相爺從各地為小姐搜羅書籍。小姐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三歲能吟詩,五歲能填詞。唉,可惜了。」
杜昕言聽後心中動了念頭,老家僕便提了燈籠,又拿了幾隻白蠟陪他去瞧。
他藉著燭光巡視著笑菲的書房,這裡幾乎沒有半件擺設,三面牆壁全被書填滿。書分門別類整理得很齊整。杜昕言在書房裡轉了一圈,目光落在書案上高高的一撂書籍上。翻開一本看,是巫術一類的偏門。
沈笑菲在離開前為什麼看這些書?杜昕言心中起了老大的疑問。再往下翻,《神農本草經》《本草綱目》等又全是一些醫書。
「老人家,這些書我能否借回府中一閱?」他溫和的問道。
「唉,無主之物了,侯爺自便吧。」老家僕歎了口氣。
杜昕言捧著這疊書,酒也不飲了,臨行前又拿了錠銀子給老家僕,謝過他之後回了府。他相信沈笑菲在走之前關注這些書一定有原因。
心裡有份雀躍,他感覺到能從這些書裡找到沈笑菲的去向。
(二)
「少爺,衛公子來了,在書房等你!」回到府中,管家向他稟告道。
杜昕言冷笑,把書遞給了管家,進了後院。
書房裡亮著燈,窗戶紙上隱約看到一人身影。他警覺的察看四周,衛子浩居然是獨自前來,明知自己要抓他,他還敢大搖大擺的上門?他自投羅網倚仗的是什麼?皇上?曇月派?他來又想告訴他什麼呢?杜昕言想了想,面帶笑容推開了書房的門。
「侯爺去看花燈了?害我等老半天。好在有酒相伴,也不覺得寂寞!」衛子浩揚起笑臉招呼著杜昕言。
他穿著黑棉勁裝,披風內黑外白,一看就是隨時隨地在雪地裡隱藏行蹤的打扮。偏生腰間還掛著一個香囊,杜昕言的眼睛情不自禁的瞇得一瞇。這是丁淺荷的香囊,說得再準確一點,是他下江南時買給丁淺荷的禮物。
難怪一直找不到丁淺荷母女的下落。丁府下人道,城亂當日,有群黑衣人進丁府帶走了她們。他所料不差。
「淺荷還好嗎?」
「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再有見高睿的時候。」衛子浩乾脆的承認是他帶人劫走了丁淺荷母女。
「任你是曇月派新任教主,也別想把我這裡當成你家的後花園,想逛就逛。當日在湖邊,我可只見到了你。高睿如果不是你救的,你就得給我把救他的人找出來。否則,我只能懷疑是你。」
衛子浩狡猾的笑了:「我也很想找出這個人!」
「一言為定!」
衛子浩舉杯笑道:「一言為定。今日前來是找小杜喝酒的。比醉春風還好的酒多的是,最近你這裡怎麼就只有這種酒?」
「京城小杜,品酒吟詩戲劍弄簫無一不絕。當以醉春風待之。」笑菲婉柔的聲音彷彿又在耳邊響起。杜昕言眼睛瞇了瞇,坐下端起了酒杯說道:「子浩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我知道你的身份。」
衛子浩咧開嘴笑了:「小杜啊小杜,你早知道我是曇月派的教主,否則,你又怎肯三番數次與我偶遇,與我結交?不過,朋友是真,咱們相互幫忙也是真。你要助皇上登基,所以招攬我。我曇月派盡出護衛,財力雄厚,卻苦無勢力。我想報家仇不是殺盡謝家人就完了。我想要讓謝氏從此翻不得身。我當然會受你招攬投靠當今皇上。連無雙都不知道我是教主,你卻早就知道了。我為什麼要吃驚?如果小杜糊塗至此,也不會是京城小杜了。」
杜昕言漫不經心的聽他說完,忍不住也笑了:「對,我早就知道。你真正的目的是」他停住了。
他瞭然於心,衛子浩是想讓皇上收了曇月派,從此曇月派成為皇上的秘密組織。有這道金字招牌,曇月派就不是年年為他人做嫁人裳了。也許,他早與皇上談妥了。
有些話不能說明,不能點穿。縱是力扶高熙登基的功臣,也要明白君臣有別,要收斂,不能功高蓋主。帝心難測,杜昕言不知為何想到了這句話來。
眸光一轉,專注的落在衛子浩的臉上。後者打了個哈哈,又灌下一杯酒:「不管怎樣。咱們都算成功了。眼下我和沈笑菲的盟約已完成,現在我想找回無雙,殺了高睿。」
「什麼盟約?助她逃離?隱姓埋名?我知道她沒死。幫她的人是你吧?」
「對。是我用假屍身瞞過了謝林。當日也是我助她逃離相府。至於原因,小杜曾親去大獄看沈相,應該不用我解釋了。」
杜昕言微笑道:「好,那麼告訴我她在哪裡?」
「出了京城就再沒消息了。我也不知道。」
杜昕言睥睨著衛子浩想,他為什麼這樣看重她?僅因為她是可以要脅沈相的人?衛子浩用什麼打動了沈笑菲?杜昕言腦中一層層剝開著迷團,瞬間恍然大悟:
「難道嫣然是你的人?她在沈笑菲身邊五年。我記得沈相名動京城的《十錦賦》就是五年前寫下的吧?你是何時與她定下盟約的?」
「三年前。嫣然兩年中將所有情報彙集之後,我覺得計劃可行。」衛子浩佩服得很,能在這麼短時間內把這些事串成一線,杜昕言確實不簡單。
嫣然與無雙一樣,都是曇月派的護衛,難怪她走得這麼乾淨利落。杜昕言沉下臉道:「她與你結盟出賣高睿立下大功,你以為就能讓我忘記是她定的計讓我爹被賜死?」
衛子浩眨了眨眼,得意得像踩住了杜昕言的小尾巴:「小杜,你爹沒死!我今天來,就是想引你去見他。」
京郊三十里外有個王家村。
王家村位於山上。兩峰對峙,中有一谷,村舍零星座落於谷中。沿山坡種著糧食,村裡也多出獵手。
雪夜有月,大地銀白。
兩騎從山間小道馳入谷中,雪地上留下長串蹄印。
策馬飛奔的正是衛子浩與杜昕言。
進了山谷,引來犬吠聲。寂靜的夜頓時有了生氣。
衛子浩指著山坡上一星燈光說道:「老杜大人就住在那裡。」
杜昕言望著燈光,心裡湧出一陣感激,感激上天還能讓他再到父親。他睨了衛子浩一眼:「大恩不言謝。」
「小杜見外了。縱然是各取所需,你我難道真不是朋友?」
杜昕言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縱馬上了山間小道。
到了籬笆門外,杜昕言下了馬。聽到衛子浩一聲輕笑:「你呀,還真是戒心重。放心,不是陷阱。老杜大人可在?!」
聲量驟然提高,屋門輕響,杜成峰出現在門口,他身邊竟還站著一人拈鬚微笑。
「成大人?!」杜昕言驚詫之下脫口而出。
幾個月不見,杜成峰長胖了不少,一張臉越發的和藹。穿著灰色棉袍,像極普通的老者,看不到半點天下兵馬指揮使的氣勢。
衛子浩牽過杜昕言的馬笑道:「我在外面等候。你去吧。他們等你多時了。」
杜昕言推開籬笆門,走到杜成峰面前跪下,清俊的臉上揚起了笑容:「父親安好!」
「進來吧。」杜成峰眼睛有些濕潤,伸手拉起了兒子。
成斂呵呵笑道:「今兒元宵,元宵正好煮好,小杜也吃一碗。」
「對對,這是為父親自做的元宵,言兒一定要嘗嘗。」
熱騰騰的元宵放在杜昕言面前,他舀起一隻,雪白的粉皮,隱約能看到裡面的玫紅。牙齒輕輕一碰,香甜的氣息漾開。「父親手藝不錯。」
「何止不錯!吃點菜,全是我炒的。」杜成峰很是得意。
杜昕言吃完元宵,抹了抹嘴,慢吞吞的說:「這件事情衛子浩告訴了父親。父親與先皇和成大人商議,決定順水推舟對嗎?」
成斂哈哈大笑,拍著杜成峰的肩說:「老杜,虎父無犬子,我說小杜一見你就明白吧?」
杜昕言一點也不高興,他又想起了笑菲。想起小春湖畔自己撂下的狠話,沒有見到父親之前,她怕自己殺了她嗎?喜悅與難過在心裡交織成深深的歉意。嘴裡有點苦,她為什麼不相信他呢?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找到笑菲。
杜昕言笑問道:「父親與成大人對定北王一事如何看?」
成斂道:「北方屢傳佳音,道河北東西路大軍擊退契丹小股軍隊進侵邊境村鎮。據監察院的暗探們回報,這幾次仗打得很輕鬆。定北王逃出京城,丁奉年被殺,看似他手中沒有軍權。不過,我總覺得以定北王的心計,不會是這麼簡單。」
「成大人,老夫此番能見著言兒心願已了。住在這裡幾月,很想在此頤養天年。你回報皇上,老夫年老體弱,已不堪重任。天下兵馬指揮使,老夫薦原西北軍都指揮使張宗林。還想討個情,小兒此番多半會隨軍與定北王交鋒。請成大人的暗探與情報多給予支持!」
杜成峰說完,杜昕言才明白,成斂是高熙派來的說客。想讓老父官復原職,調天下兵馬應對高睿的謀反。他心頭一凜,高熙登基不過月旬,他知道父親未死,遣了成斂來勸父親回朝,他卻沒告訴過他。看來高熙是知道衛子浩今天會帶他來見父親,衛子浩已經是皇上的人了。想起從前與高熙如親兄弟時,杜昕言多少感覺到了兩人之間在不斷拉開的距離。
成斂重重歎了口氣道:「老杜你想的太多了,皇上是你的親侄」
「我掌天下兵馬,言兒又為皇上登基立下功勞。我父子二人同朝為官,總免不了有外戚坐大的嫌疑。我想好了,天下已定,皇上賞我幾畝薄田讓我自在快活就足夠了。成大人,你我相交幾十年,這是老杜掏心窩子的話。」杜成峰真誠的看著成斂。
「天色不早,我與衛子浩先行回城。你父子二人多時未見,好好敘敘話吧。」成斂見勸說無效,又暗罵杜成峰老狐狸想得周到,笑呵呵起身告辭。
(三)
送至門外時,杜昕言趁父親與成斂告別,拉著衛子浩在一旁沉聲問道:「以你曇月派的勢力,真的查不到她在哪兒?」
「我真不知道,離京很長時間了。」
「往哪個方向走的?」
衛子浩翻了個白眼,沈笑菲對他起了防備之心,一出京城就和嫣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嫣然出身曇月派,自然懂得如何避開他的眼線。他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杜昕言出言誘道:「你不是想找到無雙嗎?和定北王走得最近的人是她。救他一命的人也是她。眼下尋找定北王,她沒準能提供線索!無雙還在高睿手中,你瞧著辦吧。」
衛子浩歎了口氣說:「你當高睿是豬啊?他不過利用沈笑菲,怎麼可能把後路都告訴她?」
杜昕言沒有再問。他後悔現在才明白自己的心。一年的時間,數次交手,或她算計,或他假裝被算計,真真假假,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贏家究竟是誰。不知不覺中,這個詭計百出的小女子已經擒獲了他的心。
今日見到父親,他對她只有感激,只有愧疚,還有長舒一口氣的放鬆。縱然他想試著去理解她不得己的計謀,心裡仍有結未解。父親的平安解開了這個心結。
他深深看了衛子浩一眼說:「如你找到她,替我帶句話,她來見我最好,否則我一定會找到她的。」
衛子浩見杜昕言一本正經,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救走高睿的人真是嫣然呢?小杜對沈笑菲的上心,自己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他翻身躍上馬,大笑道:「如果我見到人,一定替你把話帶到!」
等父子倆重新回到屋內坐下,杜成峰才對杜昕言說:「言兒,你是否認為爹在這個時候辭官歸隱不妥?」
杜昕言露出笑容:「不,父親做得對。咱們父子二人都握著朝中重權,極為不妥。皇上他並未告訴我父親還活著的消息。可見他對兒子是防備著的。」
杜成峰撫著鬍鬚點頭:「言兒看得極準。咱們雖是皇親,能享個清福就不錯了。如果有一天我讓你當個閒散王侯,你可願意?」
「我明白,父親不必多慮。滅了定北王后,兒子絕不會掌軍權,做個閒散王侯足矣。另有一事,我心有困惑。求父親替我解惑。」杜昕言於是一五一十把他與沈笑菲之間的糾葛說給了父親聽。
杜成峰哈哈大笑:「淺荷與你青梅竹馬,從來都是在保護她,傷了她捨不得,這是習慣,但是你可以讓衛子浩帶走她。沈笑菲和你作對,你恨她幫著高睿,幫著耶律從飛。她死了你卻難過。你真不明白你的心?她若是幫著你,我看她真的殺了你爹,你也捨不得動她!」
杜昕言臉上露出尷尬,乾笑兩聲道:「父親不是活得好好的麼?」
「那我要真是被毒酒賜死了呢?」杜成峰眨巴著眼盯著杜昕言。
「絕不會是她!」杜昕言輕描淡寫的說,見父親神色不愉,他趕緊解釋道,「當時我氣急敗壞,看到她假死的屍體後我卻想明白了。殺了你,讓皇上與我恨不得剮了她。她早想好了借城亂安排出詐死的局逃生。她怕死!一個怕死的人敢當著我的面說是她殺了你?那不是找死是什麼?王一鶴在她身邊候著,估計是高睿嫁禍給她。我只是不明白,現在沈相已死,父親現身,她為什麼還要詐死!」
「當時的情形,她詐死才能讓你不抓她。時機未到,她如何告訴你是她通風報信救了為父一命?沈相瘋癲而亡,她若是還活著,以何面目相對?無論如何,找到她。」
「父親,我真正擔心的是別的事情。放走耶律從飛的人是她,我擔心她通敵賣國。找到她,我該怎麼辦?」
杜成峰瞭然的笑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有時事情現在想不明白,將來會看得清楚。你的困惑,留著答案自然出來的一天吧。」
二月二,龍抬頭。
河北道傳來消息,十萬大軍高豎定北王大旗發動叛亂。發繳文稱當今宣景帝弒父篡位,
叛軍依靠黃河一路向南,軍情送達京城時,已佔據了大名府,同時侵入山東道,佔領了山東登州與益州。
杜成峰不肯出山,宣景帝便依他所薦令西北道指揮使張宗林任天下兵馬指揮使,調西北道、淮南道、江南道大軍平叛。
同時任命杜昕言為元帥,領三軍出征。
二月十四,杜昕言率大軍北上,於叛軍在東平府相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