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班師回朝,杜昕言交還了虎符,交出了兵符。
在御書房中,他再見宣景帝高熙時,高熙笑道,「昕言不必多禮,朕就知道,你肯定能贏,眼下戰事平定,與契丹也達成合議,天朝需好好休養生息,姑父不願再出仕,昕言接了他回府好好侍奉他老人家,母后也想見見他。」
「是,回頭臣就接了父親進宮見太后,皇上,此次合議一定要以沈笑菲和親嘛?她為皇上登基立下大功,又獻策助我攻下東平府,這樣做對她臣良心不安!」
高熙冷冷一笑,「昕言,我看你還蒙在鼓裡,耶律叢飛秘密南下,是她放走的,若非如此,耶律叢飛為何在合議中提出要她和親?朕沒殺她,已是天大的恩賜!還有,衛子浩告訴朕,十有八九城亂當日從你手中就走定北王的人是他!」
她中了雙心蠱,要活命就不能讓高睿死,難道真的是她救走的高睿?
伏龍嶺的大火在他心頭灼燒,杜昕言沉聲問道,「衛子浩可有證據?」
高熙哼了聲道,「城亂救走定北王一事倒是沒有證據,不過,私通契丹放走耶律叢飛卻是她親口認了的!」
說道這裡,高熙銳利的目光從杜昕言臉上掃過,見他露出驚訝的表情,這代鬆了口氣。
杜昕言故作表情,心中極為失望,高熙已在疑他了。
「我知道她救了姑父,又提前識破定北王陰謀,朕沒有殺她,她願和親功過相抵,你對她心存感激,去見見她吧。」
「皇上天恩浩蕩,對她宅心仁厚,救父之恩,臣當面致謝。」
跟著內侍走向蕪元殿時,杜昕言心如亂麻,想的卻是救走高睿一事,難道衛子浩看到的黑衣人是嫣然,為什麼從來沒有聽她提起過?
走進殿內,他一眼就看到立在窗邊的笑菲,白色娟衣纖塵不染,娉婷獨立。
他揮退左右,緩緩走近她,待要開口,候間卻似堵著什麼似的,杜昕言突然想起那晚和父親秉燭夜談時付父親說過的話,等到了這一天,他就明白了。
看到笑菲的瞬間,杜昕言悲哀的想,哪怕是她放走的高睿,哪怕這場戰爭死了數萬將士,他也不可能對她下得了手,看到她,他有點兒害怕。
第一次假死,他心膽俱裂,第二次沒死,他心急如焚,第三次,他已經提前知曉,卻只能眼睜睜看著。
她還能活多久呢?如果不是與衛子浩定下盟約,她不會接近高睿,也不會中了蠱毒,她不過是想活命,想擺脫沈相而已,杜昕言憐惜不已。
聽到聲響,笑菲回過頭來,消瘦輕盈的身體,乾淨如長空的雙眸,看似天真的臉,慢慢漾開的笑容。
杜昕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一開口把他自己嚇住了,「你想離開嗎?我帶你走。」
笑菲愣住,他真的要為了她抗旨嗎?他是皇親,平叛立下大功,是天朝未來的棟樑股肱,為了一個說不清楚哪天就要死的人放棄前程,真不值。
她促狹地眨了眨眼,「杜侯爺,我沒聽錯吧?好像我和你的交情還不至於讓你抗旨吧?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報復我對不對?我當日令嫣然救走定北王高睿,結果掀起了戰火,伏龍嶺上燒死了一萬將士呢,不過,現在你拿我沒辦法,皇上已經寬恕我了,本小姐要去契丹當王妃享福了,哪怕只能活一年半載也好啊。」
親耳聽到她承認放走高睿,杜昕言倒吸口涼氣,伏龍嶺的大火燒得他痛心如絞。
他一把拽過她,憤怒地低吼道,「你若是肯說,我當日必活擒了他,你放走他,可知這幾個月來死了多少人?」
笑菲猛地甩開他的手冷笑道,「死多少人我不管,我只管我還活著,若不是我當日令嫣然果斷出手,我早死了,如今仗都打完了,再說這些沒用了,你犯不著假惺惺的說什麼要帶我走的話,不就是可憐我活不了多久麼,想要報恩嗎?我不需要。」
那麼多將士的性命在她眼中竟如草莽!杜昕言怒極,手不聽指揮似的揮過去,笑菲兩眼一閉,臉色頓時嚇得白了,掌風掠過耳際,她聽到杜昕言冷冷地說道「好,能用你一條賤命換北方暫時安寧,換天朝休養生息,本侯親領使團,送你和親。」
笑菲睜開眼,大笑道,「太好了,有威名遠揚的安國侯親自送本小姐和親,耶律叢飛應該更重視我,更寵我,笑菲多謝侯爺了。」
杜昕言聽到這一句,想起那晚看到小樓中她故意讓無雙扮耶律叢飛,兩人相依偎的情形,心理不由恨極。
他冷笑了聲,轉身出了殿,知道風吹上面頰,他猛然醒覺,怎麼可能又變成針鋒相對了呢?他轉過頭看著蕪元殿,一邊是笑菲活不了多久的念頭,另一邊卻是伏龍嶺上的熊熊大火,如果抗旨不讓她遠嫁契丹,他如何對得起死去的萬千將士?如果送她走,為什麼自己心理像澆了飄滾油似的難受?
一時間,杜昕言竟茫然起來。
初夏的晚風吹得人舒服,杜昕言坐在書房發愣,心情莫名的煩躁。
信兒侍立在門口見他神色不豫,嘟囔道,「都說了少爺心情不好,還讓我通報。」
「你說什麼!」
信兒嚇了一跳,不屑地說,「從前跟著沈小姐的侍女嫣然,和一個長得像黑炭的男子想見少爺,我這就回了她去,也不想想,那沈小姐是好人嗎?」
杜昕言聽到這句話厲聲呵斥道,「什麼時候學會背後譏諷人的?他們人呢?」
信兒從前對嫣然有好感,見嫣然和邁虎神態親熱心理不滿,這時背杜昕言一吼,嚇得說話也結巴了起來。
杜昕言見他半響說不清楚,瞪了他一眼,大步出了書房。
他正想找嫣然問個清楚,心理不免急了起來,在府中施展輕功越房而過,看得府中嚇人張大了嘴。
嫣然和邁虎已經等得著急了,突見杜昕言從天而降,嫣然還沒開口,杜昕言已經急聲問道,「嫣然,你說實話,當日是不是你出手救得高睿!」
他臉色不好,那還有平素的半分溫柔瀟灑,嫣然也被吼傻了,望著他半響沒有反應。
杜昕言卻看成嫣然默認,氣一散,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杜侯爺,我家小姐有消息了嗎?」
杜昕言木然地回答,「明日啟程,北去和親。」
「什麼?」嫣然急的跳腳,她走來走去,突然想到一計,高興的大叫起來,「邁虎,我們在路上劫了小姐。」
「本侯親自送親,你倆不怕死就來試試。」
嫣然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破口大罵,「白眼狼!你居然還親自送親!你,你送親?小姐會多難過?你,邁虎你別拉我,我殺了他!」
邁虎攔住嫣然,皺眉道,「杜侯爺,你怎麼突然變心了?你不是對沈小姐有意嗎?」
這句話像引爆的炸藥,杜昕言從椅子上彈起來,咬牙切齒道,「她放走高睿,造成這場戰爭,知道我看著伏龍嶺的大火心理有多難過嗎?活活燒死了一萬將士!知道與高睿之戰有多苦嗎?四個月來戰死了多少人,他居然高高興興想要去和親!」
嫣然呆了呆,大喊道:「不是我救得!是定北王自己的護衛出的手!城亂當日你沒本事擒了他,殺了他,憑什麼怪到我家小姐頭上?杜昕言你忘恩負義,你敢親自把小姐送進狼窩,我就算打不過你,我也要救小姐走。」
她的聲音尖而利,卻像盆涼水瞬間澆滅了杜昕言的火氣。
他望著嫣然,喃喃問道,「不是她?不是她?」
「誰說是了?我那天還看到了衛子浩,你怎麼不說是他?」嫣然怒極,連教主都不肯在稱呼了,直呼衛子浩的名字。
杜昕言喘了口氣,緊張地望著嫣然道,「你在仔細給我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快說呀,皇上就是因為這點令她去和親,讓她抵罪。」
邁虎歎了口氣道,「你倆能不能都坐下來,別吼了,慢慢說行不?」
嫣然白了他一眼,這才慢慢說出城亂當日的事實。
「我剛趕到,就看到一大片迷煙在路上散開,正想衝過去,迷煙之外卻又看見三名黑衣人戴著高睿跑掉,我追了一城,差點兒被發現,想著小姐獨自一人,放心不下,只好回轉,信不信由你。」
杜昕言想了又想,終於展開了笑容,「我明白了,高睿絕對不會孤身前來,他肯定留人接應,他吼那一聲亂我心神,知道是你家小姐識破了他的詭計,所以刻意報復。」
嫣然巴巴地問道,「現在你清楚了,我家小姐我用去和親嘛?要知道她只有一年半的時間可活了,還叫她遠嫁契丹,現在就要活活逼死她呀!」
杜昕言閉上眼苦思,睜開眼時嚴肅地說,「你說的我相信,衛子浩既然指證你,他肯為你作證說不是你出的手?且北方需安定,明日使團還是照樣啟程。」
「你說了半天,還是要送她去契丹?」
「送,不等於讓她嫁,皇上已經知道當時是她放走的耶律叢飛,她不假,皇上會以通敵罪殺了她,等過了黃河,在契丹地界上失蹤,於我天朝無損,他也能安然脫身。」需要耐心地解釋道,「如今戰亂才平,國庫空虛,天朝禁不起大戰,所以我們不能再給契丹出兵的理由,難道你們想看到再起戰爭?」
三人籌劃已畢,送走嫣然和邁虎,杜昕言這才遙望皇宮,苦笑道,「你又騙我。」
想起笑菲不想連累他,杜昕言心頭湧起陣陣暖意。
清晨時分,笑菲沐浴完畢換上了大紅嫁衣,代表天朝貴女出嫁,長髮盤成鬢,插了八根玳瑁鈿子,墜著長長的珍珠流蘇,她從來不喜歡這些金飾,此時卻撫著手上赤金微笑,在她看來,這些都是她以後生計必需的銀子!
「安國侯到!」長長的唱喏聲傳來。
笑菲拍了拍廉價,很滿意胭脂粉妝讓她面如桃花,不笑也帶喜。
回頭看到正裝打扮的杜昕言時,她忍不住有些失神,他穿著黑色銹麒麟滾紅邊袍服,頭戴紫金冠,腰間掛著柄寶劍,顧盼之間,神采奕奕,她眼前又浮現出元宵燈節上,他青袍玉立,含笑為丁淺荷插上簪子的多情一幕。
笑菲揚眉笑道:「有勞杜侯爺親自前來催請,妾身隨時可以啟程。」
杜昕言吩咐道,「本侯有些話想交代沈小姐,你們先下去吧。」
大殿內空寂下來,杜昕言站著沒動,上下左右盯著笑菲看,看到她滿頭珠翠下纖細的脖頸,嘴一動嘲諷地笑了,「幾斤重的黃金頂在頭上,也不怕把脖子壓斷?本侯現在才知道,沈小姐骨子裡還貪財的很,怎麼,怕契丹苦寒,耶律叢飛沒錢替你買首飾?」
笑菲氣的手都在抖,偏偏臉上笑得更甜,旋了個身,雙手一握道,「知道為何要放他走嗎?當時與四公主在長廬寺看到從飛時,笑菲就動了心,他風流倜儻,英武不凡,身居高位,手握重兵,最難得的是對笑菲一心一意,長相思不相忘,能嫁得這樣的如意郎君,他就算無錢給我買首飾,我也願意多頂幾斤黃金倒貼。」
她越說越高興,滿臉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明知是假,杜昕言心頭的火仍壓不住地往上躥。
他定定的看著她,緩緩開口道,「你故意說這些話來刺激我,是想讓我掉頭就走,安心送你嫁給耶律叢飛,其實你是怕我抗旨,怕皇上怪罪於我?」
笑菲心痛難忍,尖酸地諷刺道,「我會對你這麼好?我記得從一開始,我就和杜侯爺作對,杜侯爺怕不是誤會什麼了吧。」
「我誤會,誤會了。」杜昕言喃喃說的一句,伸手攬住笑菲,重重地吻下。
他緊箍著她的腰,撬開她的唇長驅直入,他死死地將她摁在懷裡,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摁住心理湧出的痛楚和不捨。
笑菲拚命地睜著這,她清楚,她不能讓他看出半點兒不對勁。
「別動!」杜昕言吼道。
墨黑眼瞳中閃過的怒意嚇得她一抖,杜昕言喘了口氣,咬牙切齒道,「收起你的小聰明,別當我是傻子,你真的喜歡耶律叢飛?你真的願意嫁到契丹?我杜昕言何時需要女人替我做打算!」
笑菲被他的話驚住,一種被看穿心事的惱羞讓她低頭狠狠咬住了杜昕言的手臂,趁他手勁鬆解猛地推開了他,她挺直了背冷笑道,「我不需要你可憐我!我不需要,我高高興興,歡歡喜喜地嫁給他,杜侯爺別忘記自己的身份。」
杜昕言眼睛瞇了瞇,一步步逼近她,慢吞吞的說,「你真的不懂?我這樣對你是為什麼?我只是可憐你嗎?」
笑菲心理只有慌亂,她想鎮定,手腳卻在微顫,心跳的那樣急,好像一下刻就要從胸口蹦出來。
他的眼神讓她看不懂,似在挑釁,似在笑,他嘴角掠起的笑看上去多麼陰險!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一定是急著找她報復,他要為戰場死去的將士報仇!
對,一定是這樣。
笑菲深吸口氣,手腳也不顫了,心也跳得不急了,她驕傲地看著他,大不了他殺了她,可這又算什麼!
杜昕言見她挺直了背,忍不住笑了,她可真有勇氣,瞬間,消除了愜意,全身張開了防備的刺,他停在她身前,慢條斯理地說說,「曾經有個女子為了一首詩和我鬥氣,她在荷葉粥裡下巴豆,在茶裡放黃連,在酒中下毒,她驕傲,燒了草廬也不肯讓我躲雨,她狠毒,把我的青梅竹馬送給別的男人,死活不肯就讓她和我在一起,還騙了我七千兩銀子,知道她要出嫁,我的帳還沒有還,實在讓我寢食難安。」
笑菲抬高下巴睥睨著他道,「要還錢正好,我的嫁妝裡又多了七千兩銀子,記者還有利息別忘了給!你想要為死去的將士報仇還要問一聲御前都衛使大人肯不肯,衛大人親自負責送親使團的安全,才向本小姐保證過會兒一路平安,杜侯爺若在敢輕薄於我,我必告知衛大人,向皇上奏你一本,惹惱了我,本小姐不嫁了,杜侯爺,天朝回了和議北方再陷戰亂的責任你擔不起!」
杜昕言彷彿沒聽見似的捏住她的下巴笑道,「你每次設計我,見我上當時想必都抬著下巴露出這種表情,我認識的沈笑菲可從來都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幾時變得這麼大義凜然?實在讓本侯欽佩!既如此,本侯一定好生照應小姐,保證你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嫁給耶律叢飛!轎子已停在大殿外,收拾妥當就該啟程了吧。」
他鬆開手,瀟灑地轉身離開。
笑菲張大了嘴,氣的渾身發抖,他在戲耍她,他在報復她,他居然還強吻
她,讓她在恍惚間以為他對她動了心。他……對她從來都沒有一絲情意。笑菲猛地轉身,腿一軟滑倒在地,兩行清淚奪眶而出。她蜷曲著身體,壓抑著哭聲。
耳旁似乎響起一絲輕歎,她滿面淚痕抬起頭,大殿內空無一人。她再次把頭深深埋下。
杜昕言無聲無息從廊柱後閃出,悄悄退了出去。
風迎面吹來,初夏的風清爽怡人,他回頭看了看蕪元殿,苦笑道:「才騙你一回就哭成這樣?!」
衛子浩身穿細鱗甲,披紅錦袍,已換成了御前都衛使打扮。杜聽言打量了他一番,笑容可掬地說:「子浩終於得償所願,皇上將此趟行程的安全交給你,本侯頓覺輕鬆!」
昔日的朋友,今日同朝為官,眼裡都多了幾分別樣情緒。衛子浩調侃道:「杜侯爺言重了。想當年咱倆一同行走江湖……」
杜昕言臉一板道:「此次出使身繫我天朝北方安危,與行走江湖做浪子遊俠不同。衛大人已不是當年的浪子遊俠,注意自己的身份!」
衛子浩愣了愣。杜昕言繼續訓道:「我天朝使團代表的是皇上威儀,為官者當有官威,衛大人那些江湖氣收斂好了,可別讓契丹小瞧了去。」說完一頭鑽進自己的轎子,吩咐道,「出發!」
兩人相交多年,杜昕言第一次在衛子浩面前擺譜,直氣得衛子浩在原地愣了半晌。他盯著笑菲的車轎冷笑了聲,這才拍馬追趕上前。
離開京城使團歇下的第一個夜晚,「啊——」尖叫聲劃破夜空,驛站內瞬間衝出條人影。
衛子浩抬腳踢開了笑菲臥室的大門。
四名侍女僅著裹胸布目瞪口呆地看著奪門而入的衛子浩。緊接著更大的尖叫聲響起,衛子浩臉一紅,退到門口,厲聲喝問道:「何事半夜尖叫?」
「衛大人好不知禮,妾身正在與侍女試衣,不懂得敲門求見嗎?我不過是看到華服高興得驚呼了聲而已,大驚小怪!」笑菲冷聲喝道。
衛子浩方知受了戲弄,忍著氣道:「沈小姐,下官擔憂小姐安全,望小姐無事莫要在半夜胡亂驚呼!」
「怪了,難不成衛大人還不准人說話?!我高興我願意,衛大人不放心就一直站在房外聽好了!」
讓他堂堂御前都衛使給她看門?衛子浩哼了聲,折身便走,抬眼看以杜昕言披著寬袍,打著哈欠,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臉上一紅,心中大恨。他沉著臉,吩咐兩名侍衛在房門外徹夜守候,一言不發地回了房。
杜昕言望著笑菲的房間,忍俊不禁。他就知道,沈笑菲不惹點兒事心裡不痛快。想起被迫喝她的黃連茶,他搖了搖頭,當初衛子浩通風報信讓他不得不吃這些小苦頭,如今風水輪流轉,也該衛子浩自己嘗嘗了。
他心頭一凜,想起笑菲對他的態度。杜昕言口中發苦,頭皮發麻,她該不會兩人一塊整吧?
此後三個晚上子時時分,驛站內必傳出驚恐大叫。衛子浩仍然親至,聽到冷言冷語的嘲諷後再轉身離開。
後一晚,動靜全無。
衛子浩提前入睡,子時前後必醒轉,見沒動靜,仍起身去笑菲房間轉悠,見兩名值夜的侍衛標槍般立在房間門口,不由低聲詢問今晚情況。
侍衛回答無事,衛子浩疑惑不已,一晚不敢入睡,生怕沈笑菲出什麼新狀況。
第二日清晨,杜昕言精神抖擻地對他說:「昨夜一晚好眠,無魔音入耳,甚好!」
衛子浩還未回答,笑菲越過他上車轎時甜笑道:「笑菲決定本分些,前幾日使了小性,擾了衛大人清夢,衛大人別見怪。昨晚應該休息得不錯吧?」
衛子浩氣結。
從這日後,笑菲真的老實起來,半夜駭叫再沒出現。直到使團行至白水河,她覺得日子過得太枯燥了。
笑菲帶著侍女站在船頭甲板處呼吸新鮮空氣,看了眼船上站得齊整的侍衛,遠遠地瞥見杜昕言與衛子浩站在船舷旁。她抬頭望著天空出了半天神,什麼話也沒說就折回了船艙。
不過未時末牌,風浪已起,船隨之搖晃。
笑菲悠閒地喝著茶,眸光在四名侍女身上一轉輕笑道:「外面風浪已起,反正無聊,給你們說說故事打發時間。你們知道白水河的由來嗎?玉茗,你是船上長大的,你知道嗎?」
玉茗是侍女中最老實、最信神佛的人,長得嬌小玲瓏,聽到笑菲問話,便老老實實地回答,「奴婢不知。」
「相傳白水河中有珠神娘娘,許願超靈。有次船翻了後,掉進水中一人,被水流無意中竟衝到了珠神娘娘住的珠神殿中。」笑菲胡謅著,神秘地低語道,「他看到殿中有個寬兩丈、長一丈的大蚌,蚌身張開,冒出白光來,仔細一瞧,原來是顆碗大的珍珠。那人大難不死起了貪念,就想取走珍珠。豈料珍珠化成了娘娘,憤怒地指責他,道是救了他一命,他居然如此貪心。那人嚇得發抖,就騙珠神娘娘說是去接新娘的船。珠神娘娘不願拆破人間姻緣,放過了他。那人上岸之後對珍珠念念不忘,竟毀了蚌身,傷了珠神娘娘元氣取走了珍珠。珠神娘娘拼得最後一點兒神力,發下毒誓,如果再有迎送新娘的船經過,必教船毀人亡。」
侍女們聽得嗟歎不已。
船身又是一震,聽到外面石破天驚的一聲驚雷炸響。笑菲啊的一聲,撫著胸害怕道:「午時看天陰雲密佈,現在狂風大作,雷聲轟轟,怕不是珠神娘娘顯靈,真的要毀了咱們這隻船吧?」
說完伸手就抓住玉茗哭了起來。
玉茗臉色發白,顫抖著問:「難道沒有解救之法?」
笑菲滿面驚惶地說:「聽說若是新娘親自上到桅桿高處,誠心求懇。珠神娘娘不僅不會降罪,還會感其心誠保佑她一生富貴,可惜有多少新娘有這個膽量敢上到桅桿高處呢。唉,反正去了幽州不毛蠻荒之地,生不如死,今晚死了,還有這麼多人陪葬,無防!」
她掩面傷心落淚,船身再晃,艙中驚慌哭泣之聲不絕。
玉茗咬了咬嘴唇,往笑菲面前一跪道:「小姐,玉茗自幼長在船家,上桅桿小事一樁。玉茗求小姐借服飾一用。」
笑菲大驚,伸手扶她道:「這怎麼行?若被杜侯爺衛大人發現阻止你怎麼辦?」
「玉茗對船熟悉,絕對可以躲過侍衛。小姐成全了玉茗吧!玉茗不想去幽州,日夜求神拜佛,今日若得珠神娘娘保佑,玉茗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
笑菲只是為難,玉茗苦苦哀求,別的侍女也跪下求她。她這才一咬牙道:「難得你有這份心,千萬注意安全。」
「小姐放心,玉茗從小在船上長大,絕對不會掉下來。」
笑菲把衣衫交給了玉茗,又一名侍女掩護著玉茗悄悄出了艙房。又等了片刻,笑菲對餘下的侍女說:「船顛得難受,我擔心玉茗,咱們悄悄在艙房門口看看如何?這樣,為防外面的侍衛發現,玉蘭,你留在艙中假扮我,我和玉華穿著侍女服出去。」
打扮停當,她們低著頭。艙房外侍衛只往裡望了眼,見穿著笑菲服飾的玉蘭背坐著看書,便放行了。
才上甲板,玉笙靠了過來,臉色發白,往上一指。笑菲抬頭,高高的桅桿頂已立著一人,裙裾飄飄。
笑菲眼珠一轉,擔憂道:「天啦,這麼高,千萬別出什麼事才好。」
船身在風浪中顛簸,一道閃電在遠空劃下,暴雨突至。
玉笙和玉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笑菲著急地說:「這丫頭,還不下來,萬一有事,可怎麼辦?不管了,趕緊叫人來救她下來!」
玉笙、玉華心裡害怕,見玉茗紅裙飄動,竟真似要摔下來似的。笑菲帶頭尖叫一聲:「不好啦,快救人啊!」
船艙中跑出幾名侍衛,只看到紅色嫁衣像一角火焰似的飄在桅桿頂部,嚇得又一陣高呼。
傳到杜昕言與衛子浩耳中時,消息已經變成了笑菲上了桅桿要跳船。兩人駭極,從艙房內衝出來。
此時甲板上已聚滿了人。笑菲穿著侍女服飾躲在人群中偷笑。玉茗的背景她知道,從小爬桅桿像猴兒爬樹,就算她摔落進水裡,也會像魚一樣自如。她看看衛子浩的神色就知道他一定會接住玉茗。
她不想活了?杜昕言心中刺痛,看到紅裙在風雨中飄飛,什麼也顧不得了,腳一蹬就往桅桿上掠去。
衛子浩緊張地在下面瞧著,生怕沈笑菲看到杜昕言去救她,手一鬆,故意往河裡跳。他目光死盯著那角紅衣,做好隨時接應的準備。
一點青影抓住繩子在空中飄蕩,片刻後就接近了玉茗。
「原來他輕功這麼好,真無趣。」笑菲聳了聳肩,衣衫都濕了,便不再湊熱鬧。她瞥了眼甲板上淋成落湯雞的眾人,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施施然回到船艙。見玉蘭好奇,她輕笑道,「成啦!」
她換下了濕衣,端著熱茶灌下,就等著杜昕言和衛子浩找上門來。
一盞茶後,艙門被砰地推開,杜昕言渾身濕透,臉色鐵青地站在她面前。
「她是受我盅惑,最好別動她,這一路上若少了玉茗服侍,我怕真不能順利到達契丹。」笑菲懶洋洋地說道。
玉茗滿臉興奮,頭髮還在滴水。玉笙、玉華當她英雄一般扶著她回來,才踏進艙房,便聽到杜昕言怒喝一聲,「出去!」嚇得噤若寒蟬,哆嗦著退開。
玉蘭見情形不對,匆匆行了禮,貼著艙壁溜了。
笑菲上下打量著杜昕言所站的地方,就這工夫已積了一攤水漬。「杜侯爺淋成這樣還跑來關心妾身安危,著實讓人感動哪。經過玉茗一番誠心禱告,珠神娘娘肯定不會掀翻這隻船的。」她打了個哈欠道,「風浪再大,妾身今晚一定能睡個好覺,杜侯爺請便吧!」
杜昕言氣得笑了,大步走到她身邊,一把拽住她就往外走。
「放手!妾身是未來的契丹王妃,縱你是天朝侯爺,你也不能如此待我!」笑菲被他扯得踉蹌行走,不由得怒極。
杜昕言什麼話也沒說,直將她帶到衛子浩身前,用力一摔道:「衛大人,安全由你負責。本侯覺得只要能把沈小姐平安送到幽州即可。為防有賊子打劫,那些儀仗照擺,人嘛,我就交給你了。」
衛子浩才換下濕衣,被笑菲折騰得在冷雨中跑了近半個時辰,只想掐死她算了。聽杜昕言說完,他會心一笑,抱拳道:「侯爺高瞻遠矚,下官司遵令。」
兩人多年默契,本有心結,在這時卻不約而同地抱著共同的想法。杜昕言沖衛子浩眨了眨眼,看也不看笑菲轉身就出了艙房。
「衛子浩你敢!」
「救命……」
艙房內傳來笑菲的尖叫怒罵聲,不過瞬息間沉靜了。杜昕言心想,衛子浩不把她綁上堵著嘴估計是睡不好覺的。他搖了搖頭,放任她折騰下去,像今天這種事還不知道要發生多少回。他想起桅桿頂上那角紅裙,打了個寒戰。若真是她,他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