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買下了【韻】!世界級奢侈品集團GA, 買下了中國設計師自主品牌【韻】!
在2008年末, 這話聽起來就像是縣城一角的可疑品牌為自己打廣告的吹噓, 就是那種介於傳銷和直銷之間的保健品牌子, 起了個洋名字, 但扣子上的銘刻縮寫卻還是拼音的衣服品牌, 在印刷在牆上的品牌故事裡為自己編造的出身:【金坷垃, 威廉博士推薦它,畝產保管一千八】的那種。見多識廣的中國大眾對這種故事已經不感冒了,現在你和任何一個人說, 我的品牌拿到了世界頂尖集團的投資,真的,行業第一哦, 一下就給了我好幾億的錢, 繼承人親自過來和我談生意……
禮貌性呵呵可能是最真誠的反應,虛偽點的當時做驚訝狀和你稱兄道弟, 但回家以後你就會驚奇地發現, 剛才相認的異姓兄弟不知怎麼就已經把你給各種拉黑了, 電話打不通, Q.Q也永遠不會登錄——也不能怪他, 這是個有理智的人對騙子和瘋子最理智的反應:騙誰呢,還當這是90年代啊, 民族自信心最低落時期,反而渴望點衛星, 全民都在等著傳奇故事, 心甘情願被騙?
當然,這種反應終究也是外行了,它也的確只能屬於大眾——行內搞時尚的,哪怕是做快消級,多少也聽過GA的名頭,畢竟,這是整個行業的最上游,不管是名表、名酒、珠寶還是服飾鞋履,只要你對奢侈品和時尚界有過那麼一星半點的興趣,就很難不知道GA,不瞭解GA的地位。也不可能不為GA併購【韻】的決定驚呼:這可是GA!他們旗下的品牌就沒有不知名的,甚至你可以說,沒有一個不是世界範圍內的高端奢侈品牌!最次最次,那也是二線輕奢品牌中的佼佼者,隨時可以開出一條高端線進軍精品的程度。他們在中國買下一個品牌,這件事本來就很不可思議了,而且,最後買下的居然是【韻】這個……這個……
「確定是GA本部買?」史秘書長已經是第二次問了,他有點失態,「不是分公司吧?他們應該也有一些做天使投資的分公司的吧?應該是吹的吧,為自己在造聲勢吧?」
GA下屬有沒有這樣的分公司,史秘書長其實並不清楚,雖然大家都是搞時尚的,但他和GA之間的距離……該怎麼形容呢?就這麼說吧,首先,在2008年,能獲得國外名校的offer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經濟危機剛開始,教育經費沒縮減,名校們都還很有錢,也都沒意識到中國人正在變得越來越有錢,最終將會崛起為世界第二,所以中國人現在出去讀書還是比較困難的,尤其是時尚這塊,沒點實力真不行。
在2008年尚且如此,在史秘書長讀書的那個年代自不必說,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去帕森斯讀書,這就是第一個不可能。不過,如果逾越了這層天塹,成功進入國外設計名校讀書,又在讀書期間成功地創辦一個品牌(畢業以後要留下來得拿工作簽,這個和創業又矛盾了,所以只能設計為在讀書期間),並引起GA的注意,被買下的話,這種可能……雖然一樣小得像是中彩票,但還在情理之中,他也會真誠地表示羨慕和祝福,不管那個設計師認識不認識,和他又是什麼關係。
但,一個從來沒有出國讀過書的年輕設計師,瞎胡鬧創辦的品牌,完全就是靠自己雄厚的後台在開秀,強行炒作請明星來捧場搏版面,賣弄那些看似高深的互聯網概念……這種一看就是炒作知名度,完全是……富家小姐胡鬧,完全就不是……正經做生意的牌子,卻進入了GA的視野,並且成功被他們併購,並且還彷彿受到了很高的重視,集團太孫親自過來舉辦注資儀式——據說這記者會還要連開好幾場,在B市辦完以後,還要去紐約辦一場……
這讓史秘書長怎麼想?這已經不是中彩票了,屬於打碎世界觀的事件,天旋地轉不足以形容,天崩地裂更接近一點——他也不是說就盼著喬韻不好,只是這個事實真的沒法接受。這哪怕是國內的一個什麼頂級風投資金,甚至香港——甚至香港,他可能也都不會這麼吃驚,雖然逼格也高,但可以解釋為是喬韻那個男朋友家裡的勢力,但正因為是GA,正因為他很清楚國內根本沒什麼家庭能和GA高層發生聯繫,他才不敢相信這消息是真的。「到底有沒有這件事?別是他們仗著GA在國外,給自己瞎吹吧?那我可得告訴老師——這種事不好亂來的,如果被告了可能要賠一大筆錢。」
張會長沉著臉做了個手勢,「你先冷靜一下,小史。」
他的眉頭也直髮沉,深深吸了口煙,緩解嘴裡的澀味,「這事……咋說呢,應該不可能作假,圈子裡已經傳開了,上頭也有人在過問這件事,想要當作一個典型來樹立,作為國貨品牌自強自立的代表。但是——」
「等等,」史秘書長是真的亂了方寸了,他一聽就急了,竟一反常態地打斷了上司的話,「怎麼能當典型來樹立呢!這個是買啊,是併購啊,以後這牌子就是GA的了,怎麼還能說是國貨呢!」
也不怪他激動,半個體制裡的人,早混出來了,這都是本能:GA來買,這的確讓國內時尚圈頗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不再是貨真價實的第三世界,也開始衝出國門、走向世界……但,等等,【韻】這牌子,是不是和國內時尚圈已經翻臉了?
三月份發佈會,鬧到最後兩敗俱傷,人家自己把隊伍拉走,魔術一樣地變了一場盛大的發佈會出來,搶走了所有版面,弄得當晚舉辦的閉幕典禮灰頭土臉,雙方至此也算是撕破臉了,之後再無聯繫。時裝周組委會包括設計師行業聯合會(喬韻還沒來得及加入)再也沒有喬韻的立足地,包括她的師兄師姐都自覺地和小師妹做了切割。
如果不是能力也的確有限,想不出什麼辦法,史秘書長都很難保證張會長會不會做出什麼更過火的事來,當然啦,人家有個好男朋友,這應該也是很重要的因素——顧教授怎麼也算是業內巨擎,關係也是槓槓的,這多少起到了一點作用,但不管怎麼說,雙方可以不互相攻訐,可仇怨尚在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這本來也沒什麼要緊,反正【韻】發展得也是一般,都一年了,旗艦店還沒開起來,連個實體的專賣店都沒有,就靠各大代理商拿貨,這生意能做得大到哪去?要知道不管是B市、S市還是G市,設計師只要還想在行當裡混下去,不管賺錢不賺錢,都會設法維持一個店面,這是品牌的臉面啊。
【韻】呢,平時動作多,光是炒作了,搞什麼官網、網絡銷售,還炒作爆款T,有什麼用?在中國做設計師T恤賺不了錢的,你肉眼就能看到,淘寶仿單鋪天蓋地的,正品能賣出多少?有勁全往臉上貼金了,花大錢去東京開秀,還搞什麼直播,鈔票往水裡丟就為了聽聲響……
張會長他們沒看視頻,只聽會裡八卦說的動向,對此也沒什麼可懷疑的,他們壓根就不相信【韻】是憑著好設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或者說他們壓根就不相信中國設計師可以憑設計出頭,甚至也不相信外國設計師都是單憑著自己的設計爬上去的。作為服裝工業一環的設計,他們當然是行家,但在時尚設計這塊,如何成功這始終屬於玄學,而且他們堅信中國人不可能掌握其中的竅門。當然,喬韻有錢有勢,要嘗試他們也不可能去阻止,但誰也沒想過有朝一日他們還會再發生什麼聯繫。
也不是沒想過,如果有的話,那肯定是國外的時裝周去不了了——這種事,哪有一直去的,去一次鍍鍍金,多了你付不起錢,人家也煩。發佈會也開不起了(又一次,付不起錢),那麼她有可能掉頭回來求他們,想要回到北京時裝周的舞台上,或者有氣性,直接就再不回北京了,在上海辦,那也隨她……如果想回來的話,張會長可是準備了十八般手段等著,就算有靠山,也免不得脫層皮才能讓她遂了願……
這就是關於後續的全部推演了,張會長、史秘書長,和這件事有關的所有人算千算萬,也是從來沒算到,有朝一日喬韻居然能調轉馬頭殺回來,實實在在地威脅到他們啊……
國產品牌,外國頂尖集團注資,極為重視……
現在最講產業升級,從外包到自主,從生產到研發,從低級到高級。史秘書長學習過多少次精神了?用腳趾都能想出這個新聞對上級來說意味著什麼,政績啊,送到手邊的政績啊,這樣的正面典型怎麼有不弘揚的道理?領導接見、重點扶持、下發材料號召學習,這都是常見組合了——
這組合拳,是一拳一拳,全打在他們鼻樑上啊。到時候喬韻和領導握手時,領導要是邀她參與下一屆時裝周,她說不去怎麼辦?
領導肯定會問為什麼,喬韻到時候順水推舟,把上半年的事一說,時裝周內部齷鹺成這樣,是有人要掉腦袋的!即便不掉腦袋,每年辦時裝周市裡都有扶持款,這筆錢縮水了怎麼辦?派檢查組怎麼辦?
年年有扶持款,年年辦得簡樸,這裡的貓膩不多不少,也夠喝一壺的了,史秘書長一想到這鼻尖就開始沁汗,他有些神經質地說,「不可能吧,這……是併購啊……領導不能宣傳吧……」
「是戰略性投資!」張會長有點看不上他急赤白臉的樣子,用力頓了一下茶杯,「國人股份還是占主導的——這事,只要設計師還有占股都能當成國產品牌來宣傳,更別說現在設計師占股多數!GA只能說是投資!」
「啊——那——就不是買啊——」史秘書長絕處逢生,「那……」
「比買還高一級!」張會長都想抽他一耳光了,「小史,你有點亂,靜一靜。——確實是比全資併購更優惠的待遇,這也是上級和我透露的,他們已經和GA方的工作人員溝通過了,他們對【韻】有很高的期望,親口和領導說了,領導也非常振奮,準備大辦……當作我們服裝業的典型進行扶持和宣傳……」
比全資併購更優惠?
讓他別亂,可史秘書長如何靜得下來?他覺得世界都倒懸過來了,穩了好一會還暈乎乎的,「張老師,您別怪我,但我真是——我覺得這事兒——」
看得出來,他這是真被嚇著了,張會長歎口氣,些許火氣也消散開,「我懂,我剛聽著也覺得太不可思議了,這,怎麼可能是真的呢?也不願圈子裡議論紛紛的——他們是還不知道這些細節,要知道,更不敢相信了。」
「是吧是吧,確實啊,確實啊!」史秘書長可算是找到共同語言了,「這個……我怎麼想也沒理由啊,她憑什麼呢?GA看上她什麼了呢?這……這……這……」
「這……聽起來有點像假的,是吧?」見他稍微平靜下來,張會長盯著他看了一會,意味深長地說。
「是是是。」史秘書長一開始還沒回過味,過一會,語氣也漸漸抬起來,「您是說——」
「真相只有一個。」張會長盜用小孫子常看的日本動漫台詞,「排除掉所有嫌疑,不論多不可能,剩下那個就是答案!」
這……不至於吧?
可……喬韻一向是膽大包天,說聲翻臉就敢讓時裝周開天窗,敢和組委會打對台,又喜歡炒作,炒明星,炒緋聞,誰知道會不會膽大包天,找幾個國外騙子,上演一出投資好戲,再炒個大新聞?
在前網絡時代,這樣的騙子是真屢見不鮮,也做下了不少荒唐的大案,譬如著名的埃菲爾鐵塔騙局,比如今GA投資還要誇張,公然聲稱法國政府要拆掉埃菲爾鐵塔,兜售拆卸下的鐵料,居然所有人都還深信不疑,被騙子捲走了巨額錢財。這種騙局的變種其實很常見,經過90年代的人沒經歷過也多少聽說過,很有想像的基礎。張會長這一說,史秘書長越琢磨越覺得有道理,一面駭然,一面不覺也鬆口氣,世界觀片片回歸,「那——您是說——」
「雖然不懂事,可怎麼都是顧老師的學生。」張會長倒沒想落井下石,前去鬧事什麼的,這種蠢事想不出有誰會做。「現在不比從前,信息化時代,消息傳得多快,炒作不能這樣炒,出事了她承擔不起這責任的。——要不,小史,你去找老師說說這事兒,這也是為她好啊。」
「張老師您這胸襟。」史秘書長頓時感動不已,心裡倒是門清——一明白這是假的,他的機靈勁兒就全回來了:張會長關心的是喬韻的前途嗎?他關心的是,即使是假的,即使喬韻在事發後會承擔最惡劣的後果,也不能讓她在謊言還成型的時候接觸到上級領導,這蓋子,必須得牢牢摀住。
對史秘書長來說,除了和張會長的共同目的,他倒也的確是不希望小師妹栽這麼大的跟頭,即使現在他已經幾近被逐出門牆,但心裡卻還是把自己當成顧教授的學生。老師脾氣大,做學生的唯有忍受,小師妹還年輕,走了些邪路,只要給機會,以後會漸漸改好的,到時候自會明白師兄的不易。這種事鬧出來,她會前途盡毀,此刻直接勸,肯定聽不進,即使受點氣,也得和老師把利害關係說清楚。
中年男人就是這樣,委屈都在心裡,一手托著天,孝順上一輩,一手撐著地,給下一代遮風擋雨,生活中是這樣,工作中也是這樣,辛酸風雨都在挺直的脊背裡。史秘書長去找顧教授的時候,背就挺得直直的:他已打定主意,不管怎麼樣,也要設法見到顧教授,把事情同她說清楚。
——顧教授從今年三月份以後,大半年時間的確是不見他了,人就坐在辦公室裡,教學助理也不放他進去。不過今天他運氣不錯,助理不在,辦公室門開著,裡面居然還有笑聲傳出來,史秘書長心下暗喜,深吸一口氣,勇闖龍潭虎穴,一進門就先堆滿笑,求饒一樣地叫。「老師——」
叫完了才發現,另一個主角也在——喬韻就坐在待客沙發上,手裡還捧著一杯茶,雙腿縮在沙發上:顧教授的辦公室是何等所在!她自在得好像在自家客廳一樣——顧教授居然也不喝止她!
有潔癖的顧教授不但沒喝止她,還笑得開心不已,史秘書長從沒見過顧教授這樣的表情,脆弱的世界觀又碎了一片,打好的腹稿一時都不知從何說起,囁嚅了半天,又說,「老師……」
「看吧,我就說了,必定得來。」顧教授還和喬韻說了一句,這才搭理他,態度倒是比史秘書長想的好不少。「——就說呢,你也該來了。」
「……啊?」
喬韻就捧著那杯茶,大眼滴溜溜地看他,史秘書長極不喜歡她那表情,她唇邊那似笑非笑的笑。「老師,您這是……」
「沒什麼別的意思。」顧教授心情顯然極好,呵呵一笑,居然沒絲毫發作的意思,甚至還頗為欣然,「連我開始都不敢相信,更何況你們?於公於私,於情於理,你都得來,老張也必定都會讓你來跑這一趟。」
一句話,刺穿史秘書長心扉,一雙眼是把這個頂天立地的中年漢子看得透透的了,他不由生出些悚然來——卻也是熟悉的感覺,在顧教授面前,總覺得自己什麼秘密也藏不下來,什麼私心、名利心、妒忌心都被看透。
史秘書長開始出汗了,他惶然說,「我——」
「*&(%……」喬師妹本來一直冷眼旁觀,這時候忽然附耳過去,嘀咕了幾句話,一邊說一邊拿眼尾瞟他,說著說著又笑起來……進的也不知是什麼讒言!
她是生得好看,拿眼角看人,別有一番嫵媚,但現在史秘書長怎有心情欣賞?擦汗都來不及,他的天地,彷彿又有慢慢倒轉的不祥勢頭。「老師——」
顧教授算是完了,不知吃了喬韻什麼迷藥,已完全被她收服,這麼沒規矩,簡直是作天作地,如果是別人,早拖出去打死了,現在反而欣然一笑,「好,依你,直接給他看,也省點口舌。」
說著,就把茶几上一本翻開的雜誌撂了過來,「知道你想問什麼——自己看吧,這個月的《Voyage》,你師妹拿過來的樣刊,報道裡什麼都有,GA的投資是不是炒作,那個皇太孫是真是假……呵呵,讀完這篇報道,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