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你玩

又來詐。

這是秦巍聽到李竺轉述的第一反應:絕對是又來詐了。他生活中的女人想控制他的手段, 他其實心知肚明, 喬韻和林女士在某些方面其實很相似, 雙方意志發生衝突時, 她們都強硬得讓人受不了, 這兩個女人的生命裡幾乎不存在『妥協』這個詞。

但他能不出去嗎?

秦巍真不想出去, 他現在希望所有人都別來理他。最好挨到他們都走光了, 他再出來收拾殘局。《玄夜洞天2》,如果導演肯要他,肯定是要拍完的, 還好身上沒有別的片約,拍完以後可以給自己放個長假。甚至拍這片都是憑著責任心,合約都簽了, 總不能有始無終。他對自己的生活已經厭倦透頂, 像是一隻快被淹沒的鯨,只想快些浮到水面上喘一口氣。關著門, 不是因為他喝多了, 無法面對現實, 不是因為太多情緒無法宣洩, 他只是不再有耐性去接納自己的生活, 去維持那一張張得體的面具,全都是無效的交流。

和家人的交流也是無效嗎?和喬韻的呢?她回來了, 為什麼?發了那些博客,為什麼?這些問題也許都有意義, 但秦巍現在無暇去關注除了自己以外的事情, 他的疑惑集中在己身:他的人生怎麼變成這樣?他到底想做什麼?人世間最大的無奈是不是在自己想要做的事業上天賦有限?他之後該選擇怎樣的人生?

他無意和任何人比較,老范、喬韻、李竺,父親母親,這些生活中的別人是否早找到了方向,是否把他撇在後方,這不是秦巍眼下關心的問題。他只願抓緊時間,在片方喊他復工以前的短暫空閒裡,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一些。可偏偏事情總不如他的意——墨菲定律,事情這時候一定是不會如他的意的。

「她們真要告?」他問李竺,有些好笑,「證據在哪裡?那個人不是早跑了嗎?譚姐人就住隔壁吧,真是當她面告?」

「她回B市開會去了,」李竺說,她在觀察他的臉色,語氣力持中立,「喬小姐說,她已經找狗仔拿到了那個女孩子的照片,只要能拿到名字的話,找到人的可能性不低的。」

找到人,拿到了口供,那就真能告了。即使發裸.照這個環節被撇清,怎麼也是個勒索未遂,秦家這邊佔了理,譚姐背後的靠山也不能不講理。——不管官多大,在圈子裡也要講人權。秦巍有些駭然,也不禁泛起新的疑問:「真肯定是譚姐做的了?她這是為什麼?給自己找事呢?」

「這就不知道了。」李竺很無辜地說,「你知道的,喬小姐不怎麼信任我……」

她是和喬韻結盟了吧?這麼說只是迫使他不得不出面和喬韻接洽,她們現在有共同的目的,當然一拍即合。維持表面的生疏,也只是為了更好地敲邊鼓……秦巍一眼看穿她的態度:無非也只是為了更好地控制他。他現在就像是開了上帝視角,超然地俯視著世間種種,以前還讓他迷惑的關竅,現在全都能一眼看透。只是心如止水,再不會因此泛起一絲波瀾。

「真的要告?」他仍這麼問,「你不知道譚姐的背景?」

李竺為難地歎口氣,似乎是對喬韻一言難盡,「秦巍,你別以為我想給自己找事,但,喬小姐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她哪裡忍得下這口氣?」

看來是真聯盟了,她討厭喬韻的每一次,都是喬韻讓他更『失控』的每一次,現在他徹底脫了軌,喬韻就成了她的救星。李竺想要的很簡單,她一直只想要一個完全受她控制,按她步調去走的明星,誰能達成這個目的,誰就是她的盟友。她毫不羞恥地撒謊、欺騙、利用、控制,為的就是這個簡單的目的,而這個目的也會幫助她實現自己的理想——國內第一經紀人?總之是類似於此的頭銜。這是不是她最初的夢想,誰知道?

秦巍不能說自己討厭李竺,他其實還有點羨慕她,看起來她對這職業伴隨的種種都毫無心理障礙,甚至是有點有恃無恐——他看得穿又怎樣?還不是要被她擺佈。真點破了,槓上了,不見面了,就讓喬韻去告譚玉,他敢嗎?他真不敢,如果只是母親也就算了,喬韻的關鍵詞還多了個『瘋狂』。起訴譚玉,林女士也許做不出來,畢竟勝算不高,老一輩對娛樂圈不熟悉,還要試探水深水淺。但喬韻說起訴就真能起訴,她就是這樣,總帶了點不管不顧的瘋勁,讓人情不自禁,為她的將來捏一把冷汗。他是想分手,不是想她死,喬韻不管怎麼說還不是秦家人,誰知道譚姐要被逼急了會怎麼對付她?

而且,真是譚姐干的嗎?她《玄夜洞天》都不想拍了?這不等於是平白多得罪資方?能投資拍電視劇的也都不是省油的燈,為什麼要這樣自毀名聲?

秦巍再是心如死灰,不可能連誰害的他都不好奇,越好奇就越像是陷進蛛網裡,他發現自己真是找了個很差的對象,以前喬韻想分手的時候,他不知道怎麼才能復合,現在他想要分手,說分就能分?太天真,他真不知道該怎麼打消她復合的主意。似乎她要他做什麼,他怎麼掙扎,到最後也只有從命。

但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和以前所有吵過的架都不一樣,他們的分歧已經無法彌合,不僅僅是事業和感情,秦巍現在壓根也不想戀愛,他已沒有那份餘裕,他只想給自己放個長假,好好摸索清楚他到底想要什麼,他更適合什麼。

他還是見了她,在黎明將至的黑夜裡,兩個人一前一後偷溜出去,李竺在酒店門口為他們留了麵包車。秦巍手裡端了個塑料筐出去,打開後備箱先塞筐子,凌晨4點多,居然沒引起粉絲的注意,多數都把他們當成了需要早起的苦逼劇務——可見他其實和那些劇務也沒有太多不同,衝鋒衣一套,鴨舌帽一帶,少了那些前呼後擁的助理經紀人,絕大多數人認識中的秦巍已經湮滅無形,留在世上的又是那個默默無聞的他。

「想去哪?」他摸著方向盤和氣地問,久違的新鮮空氣竄進肺裡,和自由一樣讓他精神一振,彷彿喝大了的恍惚感褪去一點。他決心先開一段路,再好好和喬韻說都已經不小了,沒必要分得太難看,總吵吵鬧鬧也不是事。

「開到山裡去轉轉吧。」喬韻的臉也藏在帽子下面,語氣意外的輕鬆,好像兩個人就只是出來轉轉。

「行。」

車慢慢地往前開,像是溜躂著出了街區,街角桑塔納裡,昏昏欲睡的狗仔完全沒被驚動,這麼不緊不慢地開了兩個街口,秦巍一踩油門,這才把速度提上去,迎著天際線上那點曙光一陣狂奔。他把車窗搖下來,讓胎噪風噪沒頭沒腦地把整個車廂充滿,越吹心裡越舒坦,這嘈雜的沉默像是吹走了心裡最深的迷惑。

橫店這裡,出了拍攝基地不多遠就是鄉野,東面一座山,山腳下就是農田。天剛亮就有人出來收水稻,現在都用機器,收割機在田里嗡嗡地開著,幾個中年農民在田頭抽煙,眼神跟著車走,秦巍把車在山腳停下來,他們還盯著看了一段,等兩個人爬入山門才散去。秦巍在山道上停下來,看著那幾個人頭一搖一搖地走遠,忽然覺得異常腳踏實地:他們肯定沒認出來他是誰,即使知道他的名字,也未必會知道最新的新聞,就算是知道了那些新聞,應該也不會放在心上。這些沉默的實幹者終究還是大多數,他們才是社會的主體,對裸.照太天崩地裂,其實是把自己和自己這一行看得太過重要了。

他回頭問喬韻,「真是譚姐?」

「局應該是她設的,動機就不好說了。」八月底,早上有點涼,太陽出來就熱了,喬韻把衝鋒衣脫下來抱在手上,「可能是當時和我撕衣服的事,動了點念頭想抓個把柄吧,女人心海底針,不好猜她的動機的。」

淺白天色下,她看著挺憔悴的,眼底兩個大黑眼圈,剛回國時差還沒倒好吧,熬到凌晨五六點沒睡也沒睏意,嘴唇有點起皮,皮膚也禁不得細看,額頭冒了一顆紅痘痘,「不過當時你直接打電話和我說了嘛,這個安排失去意義,也就閒置了。後來估計照片外洩,被別人拿來對付你——她現在應該也覺得挺冤的,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連自己的劇都拍不成了。」

這解釋合情合理,喬韻又叮囑他,「——但你不要告訴她背後這句話,對外當然這件事是她做的,她和馬馳得背這個鍋。」

怎麼又扯上馬馳了?秦巍有點暈,想了幾秒才明白過來:這肯定是李竺策劃的絕地大反擊了,喬韻對馬馳加入以後華威內鬥的局勢都不清楚,忙於自己的事業,怎麼可能扯到馬馳身上去?這麼一來因禍得福,華威那部大製作,本來已經是馬馳囊中物,現在反倒是又有變數了。

這時候再看這些事,他已經不帶什麼感情了,但秦巍也不想對喬韻惡言相向,他斟酌著言辭問,「我是不是得謝謝你?」

喬韻看他幾眼,笑了,她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必啊,因我起的麻煩,算是我害了你,我總要給你收拾好殘局啊。」

「談不上害不害,咱們說這些生分了。」秦巍走了幾步,又問,「什麼時候回紐約?」

「不回去了。」喬韻說,秦巍腳步一頓,她又補充,「以後都不回去了。那邊的事情,打算用另一種思路解決。」

什麼思路?該不會又要鬧了吧?秦巍捕捉到一絲不祥的徵兆,不禁頓住腳步:她是為了他回來的?這所有改變,是為了他?

「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喬韻像是和他有心靈感應,沒等他惶恐就打消他的疑慮,她舉起手遮著眼,看向山下如畫的田野,腳步越登越高,山下的風景越來越小,瑕疵也就越來越少。「也不是為了你,我回來是因為自己想回來,走也是自己想走,不需要你為我負責。」

不是吵架的語氣,內容雖激烈,但不至於激起怒氣,反而有點說穿了的快意,喬韻保持搭涼棚的姿勢,轉身看他——她的美貌現在是有瑕疵的,這是客觀認知,但這仍無損秦巍心顫地意識到她的美麗,「你現在心情怎麼樣?」

「……不差。」秦巍聳聳肩,他仍沒改主意,也還沒完全放下戒心,喬韻不想分手,他知道,否則不會回來找他。他們對彼此已有足夠的瞭解,可省略不必要的試探和偽裝。喬韻不想分手,他想,他希望她自己放棄,她不肯,無聲的交鋒已來過一次,秦巍就怕自己分享得太多了又被她拿住弱點,操縱著改變心意。「也不是沒收穫啊,至少對社會的險惡多了點認識。」

「還想繼續做演員嗎?」

「不知道,還沒決定,要再想想。」秦巍說,他不知不覺就說多了。「還是喜歡表演的,但……」

「但已經不喜歡這個行業的環境了是吧?」喬韻接上他的話,久違的默契似又回到了他們中間。她瞟他一眼,「想拍文藝片,沒環境,更沒演技,有眼界,但實力還不足以享受真正頂尖的表演。大導名片讓你痛苦,商業片又覺得沒意義,這種明星式的生活對你來說沒什麼樂趣。有些人一直做這一行,是因為沒太多選擇,離開這個行業賺不到這麼多錢也沒這麼多成就感。可你不一樣,實力擺在這裡,做哪一行都會有成就,也就有了猶豫。現在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失敗?活得有點痛苦?」

她的話聽起來有點疼,麻麻的紮著心口,戳痛他的自尊,就像是另一個自我發出的輕嘲,秦巍默不作聲:世上有一個人這樣懂他,所有的話都彷彿從他的心底說出,這讓人又覺得不安又感到安心。

「你現在不想談戀愛,我知道,你需要一段時間找回自我,想想你自己想幹什麼。」喬韻靠在欄杆邊望著他,篤篤定定地講,「我一眼看見你就都明白了,自己的問題太多了,你現在沒有談戀愛的心情。」

話都被她說完了,他還有什麼好講?秦巍為自己爭一口氣,「也是,也不是,我是想好好靜靜,也是覺得我們之間已經失去戀愛的基礎——我還是希望你好,感情還在,但……我們的生活相距太遠,已經不再是那種可以相愛的狀態了。」

「我以前就是這樣告訴你的,是不是?」喬韻的笑像是煙一樣淡薄,「有些事不可以勉強,那時候你是怎麼回答我?『但你偏要強求』。」

「——但我偏要強求。」秦巍和她一起說出口,他也笑了,「那時候還年輕,現在,對任何事都不想強求了。」

「如果我說,你現在的狀態我懂,你會不會覺得我在騙你。」喬韻斜睨他,太陽一點點從平地裡升起來,金光為她的臉龐鑲上燦爛的邊。「這種迷失的狀態,懷疑自我的狀態——如果我說我都懂,我真的懂,你相信嗎?」

她怎麼可能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喬韻的職業生涯裡有過真正的失敗嗎?她遇到的困難充其量只能叫做顛簸。——但秦巍聽得出來,她說得是心底話,她是真的懂,她的話裡還有痛苦留下的痕跡,雖然很淡,但卻依舊刻骨銘心。「只是我在這種狀態的時候只想要抓住點什麼,越多越好,而你低潮時卻想要擺脫掉什麼,越多越好。也許這就是我們倆最大的不同。」

「我設想過很多次,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這樣的事,我該怎麼應對,我是不是該哈哈一笑,神氣活現地告訴你我現在過得有多好,把從前所有那些隱秘的痛苦都痛快地報復出去。」喬韻輕聲地說,彷彿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她的話有一些讓他感覺很費解,但秦巍沒有追問,在這樣接近禪悟的狀態下,有些事已無關緊要,唯有在分享的情緒是真的就足夠。「我報復心很強嘛,這才更適合我——但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想對你說的根本並不是那些,我痛恨的也不是那些。」

「你想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去吧,不想拍商業片就不要拍,覺得拍文藝片很痛苦也隨便,甚至承認自己就是喜歡表演又缺乏天賦也沒什麼要緊,李竺會希望你給她沖票房,飆片酬,林阿姨希望你能磨練演技,得些好獎,運作資本,從更高的層次來經營演藝圈。她們選擇和我合作都自有目的,對你都有自己的期許,但我沒有,你想做什麼我都支持你。」喬韻說,她就這樣隨隨便便簡簡單單地說著他的隱痛,他最隱秘的自我懷疑。「你儘管走遍世界去整理自己,我就在這裡等你,我會一直愛,一直愛,一直愛到你回來為止——」

她一直是那個不怎麼願意說愛的人,只用言語表達,似乎正面傾訴愛意會讓她處於某種弱勢,他以前更願意講,但之後,隨著她的發展漸漸比他更好,他的煩惱越來越多,他成了更強求的那個……這樣表白的機會也越來越少,雙方對彼此的感情都很清楚,似乎也不必這樣多此一舉——

但現在喬韻就這樣自然地說著,不經意地保證著,敞開著她熱烈又堅定的感情,她在陽光下衝他笑著,秦巍就只能這樣看著。看著她眼角的笑紋,起皮的唇——這些都無法削弱一點點的美麗,他移不開眼神,做不出什麼反應,就只能這樣看著。

忽然間,彷彿是熱焰鑄成的笑又有一點點狡黠,「一直愛到變數出現為止,愛到別的人出現為止……」

是啊,生命一直在不斷地流動,又有誰能主宰百年的機緣?再有誠意的保證,也只能保證到下一個讓她熱愛的人出現為止,如果他一直不在,喬韻終究會遇到另一個點燃她的人,她的雙眼會因為另一個人亮起來,她會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

從事發到現在,秦巍一直保持著無慾無求的『禪悟』心境,他下了決心就不會改,走出去的腳步就不會回頭,不是刻意在堅持,觸動也有,但就只是沒被動搖到那程度,但在這一刻,禪心片片碎裂,似有聲音響起,他和現實之間的那層隔膜忽然短暫消失,他幾乎要脫口而出,『不准』!

但好在懸崖勒馬,又強行忍住。

她也許看出了點什麼,笑容裡多了點得意,喬韻傾身過來——她一動,他就警覺地往後一靠,差點碰著了頭。

喬韻失笑,她退後一步以示清白,雙手舉起,似在安撫他不必那麼緊張,息事寧人地輕聲細語。「所以,你最好還是抓緊點時間。」

秦巍欲語又無言,他默不作聲地退了一步,放喬韻穿過他身邊,背著手一蹦一跳地跑下山,他就站在階頂,擰著眉,望著她的背影。

心裡是什麼感覺,一時說不清,依舊是不想回頭,可非要形容的話——大約可以說是一種不情願的暖意。

《時尚大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