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感

「好了, 媽,不要再裝了, 真吃不下。」喬韻從飯桌上遙控廚房裡的喬媽媽, 「我現在晚上都不怎麼吃澱粉。」

「又減肥啊?」喬媽媽有點意見,到底還是端著半碗粥出來了,「都瘦成這樣了還節食?」

「有很瘦嗎?」喬韻摸摸臉, 分明一臉的浮腫, 「也不是節食,就是最近趕設計, 活動得少了, 那就少吃點澱粉, 免得不消化唄。」

「動腦更該補充糖類啊。」這種偽科學蒙騙不了喬媽, 她一邊擦手一邊在喬韻對面坐下來, 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問,「別是因為秦巍那些粉絲……搞得你不敢出門吧?」

「說什麼呢,」喬韻的語氣很輕鬆, 「那些弱雞小粉絲, 能影響到我?真是笑話——再說, 真要運動家裡也有跑步機啊, 就是忙得, 沒空跑。沒看你們過來我都沒去接?」

「對了, 說起來,你有沒有謝謝小傅啊?小伙子挺懂禮貌的, 把我們招待得挺好。」喬媽對傅展印象不錯,「是你的合夥人吧?這麼年輕就有這番成就, 脾氣還這麼好, 挺難得的。」

「我脾氣也挺好啊,您不誇我?」喬韻不是不明白喬媽的意思——也是不趕巧,喬爸喬媽這一年工作都忙,請假不方便,喬韻幾個光輝時刻全沒趕上,不能現場見證,不過,喬韻的成就也讓他們在親朋好友跟前掙足了面子,她和秦巍的戀情一公開,更滿足父母輩的虛榮心:工作好,家庭好,長得好,現在就欠一個小孩好,喬韻就能成為精英boss怪級別的『別人家孩子』了。

本來這一年什麼事都好,心情應該不錯,可這戀情一公開,也是有利有弊,現在是網絡時代,人人都會上網,喬韻在網上被狂黑的事,不知道被誰多嘴告訴了喬爸喬媽——二老沒多說,但間或漏了一兩句,對網上那些主流的謠言輿論,竟是很清楚,很可能已經是扶著眼鏡,在燈下仔仔細細一頁一頁地看過了。

喬韻忙起來昏天黑地,和家裡聯繫不多,難得通話,家長也沒問過這些,故作輕鬆當不知道,但心裡是什麼感受當然可以想像。這一次過來,又剛好是遇到秦巍發博客的事情,喬韻都沒法親自出面去機場接——秦巍那博客一發,她的關注度立刻奇高無比,小區門口又重新停了狗仔的跟拍車,也只好拜託別人去接。只是沒想到傅展這麼慇勤,雖然自己工作也不輕鬆,但居然還親自跑到機場去表現了一番。

一年也難得來一次,往年喬韻怎麼都會帶爸媽出去走走的,今年卻因為躲狗仔,都沒法出門吃飯。她讓助理帶喬爸喬媽去旗艦店看看,本來歡歡喜喜的事,結果去的那天,不巧又碰上秦巍的腦殘粉在門外鬧事——旗艦店采彈性預約制,她們也不敢進去,就在門口舉牌喊口號,時不時來一趟,也挺現眼的,這麼巧就被喬爸喬媽看到,那些人罵的是女兒,兩老的心裡這能好受嗎?

喬韻自小有主意,她自己也知道爸媽寵,都是看她眼色行事,就是心裡有意見了,只要她喜歡,他們也都放手讓她去做,不過這次來,喬爸喬媽對秦巍的態度明顯變淡了,還說過幾次【和明星交往,別人覺得風光,但自己才知道要承受多少壓力,其實也未必是好事】之類的話……以前秦巍沒什麼名氣,還是個新演員的時候,他們挺看好,現在秦巍成名了,多少也算是個大人物了,他們的態度反而保守,整個和大眾是倒過來了。

「你脾氣好?」喬媽和喬爸也是都笑了,「好好好,你脾氣好——也很難得,不過小傅脾氣比你更好,更難得。我看啊,就是脾氣再糟的人,在他那張笑臉前也發不出脾氣來,和這樣的人合作,應該挺舒心的吧?」

「舒心個毛線啊,我還是喜歡秦巍這樣的。」爸媽的小心思昭然若揭——其實也是根本沒想著掩飾,喬韻心裡挺膩味的,可也不願和爸媽作,她出息了,倒顧不上家裡,心裡本來就挺過意不去的。只好撐秦巍,反歧視。「傅展看著好,其實蔫壞,您們別被他騙了,他那個人呀——」

她長長地拖著聲音,「反正,和他合作了就知道了,表面上什麼都順著你,其實你回頭想想,根本是被他牽著鼻子走。」

有些女人很強勢,但心裡其實渴望有更強勢的人來把她征服,但喬韻……喬韻也不是就不喜歡被征服的感覺吧,但她還是更喜歡秦巍這樣的,秦巍比她強,她就喜歡被征服,秦巍比她弱她就喜歡兩人一起進步。其實因人而異也不是好事,不過既然現在她和秦巍也公開了,算是又定了下來,喬韻就不喜歡比較男友和別人的優劣,這很婊,也沒意義。「秦巍雖然也不乍地吧,但至少比傅展好多了。」

女兒從小就是這樣,自己認定了就一定要堅持,要學服裝,要申國外學校,要和家境遠遠超過自家的秦巍在一起,這都是她的主意,個中辛酸,父母看得最明白,可她自己並不以為苦。喬爸喬媽對視一眼,也都無話可說,轉而笑話她,「他要那麼好,你還和人家鬧什麼分手?」

「就是,我們哪知道誰好?還不都是跟著你來,你覺得好,幹嘛不讓人上門拜年?人家媽媽都那麼開明,邀我們一起過除夕,你還說不要。」

「你別說,老喬,我看這個主意是蠻好的,就我們三個人過年,冷清清的沒啥意思,兩家合一塊吃個團年飯,飯後還能搓點小麻將,分開過兩邊也是無聊。」你一言我一語,還聊上了。喬韻這才知道秦巍說讓她們一家去過年的事居然是林女士提議,而且看起來家長輩這邊私下也做了邀請。

她爸媽私底下到底和秦家人聯絡得多密切?

「哎呀,和你們沒法說。」喬韻大窘,只好祭出終極武器,「說了你們也不懂……反正我說不要就不要啦!」

正好吃完飯,她潛回自己房間,電腦裡的PSD文檔打開了不看,認認真真想著這個問題:林女士是不是換了一種懷柔手段來對付她?提早開始孤立她在自己家庭裡的地位?

她覺得很有可能,但不妙是,想了很久都居然想不到辦法去解決,只能四面楚歌、坐困愁城。

喬韻不禁遷怒秦巍,發給他一個短信,【都怪你!】

——她知道秦巍不可能及時回,他現在習慣於給她發一份日程表,讓她一時找不到他也不會胡思亂想。只是發出去了心情總好點,喬韻哼著歌打開軟件,看著成百個文件,也不由歎口氣,好心情又轉壞,她打開郵箱查了下,沒看到傅展郵件,索性就直接給他把奪魂Call打過去,「傅總,你不是吧,去之前把胸脯給我拍得響響的,現在都去幾天啦,一個好簡歷都寄不過來?」

傅展在電話那頭笑得很溫和,關切地說,「又工作到這麼晚啦?要注意身體啊,多陪陪伯父伯母,休息幾天也沒什麼的。」

一年兩次發佈會,四季衣裳,每一季最少總也要有十件以上的單品吧?再加上常賣的經典款也要時不時做一些小調整,還有生產銷售端的反饋和對接,一個正規運轉的品牌,不管規模再小設計師都是超忙的,稍微有點體量的品牌,一個人就絕對忙不過來了。那些某設計大師身兼數職,一方面在大品牌內擔任總監,一方面又開出自己個人品牌的做法,其實嚴格來說工作也不可能是他們一個人完成的,背後肯定有整個設計團隊支持。不過,即使如此,他們也很當得上『精力過人』的讚譽了,要知道,即使只是負責總體創意和Master Piece的設計,督導其餘設計師的工作,這也是極為繁重的工作了。

【韻】的發展,遵循了一般品牌的軌跡,一開始是較簡單的產品結構,逐漸做大後產品線肯定在不斷擴充,至少要把基本品類都涵蓋掉,工作是越來越多。喬韻也絕對沒有自己一手承包的雄心壯志,只是在國內要擴充團隊也不是那麼簡單,【韻】會接受GA的投資,其實也多少有這方面的考慮——就那樣直接去招聘,人家知道你是什麼品牌呀?工作地點又在中國,薪水開再高也吸引不到優秀人才的。有了GA背書,可以把未來的餅畫得更誘人,再借用集團的人脈,這才能接觸到各頂尖學院中為導師看好的那批學生:雖然時裝設計的畢業生是出名難找工作,但那只能說這行的資源極度向上層集中,真正優秀的人才,依然還是要靠搶的。

為了解決這個越來越迫在眉睫的問題,不顧年節在即,傅展接完喬爸喬媽沒幾天就親自去了紐約面試,走之前信誓旦旦,一定帶幾個好苗子回來,但這一走,到現在一封郵件都沒發過,電話打過去,顧左右而言他,想也知道進展得不順利,喬韻不禁有些沮喪,都失去嘲笑他的興趣,「薪水都開得那麼高了,還包食宿,每年來回兩次度假的機票,就這樣都找不到人?」

「可能是在他們認知中,中國的發展水平還有點低吧,」傅展也是無奈,「接觸了一些優秀畢業生,他們對我們的薪水還是很有興趣的,看了品牌的介紹,也認可我們的設計水平。主要的疑惑集中在工作地點上,大部分人無法理解我們為什麼把辦公室設在中國,對他們來說,如果你真的這麼好……那麼毫無疑問,你肯定應該來紐約。」

這是無從指責的常識,服裝史上由各國浮現的設計天才,的確一個又一個從自己的國家去到了巴黎和紐約,也開創出了自己的一番事業——黎巴嫩派,日本派,這些設計師的事業都在歐美,而不在本國。喬韻囁嚅半晌,居然也想不到一個解決辦法,「我靠……那這該怎麼辦啊,傅展?」

時間久了,她的話裡不自覺也帶了點信賴,再不喜歡傅展的城府,卻也不由依賴上了他解決問題的能力。

「其實最簡單的解決方案,當然是把辦公室搬到紐約了。」傅展果然半點不急躁,語氣還是那麼不疾不徐,更和喬韻開起玩笑。喬韻啐他一聲,「都什麼時候了還逗我?我怎麼可能去紐約?」

「是啊,如果你只是個設計師的話,這當然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案了,但現在的問題是你要定期拍照,而小孟還在讀書,不能和你一起到紐約去。」

「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的品牌根植於中國,怎麼可能搬家?從沒有一個網紅是離開中國——」喬韻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得不對,趕緊改口,「應該說從來沒有一個網紅是在海外拍照的,那樣生活氣息會非常不足,我們肯定不會去紐約,各方面都不可能。」

「那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把設計部門設在紐約,大部分時間由你遙控管理。」傅展也不意外,平靜地提出第二條建議,「你會當一段時間的空中飛人,每年有幾個月在紐約工作,不過這是唯一能兼顧雙方需求的選擇了。」

如果一個人突然提議在牆上開個窗,可能所有人都會反對,但如果他先提議把房頂掀掉的話,大部分人就都會覺得還不如開個窗。喬韻現在也墜入這個心理定勢:雖然不喜歡傅展的意見,但她也知道傅展說得很有道理——設計師的流動性還是比較強的,很多出色的畢業生或初級設計師會在某個品牌先找到工作,以便有足夠的收入留在紐約,同時留心著其他一舉成名的機會。可以說,任何一個有野心的設計師都想要創立自己的品牌,而想要創立自己品牌的設計師,就不可能離開紐約,這是個無解的循環,目前看來,GA的金字招牌和優厚的待遇,尚且還不足以打破。

當然,她也可以再度提高待遇,或是吸收一些不那麼出色的中等人才,但喬韻自己在帕森斯裡讀過,她也知道這行的才華——這真的是個所有資源都向頂層流動的行當,財富、名氣,甚至是才華都是如此,頂級人才和優秀人才、中庸人才的差距,分明到殘酷。她甚至無法忍受剛從帕森斯出來的自己,這就很說明問題了。既然如此,那她招聘這些設計師來幹什麼呢?就為了培訓他們一段時間,然後放他們離開,給自己添堵嗎?

但,這也一樣不是一個能輕易做出的決定,傅展說得輕巧,『大部分時間遙控管理』,一個團隊怎能長時間缺少領導者?她又不是沒做過,一旦做了這個決定,至少前幾年她肯定要把大部分時間耗在紐約磨設計,再加上在世界各地開秀的時間,恐怕只有抽時間定期回國拍照而已,甚至很可能最後都會讓孟澤直接過來了……她沒時間,他有,又能出國旅遊,不可能不願意的,這才是最方便的安排。

去國萬里,她還怎麼掌控公司?怎麼把握國內網絡文化發展的脈搏?離這麼遠,青哥會不會再度倒向傅展?供應商、代理商那邊的關係網她就真的沒法沾邊了。即使,即使這些問題都能得到解決……那,她和秦巍怎麼辦?

「你這是要讓我過勞死啊。」千萬種思緒,從腦中閃過,喬韻回得漫不經心,不露絲毫傾向。「十幾個小時,就這樣來來回回的飛?我這嬌軀受得了嗎我?」

「如果不這麼辦,你現在就已經在過勞死的路上了。」傅展合情合理地指出,「這都幾點了,喬小姐,你還在工作?」

他的溫和,從來都是一張隨意的面具,但現在卻有一點真誠的關心流露,只被輕輕的諷刺埋藏,「如果你一定喜歡在晚上十二點給我打電話的話,那我寧願我接到的時候會是中午。」

「……」他要是明著說也好了,她就痛快懟回去,可這樣擰著來,喬韻反而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話中的痛心與不敢苟同,過了一會,她才生硬地說,「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要故意排擠我?」

「你要這樣想,我隨時把辦公室也搬來紐約。」傅展馬上說,「國內就留給陳靛,反正他一直覺得我們給他的壓力很大,正好,給他發揮的空間,看看他能做到什麼地步——說不定能給我們一些驚喜呢?」

這……倒也是不錯的安排啊?陳靛的能耐她最清楚,對他有信心,傅展來紐約,正好開拓歐美市場,她也不用擔心自己會被架空……

喬韻搖搖頭,「這麼大的事怎麼能在電話裡談?」

她不由分說,直接把死線拖延到幾個月後,「你先好好招聘,不管三七二十一,簡歷有收到就發給我看,實在找不到,那就等年後你回來了再說。」

她頓了一下,明知不妥,仍問,「簡歷是發到我們的人事郵箱?」

工作郵箱是可以直接在服務器上看到郵件記錄的,私下刪除都沒用,傅展的笑聲,從電話那頭傳來,輕輕的,卻讓喬韻臉上發燒:「你不放心?要不要我把郵箱改成你的帳號?」

喬韻也知道自己又小氣了,她也不知怎麼為自己辯解,只好拉長聲音,「David……」

也許她這一次是太過分了,傅展在電話那頭長歎口氣,居然沒有回她,而是直接掛了電話。

……真生氣了?

喬韻先還不敢相信:合作這麼久了,傅展從沒有一次掛過她的電話,甚至可以說從沒有一次情緒失控過。他從來都是微笑著看她胡鬧,有點居高臨下,讓人討厭,但卻總是包容的。

她很任性,她自己知道,有時也被他忍讓出些壞脾氣,但每一次越界,心裡也都有算盤,不會『欺負』太過,這一次確實也有點過了,說出口時,心裡都是忐忑的——只是沒想到,傅展居然真的動了情緒。

這可能也是他操縱她的一種手段,理性上她當然認識到這一點,但偏偏這一次喬韻的確有點理虧,她試著工作了一會,卻總有點心不在焉,時不時就想著他的建議,確實很有道理,也不是沒可行性。

但……

滴滴聲響起,她的手機震了一下,喬韻拿起來看看,是秦巍發來了短信。

【下樓】

言簡意賅,嚇她一跳,喬韻趕緊走到窗邊去——不可能吧,今天不是在Z省補拍嗎?怎麼可能回來呢?

「靠!」低頭一看,她忍不住爆粗了:這麼冷的天,大半夜的,他還真來了?!

《時尚大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