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又打算讓那條流蘇長裙做壓軸了?」
傅展剛坐下就問, 他對酒保揚起手指,「一杯瑪格麗特。」
瞄了眼喬韻半空的酒杯, 又說, 「再來一杯桃子馬提尼——你應該嘗一下,我昨天從別人杯子裡喝了一口,味道還不錯。」
平時工作忙, 各加各的班沒什麼交集, 頂多偶爾一起吃個夜宵,談的多數也是工作。現在到了首爾, 團隊又是同住酒店, 這次預算寬裕了點, 可住商務四星, 也算是在組委會和代理商面前撐個面子, 不過並不是說喬韻就有大把時間和傅展『同一屋簷下』, 兩個人照樣分頭忙,不知什麼時候,已養成習慣, 如果都沒別的行程, 兩人會在酒吧裡一起喝一杯, 各自通報一下一天的工作, 互通有無。
「太多細節了。」喬韻心情很差, 但內心深處敏感的八卦小天使仍忍不住豎起耳朵, 「……你不是在客戶杯子裡喝的吧?」
昨晚她在工作室給設計助理開會,聽取他們對這一季Collection的意見, 不是多看重,而是為了揀選人才, 傅展出來會些媒體朋友, 其中也有他們的客戶,幾個對【韻】有些興趣的代理商和買手,韓國人愛喝酒,其實幾方都只是點頭之交,但傅展一提議,看在免費酒精的份上都欣然應諾,他昨晚據說很晚才回來。
「你猜是不是?」傅展笑著問,像是沒看出她情緒低沉。「提醒一下,這是很女生的一款酒,我們的客戶可都是男性。」
「提醒一下,這是時尚圈。」喬韻說,她勉力打起精神。「今天試了妝,我是有打算把壓軸改一下,讓文文走兩個開場,這樣妝面不需要大改,壓軸還是用裙子,商業轉化會更好,接受度也高點——你覺得呢?」
不知不覺,她已頗看重傅展的意見,甚至包括開秀前常見的心浮氣躁,都幾次是想著傅展對她的設計,並未如上一季那樣提出批評,如此來安慰自己。
「那壓軸誰走?換孫懿?」
孫懿一樣是國內的知名模特,杜文文去年到國外發展不錯,國內大模都蠢蠢欲動,孫懿去年底跟著去了紐約,發展得一樣很順,她不像杜文文,從高定秀開始,出手就賺錢,已被維多利亞的秘密大秀預定,勢頭一下就起來了。【韻】現在有了錢,當然多請幾個知名模特玩收集遊戲,如果不是隔太遠,時裝周本身逼格不夠,歐美超模不願來,喬韻還想請兩個小icon來撐場面。
「還沒想好,孫懿走的話,她原來第二個系列的那套衣服就要換人。明天我會再面試一輪韓國模特,看能不能物色到什麼好人選。」喬韻呷了一口莫吉多,感受到糖分和酒精在體內漸漸擴散帶來的放鬆感。「你是有什麼想法嗎?」
「昨晚喝到一半,聊得還滿愉快,媒體那邊叫了個朋友過來一起喝——他是某公司的經理。」傅展說了個在國內非常有名的公司,「互相介紹了一下以後,對我們的秀很有興趣——所以我又發了一輪邀請函過去,如果他真能帶明星來的話,可以把第一排本來給美國雜誌的位置給他。帶點阿貓阿狗就算了,坐第二排。」
韓國市場雖然小,但和日本一樣,購買力比較高,大城市集中,住戶有追趕潮流的習慣,買手文化也發達,這是時尚業最喜歡的國家,喬韻精神微微一振,「可以啊,讓倩倩負責認臉好了,反正她韓流粉絲,只要是他們公司的,二線以上都能坐第一排,在他們國內炒點新聞也好,我們原來是客,畢竟給點面子。——不過到時候要和周小雅那邊隔開。」
說起來很複雜,行外人聽了如天書,但行內人說起來卻很認真,誰走開場誰走壓軸,誰坐第一排中間誰坐旁邊,誰能享受設計師親自合影的待遇,這在時尚圈內就和新聞裡領導名字怎麼念一樣重要,傅展點頭,「對,當然要二線以上,三線的怎麼能叫明星?」
這說法不無刻薄,喬韻聽著卻覺得銳利得解氣,她今天太需要點好消息了,對傅展埋的那個梗更期待,「然後呢,這和壓軸誰走有關嗎?」
「我不是還沒說完嗎?」傅展笑了笑,從善如流地安撫她——他今晚表現得特別好,就好像已經不再生她的氣。這種分寸感有些人真是一萬年都學不會。「我和他聊得也很不錯,互相介紹了一下公司情況,說了下即看即買,直播的事情。他對這個模式非常有興趣——當然,喝得也不錯,就打電話叫了幾個藝人過來,Siya,Bianca……」
他連續吐露出幾個紅透日韓中,是這會兒如火如荼的韓流中堅的名字,有男也有女,「說是讓他們過來給我敬酒——我猜也是有意炫耀一下吧。」
男人喝多了酒,為了吹牛逼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喬韻立刻敏感地聯想到之後幾年會爆出的若干醜聞,「咦——好噁心!這酒該不會是在別人嘴唇上喝的吧!」
傅展笑了,「你這麼關注我的私生活幹嘛?」
喬韻搓搓手,坐得離他遠一點,「我不願被傳染可以嗎?」
這話說得有點惡意了,但喝了酒她不在乎這麼多,酒精就像是一團棉花,裹著她的煩惡飄走,連戒備都比平時降低許多。傅展也沒生氣,看了她一會,展顏一笑,又哄她,「可以可以,當然可以——不過,你多慮了。她也許有這個意思,但我沒有回應。」
他言歸正傳,「後來氛圍更好,經理萌生一個念頭,他覺得很不錯——你覺得,把壓軸給Bianca走好不好?」
喬韻對韓流從沒有過多的興趣,只模糊知道Bianca在這個年代應該是韓流女星中最紅的那個,不過她對韓國時尚圈有印象,知道他們很愛用明星走秀,而且效果似乎相當不錯,後來大行其道,當紅偶像都有經常跨界過去,當個認真副業在發展的。
「真的?那可以嘗試啊。」傅展今天已經帶來兩個好消息了,這非常有效地緩解了她的心情,他那含蓄的笑臉看起來都可愛了點,喬韻揉揉眼,「不過Bianca多高啊?如果低於170就不要考慮了,太胖也不行。」
「經理說明天會發份檔案給我們,方便我們挑衣服,韓國娛樂圈這點好,論資排輩,偶像再紅也不耍大牌,工作上很敬業。」傅展說,他把馬提尼酒杯移開,叫喬韻撲了個空。「你不能再喝了——這是你的第幾杯酒?」
「不是你點給我嘗的嗎?」喬韻有點不開心,被傅展看了一會才屈服,「第四杯啦。」
一般她最多也就喝個兩輪,傅展把酒杯推得更遠,「你該去睡了,剩下的事明早再談。」
喬韻動也不動,其實她也不想再喝,只是仍不想走,傅展看她一會兒,歎口氣揮手叫杯冰水,放到她面前,「有心事?」
他肯定是看出來了,喬韻撐著下巴,她不知道該對誰說——白倩現在,是她的下屬了。
曾經的好朋友,現在發展各自不同,不是誰有意,但仍有漸行漸遠的感覺,這變化太自然,更讓她鬱悶的心情雪上加霜,已不計較對傅展隱約的忌憚,「如果有一通電話,應該打,但打了肯定會吵架,你會怎麼辦?」
「為什麼會吵架?」傅展有點小驚訝,「你特意打電話去罵他?」
「你逗我?」知道他在裝傻,喬韻也忍不住因演技笑。
傅展也跟著笑,「你不是笑了嗎?」
他又恢復了正經,「在我的看法,異地戀最重要的就是溝通,你有想法還是說出來,隱瞞只能帶來猜疑,信任的基礎一動搖,兩個人就怎麼也回不到過去了。」
傅展居然為秦巍說好話,還是這麼正經的金玉良言——喬韻真有點不信,她搖搖頭,使勁揉揉眼,像是要把他看清楚似的湊過去,傅展大大方方任她看,也有些無奈,「在你心裡,我是不是就是個反派角色?」
「那你到底有沒有藏著什麼套路在裡面?」喬韻本來想打的,現在被傅展一說,疑神疑鬼,又不覺動搖了,「真沒有?」
「你再這樣就真的要吵架了。」傅展故意沉下臉,喬韻嚇一跳:真是醉了,忘記自己現在還在『緩刑觀察期』。
就這個問題,他們發生過好多次矛盾,工作越來越合拍,日常也越來越聊得來,在公司幾乎天天見面,接觸的也是同一波人,怎麼會沒有話說?其實傅展和她真的處處合拍,或者說他真的很能配合,但這個坎喬韻一直邁不過去,女人直覺最準,傅展對她有沒有想法,她心裡是有定見的,直到此刻才開始動搖。
嘴唇蠕動了幾下,想道歉又放不下面子,只能僵在那裡,傅展沒好氣地盯著她,過一會歎口氣,放軟了聲音,「好了,不說這些了,你不想聊就早點回去,電話打不打,多咨詢幾個小姐妹的意見。——還是早點休息,別多想了,有話等他來看秀了再說也不遲。」
傅展要暖起來,真是暖徹心扉,是和秦巍完全不同的體貼,喬韻心裡含含糊糊的,又有點疑心,又有點過意不去,她不敢再問『有沒有套路』了,反而被勾起心事,又失落起來,「哪有幾個小姐妹,我現在都沒什麼朋友了——唉,這份工作真是把我的所有私人生活都吞掉了。」
「都一樣。」傅展把她從椅子上帶起來。
喬韻越說越失意,「哪敢等他來看秀了再說啊,那幾天我心情肯定不好,怎麼能好好說話,那架就吵更凶——又哪有那麼多精力去吵架?秀都快忙不過來。」
「嗯嗯,」傅展讓酒保結賬,「掛房帳。」
「發一次博客是新聞,人家覺得他有擔當,連發幾次就是情緒失控,同樣的戲看多了也會厭,」喬韻把他當秦巍念叨,「連續發文罵粉絲,不管他再有多少理,怨婦形象擦不掉了,不管罵的是誰粉絲也都委屈,這對他有什麼好?」
「人家愛你啊。」傅展帶她走出去,手裡虛虛地扶著她引導方向,不碰著她。
「愛又不是免死金牌!」喬韻輕喊,「他也要想想這對自己的影響啊,這件事有一萬種處理方法,他幹嘛選最激化矛盾的那種呢?」
「還不是因為愛你?」傅展說,『叮』的一聲,電梯到了。
愛當然是政治正確,因為愛你做的事,即使不明智,即使帶來了麻煩,似也應該被立刻原諒,但喬韻現在已經不堪重負了,「但我現在不想要這種愛,我想要平淡的,穩定的,無聊的……我想要能讓我專注在我的工作上不會讓我分心的愛!」
說出口了她才呆住,摀住嘴站著不動,所有的酒勁似乎都盤旋著從血管裡褪去,帶來冷冰冰的、難堪的清醒:前世秦巍和她分手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樣的感覺?
愛還在,愛永遠在,心被扯動的感覺不可能消散,只是一個人能不能只為愛而活?有沒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當兩個人都有放不開手的事業,當兩個人的路已看不到交叉的時候,分手是不是必然的結果,愛只能拖延結局的到來,卻不能改變?
她是恨他的,這份恨意一度毀滅了她,一度又是她的支柱,這男人還能勾起她的愛意,但痛也被永遠銘記,直到現在,不知不覺間天地倒轉,她成為那個想要放手的人,他成了那個添麻煩的人,她才真正明白原來她也不比他高尚,他們一樣的軟弱,又或是一樣的絕望,這條路不是有愛就能走下去的,強求也許只是把這分手的過程無限拉長,真的無法改變結果。
現在還只是苗頭,現在一切才剛剛開始,但她已經看到過結果,他所做的一切全都因為愛她,愛沒變過,他的性格也沒變過,變了的人是她。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把秦巍擺在世界第一位的喬韻了,現在她心裡的一位,是她的工作。
是不是有一天她也會打個電話說分手?喬韻想,也成為先鬆手的那一個?那一次的分手,不會像幾年前多少還有些幼稚的報復,沒有恨和失望,只有無奈和悲傷,只能鬆手,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鬆手——
「不行。」她脫口而出,她絕對不要變成那時候的秦巍,哪怕只是為了一口氣,她也絕不會先放手。
「啊?」傅展被她鬧得迷糊,茫然地看她。
「你說得對,」喬韻說,有一小部分的她覺得自己的確是多疑了,火花可能還在,但傅展也許真如他所言,更看重【韻】的將來,理性地打消了其餘的念想。「異地戀最忌諱有所保留,我這就回去給他打電話——謝謝你啊,David。」
她匆匆擁抱一下傅展,「之前是我一直誤會你了。」
電梯門開了,她疾步走出去,手已經摸到了口袋裡,快速撥號不假思索地按了出去。
「喂……」電話一通她就低柔地說,「下節目了沒有?我好想你……今天怎麼又發博客了?秦巍,你對我這麼好,我該怎麼報答你,以身相許夠不夠……」
情人的電話,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完全投入,喬韻夾著手機打開房門,用背關上,已全心沉浸在秦巍的聲音裡,「噢,原來是又去門店鬧事了,我還不知道呢,這幾天人都過來韓國了……我男人怎麼這麼爺們兒呢?我好有安全感哦……」
秦巍在電話那頭都快被蜜水泡化了,喬韻一手繞著頭髮,打起精神興致勃勃地說,「你知道怎麼能讓這些人氣死嗎?——你別發這種博客,怎麼說呢,這種博客發了不就說明你在意她們了嗎?我和你說,過幾天你來看我,咱們多放一些自拍上博客去,秀恩愛氣死她們,你說這主意好不好……」
其實,只要情緒穩定,她知道該怎麼處理,但所有這種種問題,千頭萬緒,又哪來的穩定?喬韻用盡渾身力氣把秦巍哄住,想說說設計助理的問題,又沒了這份精力,酒勁慢慢褪去,睡意上來了,一天從睜眼到閉眼的煩擾,讓她說著電話就合上了眼睛,睡前最後一絲朦朧的意識,還在依稀地想——
這一次,不管發生什麼事,她也絕不會先放開手,絕對不會。這是她最後僅餘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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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的另一頭,傅展從浴室出來,緩緩坐在貴妃椅上,一舉一動都充滿自控。他閉上眼回想今天發生的所有大小事情——這是他一直以來養成的習慣,早上的會議,下午的商談,壓軸衣裙的選擇和模特的分配。當然,還有資金周轉率、生產週期和物流安排,訂貨會、Showroom……
高度發達的大腦,仿若計算機一樣地復盤重演,當重放到回房前那一幕時,他的唇角不自覺地揚起了一抹苦笑。一瞬間心思千回百轉,五味雜陳,最後化為一聲輕輕的「」——藝術家的性格,就是特麼的不穩定,喬韻是這樣,秦巍也是這樣,他設下的局,每一次都會得到出人意料的回應。
得,這一次又沒戲了。傅展只允許自己失落一秒:等下個機會吧,現在最重要的還是這場秀,局部戰役失利,影響不到戰局的走向,【韻】的發展,才是最需要關注的大勢。
《COCO》的編輯就要到了,派誰去接待?要年輕,長得帥,最好還願意做適當的犧牲,西方媒體的冷淡會是極大的障礙,他們必須要打開一個缺口,把敵人爭取過來。頭等艙、五星酒店,這都是隱形的賄賂,願意接受就代表可以把底線往前推一點。這些事,喬韻因為面子可能不願去想,但他不存在任何障礙。傅展摸著下巴思索了片刻,看看時間,拿起電話直接打過去。
「Hey,Bro,」即使是昨天才結識的『兄弟』,親熱起來也毫不客氣,傅展笑著說,「我有點事想找你幫個忙——你現在在哪,我們見面聊。」
這種事眼見為實,還是親自去挑才放心,韓國男人和日本不同,愛練肌肉,南男北女,單眼皮六塊肌,一米八的高級伴遊,應該能讓歐美女性滿意,他一邊換衣服一邊想,得和Mandy打聽一下,對方是不是喜歡女性……
方方面面,明裡暗裡,什麼招都要出,什麼細節都要準備,就在這分分鐘崩潰的忙亂裡,首爾時裝周悄然開幕,【韻】的大秀,也成了兩岸三地共同熱議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