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秀(1)

「起碼這個秀場和我們看過的所有大秀都不一樣。」Cece對Julie說, 她有些好奇地張望著四周的環境:其實,從道路的寬度來說, 肯定是足以行車的, 就算沒有足夠的停車場地,也完全可以做好引導,即停即走。這種安排已經有點行為藝術的感覺了, 沿路過來沒有強光照, 周圍點點的暗綠色燈火像是野獸的眼睛,給足了心理暗示, 「感覺上……很前衛, 浸沒式的時裝秀?」

「浸沒式是很恰當的用詞。」兩個IT Girl也算是見多識廣, 和那些明顯吃驚、惶恐, 甚至在遠處傳來的動物嘯叫中顯示出畏懼的中國嘉賓不同, 作為合格的上東區大小姐, 她們幾乎是在各種各樣的藝術展裡長大的,那些現代、後現代藝術,哪個不是古靈精怪?MOMA的展廳從1960年以後就很不好懂了, 如今這種開胃菜, 作為時裝秀來說雖然讓她們動容, 但就藝術展來說又不算激進了。「你知道嗎, 最近Mandy的一個朋友正在策劃類似的戲劇——當然不是動物園, 但在浸沒式的概念上應該都是一致的, 《Sleep no more》,聽說正在籌劃劇本, 幸運的話,九月可以進行正式排練。」

「浸沒式戲劇?」Cece玩味了一會這個詞組, 又回頭看了看一片黑暗的來時路, 她背後已經有人拿出手機來照亮了:雖然每個嘉賓都打扮得光鮮亮麗,在三月底輕寒的天氣裡,大多數人都裹著【韻】的盔甲式大衣表示禮貌,但她們卻沒有多少戰士的勇氣,所有盔甲帶來的安全感和優越感,精緻的妝容、昂貴的服飾,手中的邀請函——這所有東西附帶的社會屬性,在黑暗中,在遠處的動物聲響中似乎都層層褪去,餘下的自我分外孱弱,讓人再也無法維持良好的自我感覺。Cece能夠明白這些嘉賓們臉上的驚慌緣何而來,她其實也有一樣的不適感,只是憑借之前看藝術展的經驗,還能偽裝。「這的確是一種全新的形式。」

「我恐怕之前Judy確實太小看她了。」Julie在想的又完全是另一件事了,浸沒式哪怕現在在紐約也是個很前衛的概念,而Joe完全沒和相關人士有過接觸,卻和紐約最先鋒的藝術家一樣,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浸沒式的表現手法,這足以說明她的藝術造詣——而這也讓她更加可怕了,因為她不但有想法,而且還有充足的金錢和社會影響力,能把自己超前的想法推廣出去,「我們來參加這場秀應該是正確的選擇,事實已經說明一切——她並不是個江湖騙子。」

兩個女孩都是第一次來到中國,她們用了幾天時間遊覽首都附近的名勝古跡,但對這個國家依然缺乏瞭解,Cece謹慎地說,「只能說她的確擁有一定的人氣——當然,這是個人口超級多的國家,而她是這個國家的李奧納多的女朋友——」

她太保守了,Julie輕笑起來:她知道Cece一直為自己的決定患得患失,這次來中國,她並沒有得到走秀的工作,連路費都是自己出,和她一樣只是單純的看秀嘉賓。如此一來,對傳統勢力那圈形同背叛,於Joe之類又沒得到任何許諾,她的模特事業未來已因為這決定處於一團迷霧中,更讓人擔心的是,和她合作的是個心機深沉,脾氣又不穩定的瘋子,完全不能以常理揣測。

以Julie而言,她對Joe倒是越來越欣賞,在道上混就一定要有自己的名聲,就只有這樣別人才不敢無事生非。再說,她也和藝術圈走得更近,對時尚圈更無所謂。僅僅是這段開場路,已經讓她對這場秀有了很不錯的印象分。「不管衣服本身如何,至少已經很有想法了,以Joe的年紀來說,別的細節都可以再磨練,這份敏銳才是最難得的。」

走過長長的夜路,周圍的環境開始熱鬧起來,攝影記者、鎂光燈,工作人員,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平時,只有嘉賓們笑容中未褪去的驚容殘留著剛才那段預演的痕跡。Julie和Cece作為外國面孔,自然受到格外的關注——這對她們來說倒是家常便飯了,客氣地應付了幾句採訪,她們就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走進了場內,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還能聞到動物的味道。」

「這個場地……看起來完全沒做改動啊?」

即使語言不通,也可以看得出來,場地裡逐一就坐的嘉賓們也對整個場地有些困惑:這種表演場館,當然都是碗型設計,觀眾們居高臨下地看著中間舞台的表演。這樣的場地要做時裝秀,除了燈光以外,自然還需要在整體結構上做一定的調整——現在地面還是砂土,模特怎麼在這樣的場地裡走秀呢?還有返場口,一般也都會稍作遮擋,至少不那麼顯眼吧,不可能和現在這樣,好幾個返場口黑洞洞的,根本不知該往哪看。

Cece以前沒來過這個場館,但也看得出來,對場地本身的工作應該做得不多,甚至連LCD大屏幕都沒有,更別說什麼絢麗燈光了,當然暖氣、空調更是從缺,這真的完全就是個動物表演的舞台,Julie環顧全場,沒見到太多興致勃勃的歡快面孔,反而大多數人臉上都有些說不出的尷尬,好像身下的塑膠座椅長了刺,讓他們如坐針氈:如此的場地語言,和入場道路的意圖一樣,都是進一步剝離她們的安全感,讓她們感到自己來到了錯誤的場所,從而重新審視自己的裝束、優越感,甚至是原本毫無懷疑的價值觀。出席奢侈品服裝秀,對很多人來說是值得陶醉的事,證明了自己的成功,是社會地位和消費成果的體現,彷彿增強了自我價值。但通過這一系列的安排,反而逆轉了她們的情緒,讓他們不再對自己的服裝感到自傲,不再自我沉醉,而是尷尬地意識到這種奢侈的廉價——只是場地的轉換,這種良好的自我感覺就在片刻間被清除了開去。

當然,不會有太多人清晰地意識到這點,Joe的意圖也許並不是自己解讀到的這樣,這就是現代藝術,永遠沒有標準答案,大部分人感受到的都是模糊的情緒,和一般人能夠意識到價值所在的古典藝術比,現代藝術越來越私人化,也越來越先鋒,越來越專業,行外人根本很難分辨好壞,就是行內人也很難說自己已經看懂。就像是現在,Julie雖然覺得自己感受到了Joe的意圖,但也認為場地準備是粗糙了點——原生態和原生態藝術畢竟還是有點區別的。

「是不是來了很多明星?」

她們的位置倒是很不錯,在最靠近舞台的第一排,是較平視的視角,Cece發現這設計還有個好處,那就是入場人數能比平時多很多,第一排也不再稀缺,這麼一環下來,比平時起碼多了兩到三倍,可以慷慨大放送。「我昨晚在大堂吧和一個很可愛的中國男孩聊了一下,他告訴我有很多明星都會來,據說一張邀請函已經炒到了幾千美元。」

明星是肯定有來的,她們進場時已經有許多人落座,之後進場的嘉賓有不少都引起小小轟動,Cece還看到了紐約的熟面孔,「Amy和Helen居然也來了。」

「真的,她們居然捨得路費嗎?這對她們來說應該是一筆開銷吧。」

「還算是有點眼光。」

階級的差別大概就體現在這裡,雖然都出席一種派對,但卻絕不是一種人,這些平民Ins girl做任何新嘗試的經濟成本都要比她們高——但Cece和Julie也不會太過傲慢,因為她們根本就不怕得罪時尚編輯,機會成本卻要比她們小。她們露出笑臉,隔空和兩個熟人招呼了一下,又拿出手機比了比,彼此在社交軟件裡驚喜地寒暄了一番,成功地營造出了『我很忙,我很重要,我在這裡呆得很自信』的氛圍,豎起社交防火牆——在秀場,永遠不要和鄰座隨便攀談,每個來看秀的嘉賓都是世上最孤高的花,就連明星出現都絕不會有尖叫,大家比的就是誰的自我感覺更好,誰在這樣高大上的場合呆得更自在。

這是一次很沉默的秀,在等待過程中也沒放音樂,只是沉默地進行著準備工作,偌大的場地飛快地被填滿,很多人坐下來搞明白形式之後都露出詫異表情,顯然,這絕對不是他們心中的時裝秀。

工作人員逐一就位,在嗡嗡的議論聲中,氣氛顯得更加玄妙漂浮,忽然間,沒有任何前兆,燈光一盞一盞地滅掉,只有舞台中的一圈輪廓燈還亮著。整個場地一下陷入了迷濛的黑暗中。

如果是以前的時裝秀,伴隨著音樂的變化,觀眾都會變得很興奮——畢竟這是大秀就要開場的明確信號,但,這特別的舞台,毫無音樂鋪墊,和這種古怪不堪的環境,讓一瞬間很多人發出了真正的驚叫,場地一時顯得混亂不堪,很快,一聲『嗡』響,表演館上空,一盞幽幽的暗光燈亮了起來,更助長了這陣混亂:在幽光下,砂土地上很多地方都發出了淡淡螢光,這情景,也很快讓人聯想到了——

「魯米諾反應——這是血跡!」

斑斑點點,或大或小,像是一朵朵花濺在地上,有些地方重重疊疊,有些地方疏疏落落像是被飛濺,隨著這盞暗光燈的挪移,一個又一個血腥的故事無言地被敘述出來,這是誰留下的血跡?是真是假?是在這裡被餵食的牛肉滴落的嗎?還是那些在這裡接受訓練的獅虎被鞭打出的嘶吼?有多少動物為了滿足人類的癖好,在這裡度過了抑鬱的一生?當你意識到這點的時候,還能不能心安理得地觀看著馴獸表演——坐在這裡看秀的你們,和觀看動物表演的心態又有什麼不一致呢?

「這是假的吧,為了秀場效果設計的吧?」Cece身邊有人低聲用英文說,「如果是真的的話,那就太讓人……」

「很難做判斷,太自然了,也許就是原本留下的血跡反應。」她的同伴回答,Cece扭頭看了一眼,赫然發現自己身旁不遠處的空位,不知何時已經被凱文.阿諾德和他的未婚妻伊蓮娜填補。但兩人都沒注意到她的眼神,而是駐著下巴,認真地看著舞台,凱文的表情尤其嚴肅,而伊蓮娜則是以反感居多。

「真是讓人不舒服的一場秀。」她輕聲說。

但對話未繼續下去,因為音樂終於響了起來,在幽咽又斷續,彷彿是林中鬼魅幽語的哼唱聲中,另一組燈光亮了起來,在地面上投出了變幻莫測的,盛開血色花朵,這猶如水墨的筆觸,讓這花朵又像是氤氳血跡,又像是被畫出的花,在朵朵盛放的血花中,那個雲朵纏繞的品牌Logo漸漸浮現,隨後又一閃暗去,留下了那大片大片的血跡底色——看起來,如果模特不出場,這讓人不安的背景,應該就一直不會消褪了。

「有點恐怖片的感覺……」Cece嘟囔了一聲,但出乎意料,沒有抱怨看不懂,或是這設計讓人不適,而是伸著脖子觀察起了幾個出入口,「模特會從哪裡出來呢——」

「會不會走出來了才打燈?」Julie也很有興致地推測,這樣坐在後排的觀眾肯定就無法窺見返場口的場景了——這些門平時都是設計給成百上千個觀眾出入用的,四個門都很大,不管怎麼走進來都不好處理,要是被看到工作人員的話,那就是設計上的大失誤了,這種穿幫會在瞬間毀掉一個秀,讓人從沉浸的狀態中出來。所以更好的辦法就是,保持黑暗,門開一條線,模特閃身出來以後再走入燈光區。

話音剛落,細微的響動聲就闖入耳膜,兩個女孩都不自覺地側耳聆聽,推斷著方位,也瞄著每一扇大門,但卻都一無所獲,這聲響,就像是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在地下被推動一樣——

『蹭蹭蹭』,幾盞燈伴隨著電流聲晃悠悠地亮了起來,還有些電壓不穩的閃動感,而幾個工作人員——絕對是工作人員,他們還帶著耳麥,穿著衝鋒衣呢,一擁小跑進了燈光裡,把Julie關於『工作人員不能曝光』的理論打得粉碎,在人們的議論和驚呼聲中,平時出入猛獸的小門緩緩打開,工作人員上前齊心協力,用力將一個鐵籠拉了出來。

「嗡」地一聲,場內的議論聲浪頓時爆發了出來,剛才還是低低的騷動,轉眼間已轉變為快掀翻屋頂的呼叫,很多人甚至站起了身子,踮著腳往下張望,「不會吧!」

「怎麼可能——」

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就連Cece和Julie也都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固然,動物園,表演場,這是一條很順暢的思路——但,誰也沒想到,喬韻會真的把模特裝在鐵籠子裡,蒙著黑布這樣從動物用通道里拉了出來!

「太瘋狂了吧!」

「好有隱射性啊,這個秀太行為藝術啦。」

「黑布揭不揭啊?」

太多她們聽不懂的議論聲在四周嗡嗡地響著,Cece也握著嘴發出了一聲尖叫,半探著站起身子,關注著Staff揭黑布的動作——但Julie反而沒有和她一樣投入,在最開始的震驚、欣賞和驚艷之後,浮上心頭的疑問,讓她扭轉身子,反而看向了不遠處的凱文。

「不是說即看即買,是【韻】成功的秘訣嗎?」她狐疑地想:「這個秀本身的藝術性是非常不錯,不管衣服如何,都非常有想法,但……這樣的秀,怎麼做『即看即買』啊?即使不考量銷量,不能身臨其境,那些看直播的觀眾……能看得懂嗎?」

「啊!」

在她的疑惑中,工作人員已把黑布揭開,伴著鏗鏘的金屬碰撞聲,全場的驚呼猶如潮水,才剛褪去,就又因為籠中的模特而齊齊沸騰了起來……

《時尚大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