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 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這一場秀,讓太多人都喊出了一樣的感言, 不論是花重金買黃牛票混進來的粉絲, 還是各大時尚雜誌編輯,甚至是那些從日韓過來參加訂貨會的買手,都對這場風格突變的大秀感到適應不良, 甚至就連毫無藝術素養的狗仔隊都覺得如坐針氈, 謝哥身邊的小張本來還在不斷地偷看不遠處的兩個金髮大美妞,開秀以後也不得不對模特做出反應了, 他不斷低聲地罵著髒話, 顯然對這種詭異的場面適應不良, 「這就是TMD藝術?我草, 太滲人了吧, 搞幾把毛線啊, 這群有錢人瘋了?」
連續不斷的髒話,讓身邊的嘉賓不少投來了不滿的眼神,小張一一挑釁地瞪回去, 「想打架咋地?」
「行了你。」謝哥也是看得目瞪口呆, 但沒像小張似的, 受驚過度, 比平時更有攻擊性, 他制止住跟班。「好好看秀, 秀看不了就好好找人,哪這麼多廢話。」
「這不是她們看不起人……」小張含混地為自己分辨一兩句, 乾脆連美女也不看了,咕嘟著嘴四處張望, 「這些讀過書的都不是好人, 整的啥萬一,就沒一句實話,哥,那個喬韻肯定騙你的。」
「別廢話了行嗎?」謝哥的眼神還膠著在場內,他心不在焉地輕輕說了一句,「能幹你就干,不能幹你就滾。」
這話奏效了,小張再不敢說話,只是變本加厲地將所有因這番對話而望過來的眼神都瞪回去——當狗仔的其實收入挺好,但就是自我認同感特別低,本身也覺得這行業上不了檯面,再加上會做這行的學歷都不高,自卑之下更是變本加厲地自傲,蹲著明星又看不起明星,仇富情節也重。親眼看著明星是多容易的掙錢,偏激點的如小張這樣的年輕人,就會把有錢人都看成,為富不仁、欺世盜名卻又自我感覺良好的傻逼。把在這種『有教養的場合』說髒話,以及和這些人發生衝突,看作是一場小小的勝利——只是這種勝利卻不能讓人開心多久,短暫的成就感過後又是更深的空虛。
他的情緒,謝哥其實也理解,他一樣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和明星接觸久了,如果不會自我調節,心態早晚失衡。——一樣是底層走出來的,用盡全部努力去奮鬥,有了一點小小的東西,是不是應該感到幸福?其實小張現在的收入,對他老家來說已經算是高薪了,五六千,很過得去,在大城市也有了一席之地,但只有自己明白那份不安,彷彿現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朝不保夕、風雨飄搖的夢。最不幸的是和有錢人接觸太多,開過太多次眼,就算是想閉著眼睛蒙騙自己,獲取片刻滿足都做不到,可要改變現狀,該怎麼做?
這樣的絕望包圍著,想不憤世嫉俗都難。其實就連謝哥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在小張看來,也許謝哥擁有得已經夠多了,有車有房,一年大幾十萬上百萬,手下小弟走馬燈一樣地換,可和那些明星比卻又是九牛一毛,狗仔這行業,能給他帶來一些精神上的滿足,有錢又怎麼樣,在他『紀檢委』面前還不是沒有權力?在同行眼裡他已經是個成功者,但他和小張的心態有時也沒什麼不同,什麼明星,男盜女娼,一群高級三陪,什麼藝術片導演,光會睡小姑娘,什麼藝術品拍出天價,洗.錢的吧,那些所謂的藝術家,不就是給有錢人提供給方便的江湖騙子嗎?撒把豆子在地上是藝術,自己脫光了,再找幾個又肥又醜的女人來拍照片也是藝術,照片還能拍出天價,這明眼人一看就是利益輸送啊,什麼藝術品那都是給傻子做來看的熱鬧,忽悠的就是接盤的人——
什麼奢侈品,找些人來走莫名其妙的秀,再找一群人做感到狀,追捧狀,然後就把100一件的衣服賣到一萬,傻子們也就信了,還搶著買,往心裡說,設計師自己知不知道這就是詐騙,知不知道自己的東西根本不值這麼多錢?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看不起明星和藝術家這個行當,倒不意味著謝哥對秦巍和喬韻就充滿反感,這一對還是和一般的騙子不同,也算是這個混亂行業裡的一股清流吧,就說譚玉這事情,他沖獨家新聞,暗地裡把證據給了喬韻,其實給過去以後謝哥也有點後悔,他選邊站了以後就沒法回頭,就怕喬韻過河拆橋,反而對他比以前更薄。——沒想到喬韻始終還把這份情放在心上,過去半年沒照片,那的確是因為她和秦巍沒見面,這沒什麼好說的,雙方行蹤,有問都能誠實回答,包括這次大秀,自己也就是提了一句,那邊立刻就給了兩份邀請函,直說了,「邀請函是早給過去了,但不是在第一排,雙方都不希望模糊焦點,所以即使來了也不是VIP席,不知道到底坐哪,你們可以進場自己找找。」
甚至包括這第一排的票,都說得很清楚,這一次第一排席位多,所以沒那麼珍貴。——倒不是事先大作人情,到現場一看,滿不是這麼回事。雖然半年了照片還沒排到,讓小張很有話說,但謝哥心裡,對喬韻還是充滿了好感,這場秀雖然也屬於騙錢行為的一種,但他也打算看在這份好感上,不多加評論。
但真沒想到,平時在電視和電腦上看到的感覺,和現場看的感覺完全不同——不就是一個沒頭的人在場子裡胡亂摸索嗎?一定要這樣概括的話,確實是如此沒錯,這也能叫藝術?和那些賞心悅目的水墨畫,耐聽婉轉的琴曲比,這簡直就是瞎胡鬧吧?但,當身處其中,走過那條長長的道路,在這幽暗的環境裡,在大片血跡上看著模特跌跌撞撞,搖搖晃晃的摸索時……他不知道,沒詞來形容,這超過了他的文化水平——但謝哥的確感覺自己心裡有根什麼弦被觸動了,這場秀讓他想起了一些模糊的東西,不是具體的某件事,就像是……就像是在人生的某個階段籠罩他的一種感覺,就像是從家鄉來京,一個中專生找不到工作,每天住地下室喝涼水,算計著五毛錢的開銷,攢錢往家通長途電話時強顏歡笑的那一瞬間,所感受到的……情緒、感悟,或者是那種種無以名狀的東西。
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久到幾乎早已淡忘,而謝哥也從來不講什麼情懷,甚至以自己的精明為傲,即使是現在,他也沒被這種情緒的湧動感動著什麼,反而更慶幸自己多少已擁有了一點東西——但這觸動的威力也依然強大,讓他甚至有些不可思議——原來,這藝術……
還是很想說,這是騙人的,只是瞎胡鬧,依然認為這市場充滿了騙子,但謝哥真是一邊看一邊被自己的發現嚇得不輕:原來這是真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現代藝術,真的有些不是在騙人,即使是完全沒受過相關的教育,甚至是大老粗一個,也可以在觀看的過程中獲得點什麼——換句話說就是也可以看懂,可以真正的欣賞到什麼。這個行業,原來還不能用『全是垃圾』來形容,只能說是『魚龍混雜』,還是有真龍存在啊……
模特們一個個被運送進場,伏在籠子裡,鎖在鳥架上,服裝再艷麗也全都被蒙住了雙眼,被麻布袋紮住,精緻面具的雙眼被黑色油污封死,精緻浪漫的水晶大擺長裙上蒙著眼罩,高跟鞋讓她走得踉蹌,蓬蓬裙碰著牆角,手扶不到牆面,她只能憑記憶踩著台步,但步行軌跡卻不可避免地在幽暗地面上畫出曲線,謝哥幾乎是被魘住了,他捂著嘴全神貫注地看著這光怪陸離的畫面,腦海中斷斷續續地浮現著不成鏈的思考:其實人很多時候就和動物一個樣……哎,明星其實就是這樣啊,錢掙得那麼歡,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他呢?他又知道自己真的在做什麼嗎?未來,他看得清嗎?他也好,明星也好,那句歌咋唱的來著,在世間,難逃避命運,這麼說的話,其實他們是不是也都和蒙著眼的模特沒啥區別呢?
他其實不懂服裝,女士服飾怎麼穿好看壓根沒概念,謝哥就屬於畫艷色口紅=濃妝,裸色口紅=素顏的大男人,穿的衣服好看不好看,美在哪裡他沒概念,對這種美不敏感,倒是這種種的不愉快讓他恍然大悟,對那什麼印象派、後印象派也因此修正了點偏見:其實藝術也未必一定是追求個好看,有時候,好像就是要這種不快的感覺才能更進入到人心底?
挺稀奇的,這感覺,他玩味了許久,原本嘈雜的觀眾也漸漸安靜了下來,場地重新回到了駭人的寂靜裡,像是大多數人都體會到了藝術家要表達的情緒,那茫然的、摸索的跌撞的步伐,讓他們或是轉開頭,或是看得更深入——不論是什麼反應,都再沒了困惑。那一張張或是完全被蒙住,或是沒有任何裝點,連嘴唇都被塗得素白的臉在場內漂浮著,就像是一場場迷夢,而謝哥居然罕見地迷失在了這樣的感覺裡。
又是鏗鏘的鐵鏈聲,這一次,工作人員從返場口走了出來,手中牽著長長的鐵鏈,模特雙手被鐐銬銬住,只能彎著腰,不無狼狽地碎步跟在其後。走到圓形場地入口時,幾個人上前將她的鐐銬解開,但當然沒解開眼罩,而是在她身後一推,把她推到了場中。
誇張的大墊肩,就像是一根木條撐在肩部,撐出了漫畫式的線條,這模特又穿回了開場時的豎條紋西裝,只是把下身的褲子改為緊身馬褲,也穿上了珵亮的紅色粗跟高跟鞋,有點復古的感覺,連眼罩邊沿都貼心地做上了蕾絲花樣,只是這並不能減緩她的驚慌,這張素淡的臉在場地中久久地踟躇著,一如之前所有的模特一樣舉棋不定,每個人面對這種不安感,崩潰的方式都不一樣,當周圍是嘈雜聲時,他人的存在讓她們畏縮,但周圍一片寂靜時,這沉默的關注的重量彷彿更讓她們不堪忍受。
被完全塗為肉色的唇緊抿著,這張臉依然帶著讓人不安的不快感,彷彿……在謝哥看來,就好像因為這口紅,忽然間這模特已經不再算個人了——不是侮辱,就是心底已經很難把她當成人來看待了——她站在當地左右張望,邁出了一步卻又縮回,似乎根本拿不準該往什麼方向——
輕微的噪音發出,又有人忍不住想幫忙了,這似乎是人類的本能,雖然多次試驗的結果已讓他們知道,即使意願再強烈,呼喊的聲音也只能讓她們更加迷失方向。這類於事無補的善心在騷動後又一次歸於寂靜,人們靜靜地注視著場地內的模特,她似乎格外膽小,已猶豫了許久,但卻無人感到不耐,只有恨不得以身相代的著急。
音樂聲依然幽咽,動物嘯叫聲作為固定的伴奏響了起來,而這似乎驚著了模特,她不管不顧邁出了幾步,又很快縮回了原地,周圍不禁響起了響亮的歎息聲——眼看這場秀幾乎就要無法收場時,她卻又輕輕地拍了拍額頭。
雖然被化成了和膚色一致的肉色,但憑借肌肉的運動,依然可以判斷出表情,從腮線的移動來看,她似乎是笑了——
然後,模特伸出手,輕而易舉地將眼罩推到了額頂。
一雙明眸呈現了出來,伴隨著全場的抽氣聲,這張空白的臉在一秒鐘之內又有了主人——國際超模杜文文,她雙眸明亮,唇邊帶笑,彷彿自帶著神秘的氣場,連投在她身上的燈光都特別的亮。
音樂沒變,場地燈也沒變,血跡依然大朵盛放,但當杜文文雙手叉腰,邁著瀟灑的台步,自信地往返場口走去時,氛圍一下變了,追光燈打在她身上,帶出一條光帶,不再是嚴苛的逼問和審視,而像是她自帶的光環,這一刻,她的背影美得傾國傾城,讓全場驚艷至啞然,直到她快走下舞台,才後知後覺地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謝哥也成了鼓掌嘉賓的一個,他在開場時都只是敷衍地輕拍雙手,但此時卻拍得雙手生疼,依然無法解釋原因,但他駭然發覺自己的眼角已有些濕潤,他無法對自己否認——剛才那一刻,他真的……彷彿被觸動到了什麼,那一刻,那個模特好像並不只是那個模特,不止是杜文文,她還是點別的什麼,和他也有一定關係的什麼……
「啊?」小張卻是對這熱烈的反應莫名其妙,顯然,他剛才都在全心全意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他猛地一拍謝哥,激得老闆渾身一顫,他卻渾然未覺,而是興奮地說,「謝哥,你看那個人是不是秦巍?」
謝哥渾身一激靈,忽然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才居然都做了什麼:他進場唯一的目的就是尋找秦巍,怎麼還看起秀來了?
這秀是你能看懂的嗎?附庸風雅!
在心底呵斥了自己一聲,他幾乎是嚇出一頭冷汗,矯枉過正地把剛才的所有感受一一斬斷,「哪個裡?第幾排第幾個位置?」
「咱們對面第四排,從左數到右第七個。」小張指明了,謝哥瞇著眼就要用望遠鏡拉著去看,手伸到包裡又改了主意。
「你等一下啊。」
像是他們這樣常往外跑的人,手機銀行都玩得很轉的,謝哥打開手機,找到商城,比比劃劃幾下完成了購買——現在他再也不懷疑走秀款秒空是品牌自己做托了——這才拿出望遠鏡,抖擻精神又進入了戰備狀態。
「我看看我看看……你瞎啊!秦巍要長那樣喬韻還能看上他嗎?」他一巴掌扇在小弟後腦勺上,卻是也不敢看秀了,而是把握有限的時間,趕緊的完成工作:這場秀這麼出位,對喬韻意義一定不淺吧,女朋友事業上的重要轉折點,秦巍,他到底來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