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玩出花頭了!今年又給她博出滿堂彩。」
「還比去年省錢吧, 這個比CGI應該便宜。」
「還要看這種面料多少錢了——到底是公司有錢了,這種根本不可能商用的面料也捨得花錢去研發。」
「嘩——」又是熱烈的掌聲, 淹沒了討論, 也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兩個嘉賓語氣是有點酸,但當新Look出場, 鼓起掌卻也是真情實感, 那份不情願的欣賞,外人也能感覺得到。「又玩起中國風了, 還真是千變萬化。」
確實, 這一季的主題, 不就是鏡花水月?剛開始還在想, 這和西式服裝該怎麼聯繫起來。但看下去, 就連最愚鈍的觀眾都會感覺到服裝和主題間的聯繫。煙雲翻湧的舞台, 魔幻搖曳的吟唱中,一個個人影徐徐現身,中國風禮服飄逸灑脫, 有點【秦韻】的感覺, 簡潔中透著水墨丹青的神韻, 可大雨淋下, 布料漸漸透明, 留下來的是西式抹胸長袍, 剛才還覺得有點明代味道的高胸線設計,一晃又有了點希臘風。髮飾溶解, 長髮落下被雨打濕,儼然是雨後捧花徐行的希臘少女。
真是玩瘋了, 設計師的情緒誰都能感覺到, 這變化的題材,給了她極大的靈感,不像是以前的秀,有統一的風格,這一系列的服裝基本輪廓也是千變萬化,從中式變西式,西式變中式,裙子變褲子,邊走邊變,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就像是鏡花水月一樣,美麗又善變。她像是個盡興的頑童,躲在衣服後面,望著每個戲劇性的變化,以及觀眾們誇張的反應暗中發笑,就像是上一季的傀儡秀一樣,有種設計師本人的頑皮在裡面,這會讓一些傲氣的觀眾不服氣,但又不得不被她的才華征服,笑著鼓掌歎氣:居然這樣都行,居然還真被她玩得轉。
「網上會炒瘋的吧。」
「還用說?網民最喜歡這種新鮮了,說真的,幹嘛炒那些什麼身份新聞,還弄來個面具女帶收視,多玩些奇觀不好嗎?現在網絡上最缺這個了。」
「至少吸引些看熱鬧的群眾吧——她確實和所有設計師想得都不一樣。」
「國內還是國外?」
「國內,國外也和90%以上的設計師感覺不同,思維方式至少比他們領先四五年。」
「整個結構就不同,確實互聯網。」
這場秀,中外模特融合,杜文文開場,海外名模Cece走第一個系列的壓軸,她穿的是上幾季的超高墊肩西裝,在雨中雙手叉腰,傲然矗立,衣料在獄中紛紛往下溶解,一朵朵花從溶解處綻放而出,原來西服下藏的是一條綴滿了花朵的連體褲。凌厲被轉化為溫柔,Cece臉上的冰霜化為微笑,真正是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在掌聲中,她走完一圈,消失在返場口。音樂也隨之低沉下來,進入兩個系列的過渡期,潮水一樣的掌聲遲了一會才響起——即使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轉化套路,但視覺衝擊力還是讓大部分人都緩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畢竟,這場秀實在是,不論是從概念還是視覺效果,都是如此的才華橫溢、隨心所欲,讓人目眩神迷,又彷彿跟著設計師進行了一次無邊無際的漫遊,這種魔幻的感覺,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像《盜夢空間》,彷彿墜入夢境一樣,直到現在,就算勉強可以猜出原理,但也還是疑真疑幻,不敢毫無保留地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水溶性面料吧?」豆豆身邊不遠處坐的應該是兩個內行人,也許是某些時尚小買手,又或者是大買手帶來的助理,乘著這個空檔,他們又繼續著之前的討論,「聽說這次大秀結束以後,設計師就要去巴黎了。」
「《Voyage》巴黎讓她過去的吧?」
「嗯,下次秀極有可能就在巴黎開。」大家都是同行,別人發展得這麼好,怎麼沒點酸?但酸完了也還是有點淡淡的驕傲的。「也確實是夠格了,這種水平出去開秀,也配得上『為國爭光』。」
她耳力好,剛才一路的討論,豆豆其實都聽得很真切,她卻怔怔地望著台上,沒太多情緒,甚至都不記得藉著短暫的亮燈期,去偷瞄對面的『Coco妖妖』,甚至就連張姐,都反常地沒有湊過來和她分析局勢,而是同她一起望著大屏幕上翻滾的Logo發呆。她無法形容自己心裡的感覺——說不上是妒忌,甚至都沒有羨慕,如果要說的話,可能只有淡淡的荒謬感吧。
喬韻就是Coco妖妖,這個和她也算是發生過交集,一口一個姐妹地和她交際著,甚至可能也算計過她,常年是她心中的假想敵的人,就是喬韻,她做出了這樣的一台秀……
她當然知道喬韻很厲害,一個身份創造出了一個品牌,另一個身份整個開拓了一種全新的生意模式,但直到這場秀之前,豆豆還沒有太真切的感覺,沒意識到自己把她當作假想敵,是多麼荒謬的行為——
就算是張姐打電話過來,告訴她一切已露餡,喬韻不知怎麼猜出了所有前因後果的時候,豆豆都沒有這麼失落——也許會很恐懼,但心裡卻不會這麼空落落的,好像所有精氣神都被抽走了:她多盼著自己能發覺到這場秀的弱點,可以不被征服,可以傲氣地說出,「喬韻的名氣,不就全靠炒作?設計的那還能叫時尚嗎?」——但,任誰也無法否認,就是她自己也無法否認,剛才那場秀給她的顫慄,那種情不自禁想要握嘴輕呼的投入——
坐在第一排的譚影后,似乎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裡,她沒再轉過頭和她們倆溝通,而是若有所思地凝望著T台。豆豆的眼神在她的後腦勺上輕輕地跳過去,漫無目的地在全場遨遊著,望著那些歡笑的面孔,她忽然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也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在糾結什麼,她惦記喬韻幹嘛?根本……根本就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啊,努力想要追上什麼的,如果被喬韻知道了,反而會讓她啼笑皆非吧,這種想法,根本,就只是笑話而已啊……
不能這麼消極,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給她打氣,理性也知道這樣的想法太消極,她已經比絕大多數同齡人都幸運。但情緒也不是說收就收,豆豆藉著燈光重新暗下的當口,小心地按了按眼角,抖擻起精神準備用視死如歸的精神,不為所動地看完整場秀——哪怕喬韻根本不會在乎,就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也一定要看完,這也是她對自己的一個交代。
燈光暗下又亮,煙霧漸漸散去,音樂聲變成了嘩啦啦的海浪,大屏幕也暗了下去,第二個系列正式開始,觀眾席也恢復了禮貌的安靜,期待感像是病菌一樣蔓延開來,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又一次驚喜,就連豆豆的眼睛也不自覺地瞪大了一些,但很快,當第一個模特走出返場口時,場內又響起了一陣驚訝的騷動,就連本已下定決心,要堅硬如鐵地面對這一切的豆豆,也都叫了起來,「啊?!」
——走出返場口的,赫然是上個系列的開場模特杜文文,她還穿著那件白色深V裙,造型沒有絲毫變化,就連濕漉漉的頭髮都還緊貼著頭皮,在閃亮的燈光下,這一切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活像是一個失誤——
這就是失誤吧!原本的開場模特呢?不能上台,所以杜文文緊急出來救場嗎?這已經算是演出事故了吧?怎麼會出這樣低級的錯誤?
這樣的想法確實是在蔓延,就連豆豆,心裡都跟著亮堂了一會,一瞬間毫無理由地對未來彷彿充滿了希望——
然後,燈光熄滅了。
「啊!」
全場再度響起了感歎聲,充滿了釋然,也有『果然如此』的好氣又好笑,更有對效果的驚艷:黑光燈中的杜文文,只是個朦朧的人形,但她身上的衣裙卻散發著螢光,在黑暗中閃爍著,隨著裙子的走動而搖曳著,晃動著,就像是在深海中遨遊的發光水母,合著那詩意的海浪聲,混合於其中的竊竊私語聲……這就像是一個在走動的迷夢,在煙霧中是一個感覺的裙子,黑光燈中,卻彷彿又有了一重新的風韻。
這是第幾次轉折?就連豆豆身邊的兩個評論家都說不出話,過了一會才竊竊私語,「難怪叫做鏡花水月,萬花筒啊,一個模特,三種Look……」
「太戲劇化了……真美!」說到最後,也不禁失去超然,語氣淪為讚歎。
「真是玩瘋了,難怪剛才服裝沒上架,原來還不算是秀完整件。」
「太會調戲人。」
斷斷續續的評論,一次又一次被掌聲打斷,一個又一個模特走出返場口,衣裙在黑暗中講述著完全不同的故事,螢光染料成為另一種雕塑刀,在黑暗中塑造出另一種廓形,更浪漫,更隨意,設計師的靈感就像是畫筆,你看得出她肆意放飛的痕跡。在陣陣海浪聲中,觀眾也隨之進入情緒,歡笑聲、讚歎聲越來越大,可想見,現在直播彈幕該有多瘋狂,有多少人會為這戲劇性的轉變甚至摀住嘴濕了眼眶。
而豆豆呢,她沒有說話,雙手頹然地抓著愛馬仕包柄,無神地望著舞台——剛才那一瞬間虛幻的興奮,那自己都還沒摸索明白,就迅速跌入谷底的期待,已讓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力氣,只能被動地接受著這飛揚恣肆的炫耀,茫然地想著,「她……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會有這種人?」
是啊,這世上,為什麼會存在著喬韻這樣的人?喪到極點,全方位被碾壓,她簡直已經開始厭世,只有心裡一點點傲氣,還在不服氣地埋怨,有這樣的才華,為什麼還要來染指網紅,為什麼還要和她這樣的人發生交集,讓她因為這交集產生不應有的情緒?她到底在想什麼,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
「嘩啦啦……」
掌聲和海浪聲融合在一起,充塞了整個房間,距離觀眾席不到二十米開外,在這封閉的小房間裡,喬韻就像是被魘住了,只能任憑傅展一點點地接近,她也什麼都沒在想,這一刻思緒太多,想法就像火星,連綿不斷地在腦海裡紛紛炸開,這兒一點那兒一點,開個頭又沒後續:又在轉話題,但他是不是說到核心?她的忌憚,是忌憚他還是忌憚自己?她怕的是他的勢力,還是她藏起來的軟弱和黑暗面?
也許他說得不無道理,和他定下的合約,就像是與惡魔的交易,在公事上永遠讓人放心,但卻無時無刻不在引誘著她的軟弱,想要把他推走,就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確沒那麼有信心。不像是秦巍,毛病多多,但拒絕誘惑對他來說從不是問題——
秦巍。
她忽然不知從何處生出力量,彷彿從心底最虛空的地方滋養到了養分,對,秦巍,她已經有了秦巍,她的愛人秦巍。他不必去做什麼,只是存在於那裡被她念起,就讓她有了拒絕的力量,對這從容不迫的、步步緊逼的,黑暗的又充滿了誘惑的巨大力量,對她的軟弱,她就有了說『不』的力氣。
『就是局遊戲,去玩玩也好,輸了也沒要緊,大不了回家咯』,兩人在枕邊的細語,又浮現於耳際,竊竊的,沒什麼啟發性,卻讓她一下從心底笑起來,豎起手指抵住傅展的嘴唇,把他推回去。
「又在轉話題,還在耍手段。」她說,傅展終於流露出一絲訝然,似被她意料之外的強硬震驚,「——總想控制我。」
她的性格自己也清楚,尖銳、瘋狂,膽大包天,但也脆弱,也不穩定,有一面的她感性而軟弱,平日被深藏,但躲不過傅展的挖掘,他也許早算好了她可能的反應,就像那天那一吻,吻後她少見的退縮。忽然一腳踏空,他也有點失措,眼睫毛多扇了幾下,想藏起來,卻終於被她抓在手心,喬韻第一次感覺自己真正在和他的博弈中站到了主動,她笑得就像是完成『鏡花水月』時一樣放鬆:這麼多年了,從沒想過可以如此自在不糾結。「你還是不誠懇,不肯和我談核心問題。」
什麼是核心問題?她動不動搖從來不是核心問題,一個人一生會對很多人的吻有感覺,但在一段時間內只會真愛一個人,把他的控制偷換成她的動搖,又是狡猾的金蟬脫殼。喬韻篤篤定定,和傅展對視,看著他從試探到無奈——他其實還一直在迴避,不想和她爆發正面衝突。
「什麼是核心問題?」傅展說,像是也接受了現實,他歎口氣,把瀏海捋上去。「喬喬,這裡從來沒有核心問題,只有現實。」
「現實是什麼?現實就是林瑤青在你的掌握之中,而你不會把她交給我?」
「現實就是你已經在沒找到林瑤青的前提下,把Coco妖妖安排到了現場。」傅展的微笑裡有絲疲倦,他看起來居然還是那麼溫和與誠懇。「你必須為她的出現做個解釋,是的,現實就是林瑤青還在美國工作,而且之後可能也不會回國。這是你一手造成的局面——這就是現實,而現實就是,不論你願意不願意,你都只有接受,時間不可能倒回,已經發生過的事無法撤銷,不是所有事都有捷徑,喬喬,有時候我們只能面對現實。」
現實就是,他還是不願和她平等交談,因為他佔盡了優勢,現實就是她還沒資格坐下來談核心問題,因為外面還有個Coco妖妖需要她去處理。解決這個危機的同時,她也就把唯一的把柄送到傅展手心。現實就是從此她就只能落於被動,眼睜睜地被他擺佈操縱,失去自主。
這個局,他居中推波助瀾,出手利落了無痕跡,所以今天他可以安然地坐在這裡讓她接受,享用自己的勝利,他就是現實,龐然、溫和,緩慢又不可違逆,碾壓過所有掙扎的現實。
喬韻咬住下唇,和傅展對視,看穿他無奈下的從容。身後是連綿不絕的掌聲,光影投在對面牆壁上,痕跡變換不停,Cece出場了,第二個系列很快也要到尾聲,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Coco妖妖亦已在直播中現身,留給她的餘地,也已經不多了。
『我們哪裡變了?』
秦巍的聲音又在耳邊低語。
『從前我們都害怕,有些東西會隨著事業的失敗一起離去,我們要抓住它就只能一直不斷的成功。』
『但現在……』
她忽然笑起來,在掌聲中,在傅展的愕然裡笑成一朵搖曳的,春風中初綻的花。
傅展的唇線重新抿緊,似因她的反應重有些不安,他想要說話,但被喬韻截斷。
「好。」她說,「可以,很棒。」
她推開房門,回頭扔下睥睨的一眼,語調冷下來,「那待會兒,我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