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筆錄上簽字,」一名青年民警沉著臉,「簽完字去隔壁排隊拍照片,拿拘留服,一個一個哈,不許亂竄——你!動什麼,說的就是你,把手抽出來,你想幹嘛?你想幹嘛我問你!」
沈三先生訕訕然,把手抽出口袋,「沒,沒幹嘛……」
民警打量他幾眼,「哼——外套脫下來,手機都拿出來,想什麼呢一群人,光天化日之下入室搶劫,不知道監控把你們全拍下來了?夠你們蹲幾年的了……走走走!」
「哎,我說警察哥哥,咱們這也算入室搶劫?」黑西裝有一個忍不住了,露出老家口音,「您說有監控,那您沒看見錄像啊,咱們哥幾個手裡拿的都是錢啊!有這樣的劫匪嗎,拎著幾百萬進別人家搶劫?」
「不是搶劫是什麼!」民警橫眉立目,「受害人都說了,限制人身自由,強迫開門進屋——受害人,是不是?」
劉瑕在一群人羞憤交加恨怒有餘的眼神裡怡然點頭,從容說,「當然是。」
沈三先生的眼神,幾乎能把她吃掉,但民警不在乎,「看到沒,受害人都說是了,不是搶劫那你們是預備強.奸啊?好,那回來把口供都改一改,多人組織強.□□節從重,量刑起碼給你三年往上,你坐老實了給我。」
「別別別,」沈三先生又出來做和事佬,幹慣了拆遷,他對一個基層民警也是能屈能伸——
剛進局子的時候,還想擺威風來著,『你知道我是誰嗎?』
民警漠然回答:『王某聰不照樣要被帶進來,當我們S市警察吃素的?』
就這一句話,沈三先生立刻醍醐灌頂,要多配合有多配合,「是搶劫,是搶劫,那四百萬是——是□□!局子裡給沒收銷毀了吧,別讓它繼續荼毒人民——」
「少廢話,」小民警說,「去去去,都去拍照。」
他連搓帶弄把六七個人弄出去了,又轉回身給劉瑕倒水,態度很客氣,但偏偏就是沒給她看立案登記表,剛才的筆錄也被隨便塞到了抽屜裡,「您稍等一會,那邊的律師馬上就到了,您再和他交涉下善後事宜唄?」
劉瑕無可無不可,也不禁暗暗點頭:沈家在滬上的勢力,的確不可小視。
她走出去等周小姐:這一次,周小姐也算是看遍了沈家的熱鬧,也不知她還能不能說得出沈家『家庭成員一向和睦』的話來。
在接待區,她和所有年輕人一樣,低頭玩著手機,只是按鍵動作不很積極,更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大約過了十數分鐘,有人在她身邊咳嗽一聲。
「劉小姐,」濱海地產董事長沈鴻說,「真是萬分抱歉,今天給你添麻煩了。」
「董事長——」劉瑕不掩訝色,起身和沈鴻握手,「這點小事,哪能勞煩你親自過來。」
離開24號別墅,沈鴻的穿著,要更現代許多,他對劉瑕的態度,隱隱也要親熱了一些,「哪裡,劉小姐客氣了——後續事務,小周會辦好,您稍等我一會,我這裡先送你回家吧?」
劉瑕自然不會拒絕,沈家的事,不論情願不情願,目前看來她都已被捲入,既然如此,那自然是知道得越多,越能佔據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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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今天的事讓我感到很慚愧,」沈鴻和沈漢的對話,只持續了幾分鐘,他很快就轉回來,和劉瑕邊走邊談,「沒能約束好家裡人,給劉小姐添麻煩了。」
「沒關係,」劉瑕老實說,「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三先生出場動靜比較大而已。」
沈鴻望著劉瑕笑了笑,他當然不感到詫異,「我這個三弟,就是不懂事,若不然,也不至於這麼大把年紀,還只能幹點粗活。先讓他在拘留所冷靜幾天——這件事,老爺子已經知道了,他全程一直在聽。」
說到這裡,沈鴻看了劉瑕一眼,似乎在等待她的反應,「等三弟出來,他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的,劉小姐,你大可放心。」
「董事長是在提醒我什麼嗎?」劉瑕笑了,「雖然再三澄清,也很無聊,但我得說,我和貴公子,不是你們想的那種關係,我也絕沒有嫁入豪門的野心,該放心的,是您。」
「我有什麼可不放心的?」沈鴻倒是笑了,「欽欽能有你這樣的女朋友,那是他的福分——」
他果然也選擇性無視了她的申明,「再說,這都什麼年代了,又不是宮廷選秀,還要身家清白,有也好,沒有也罷,總之,不管劉小姐你有什麼秘密,對我來說都是一樣,只要你能讓欽欽幸福,我都祝福你們。就是老爺子那裡,觀念還有點傳統,要是真有什麼,還是能瞞則瞞吧。」
劉瑕多看了沈鴻幾眼,沈鴻滿面微笑,坦然和她對視,渾身上下寫滿『慈父』二字,甚至有隱隱的聖父光輝,普照眾生。
沈三先生和這個長兄比,確實是不如多矣:以沈鴻的衣著、談吐等細節表現出的性格,他和開明的距離簡直有十萬八千里,也難為了他能演出這份真誠。
劉瑕索性直搗黃龍,「沈先生,明人不說暗話,究竟你們在爭的是什麼,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已經到這一步了,不如就直接和我說明吧。」
「劉小姐你自己,有沒有過什麼想法呢?」沈鴻反問。
劉瑕不會不知道他在套她的話,但她忽然感到一絲厭倦,不願再和沈鴻爭鋒——要和沈家人玩智力遊戲,她有更好人選。
「聽說今年的股東大會,老先生會把手中的大部分股權釋出,」她說著從沈鑠那裡得來的資訊,「從三先生登門造訪的行為來看,我冒昧推測,老先生似乎有意指定沈欽先生為股權接收人,是嗎?」
沈鴻露出一絲模糊的微笑,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沈鑠是這麼和你說的嗎?」
劉瑕微愕:她一直沒有暴.露沈鑠,這樣看來,不是沈鴻對於沈家人的動向,其實處處瞭如指掌,就是沈鴻和沈欽的父子互動,要比她想得更加密切。
「他只說了前半段,」她沒有掙扎,坦然承認,「後半段是我自己猜的。」
「劉小姐真是快人快語。」沈鴻的笑意加深了,「你猜的不錯——老爺子是有意把股份贈與給欽欽,或者至少說,表現出了這個傾向。」
他的瞳仁轉過來,牢牢地釘在劉瑕臉上,「劉小姐,我們現在在說的,是價值1800億以上的金錢,你能想像到這筆財富的規模嗎?」
在和沈家人的交流中,迫力最強的,還屬老先生,但沈鴻亦頗得其父真傳,劉瑕在他的眼神裡,確切地感受到1800億這個數字的威力。
——但她也早習慣了在壓力中求生存,老先生的段數都壓不倒她,更遑論沈鴻?
「事實上,對於普通人來說,1億與1800億,無非是數字上的差別,都太高不可攀,反而不如幾十萬能觸動他們的心弦,」她從容說,「但,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董事長,就我接觸到的種種案件來看,低如1200萬,已足夠買下大多數人的人性,在1800億跟前,恐怕沒有誰的底線堅不可摧。」
沈鴻沒有掩飾自己的欣賞,「劉小姐果然蘭心蕙質——雖然這麼說還有些冒昧,但知道了這點,你對沈漢也沒那麼惱火了吧?其實,他確實也沒有太大惡意,只是頭腦太過簡單,終究還沒有泯滅人性。」
劉瑕笑了,「董事長,我原諒不原諒沈漢先生,有那麼重要嗎——你這是想讓我在老先生跟前,為他美言一番?」
沈鴻也笑,他對劉瑕的態度,越來越自然和親近,「不好嗎?再怎麼說,三弟也為這個家立下了不少功勞,或者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老爺子心裡對他,終歸還是有點偏愛的,這一點,其實你應該也能看得出來。」
他對她說話的口氣有些不對,預估立場,已經悄然發生變化——像自家人的變化,劉瑕不禁自我審視:她是否不經意地流露出了拜金氣息,以至於董事長以為,這1800億的願景一畫,她就會把全副誠意投入,一心要做沈欽媳婦。
「我——」她說,眼神不經意地劃過窗外,「——不好意思,司機,麻煩你停車。」
兩人在車裡,邊開邊說,已經到了劉瑕住的小區門口,一輛很眼熟的奔馳廂型車靜靜泊在暮色裡,司機的車速本已很慢,被她一喝,本能在奔馳前不遠處停了下來。
劉瑕和沈鴻對視一眼——沈鴻順著她的眼神,也把車認了出來,「董事長,您要和我一起下車嗎?」
照例,奔馳車的駕駛位上空蕩蕩的,只有一頂帽子歪掛椅背,暗示著充氣假人的存在,沈鴻收回凝視目光,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你們年輕人好好接觸。」
中年男子熱衷拉縴做媒時,簡直是面目可憎,劉瑕無奈,索性真不去搭理,關上車門,凱迪拉克從她身後悄然滑走,擦過奔馳,直奔大道,果然沒有絲毫留戀。
她迎著奔馳走過去,眉毛不禁微皺:從前車窗看去,後排座位上似乎也沒有人。
沈欽跑哪去了?信息也不回,事實上,這幾天他完全是音信全無,甚至連對她的監視?或者說保護?都完全停了——否則,她哪會一頭撞進沈三先生的包圍圈,沈欽自然早就為她把障礙清除了。
是鼓起勇氣『告白』後,自我意識反彈,內心又焦慮,所以開始極端羞澀,不知如何面對她?還是他後悔了自己的一時衝動?不論如何,這在社交上都是極為大膽的一步,對沈欽的心理很容易造成衝擊……
劉瑕的眉毛忽然皺緊了——她好像從車裡聽到了輕微的聲音,就像是有人正在……輕聲的呻.吟。
仔細聽的話,好像還在自言自語呢,『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彷彿這樣不斷的重複著。
循聲繞到車後,劉瑕透過車窗看了一眼,徹底無語了:在最後一排車位靠背後,有一隻大蝦米正蜷縮在那裡,雖然看不到臉,但這個蹲坐的人是什麼身份,應當是不用猜疑的了。
為了躲她,都跑到後備箱裡去了,沈欽他……至於嗎……
語言上那麼大膽,但行動上,卻是個徹底的矮子——不,甚至用矮子都不足以形容了,這完全就是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微塵吧……
為了不給沈欽帶來更多迫力,更壓迫他的神經,劉瑕退了幾步,不再繼續靠近車窗,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考慮以這句話為開場白:『連面都不敢見的話,你打算怎麼『追』我?』
但考慮片刻,她還是選擇了更柔和的態度——對小動物,要愛護點。
『喂,』她把之前在房門前鍵入的內容,又重複了一遍,但語氣更嬌——當然,只是玩笑,『不是說,要保護我的嗎,人家真正需要你的時候,你跑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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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不起……【泫然欲泣的萌少女.gif】*
*你現在一定很討厭我吧……【眼淚.gif】*
在一段時間的沉默後,沈欽接著發來了十好幾個表情,劉瑕抬起頭瞥了車後座一眼——他的頭並沒抬起來,還是維持著繭狀姿勢,從這一點來判斷,沈欽現在的心情應該非常不佳,和她的對話,就像是那晚出發尋找老先生的決定一樣,似乎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討厭你?*她發回去,本想使用表情符號,但最終放棄這個決定:以沈欽的敏感,這時候最好維持原有的語氣。*你的推測相當出人意料,我為什麼要討厭你?恰恰相反,我應該感激你才對。*
沈欽沒有馬上回答,劉瑕有種自己在哄小孩的感覺,*如果不是你超群的電腦技術,我還有什麼辦法能這麼快自救呢?你簡直就是今天的大英雄,對嗎?我現在好崇拜你哦。*
雖然對白有些羞恥,但她輸入文字時依然面不改色,這當然也是有考量的——
雖然不是立刻,但過了一會,在視野的邊緣,有人似乎飛快地抬起頭,透過車窗看了她一眼,又更快地把低下了頭。
*屁,你這是在哄我。*
看來某人的心情正在變好——劉瑕想著沈欽現在的表情,輕輕地笑了一聲,*居然能看穿這點?你的睿智,讓我的崇敬之情更加發酵,我已經忍不住要拜倒在你的牛仔褲之下了。*
*……好了,不要鬧了啦!【不悅的小S.jpg】*
*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委託,三叔叔也不可能會找上你,所以你的感激根本沒有必要啊,讓你免除因為委託而起的一切麻煩,本來就是我的職責。*
*噢,所以,截斷沈鑠的電話也是為了這個目的嘍?*劉瑕戳他一下。
…………沈欽又沒話了,這讓她有點緊張:她只是為了再開個玩笑,多少活躍一下氣氛而已。
*不是,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在一段沉默過後,沈欽果斷地回答——又有一顆頭在車廂後窗邊緣一閃而過。
*噢……*
*劉小姐,你真的……不討厭我嗎?*沈欽的語氣又糾結了起來,劉瑕甚至都能感覺到車廂中輻射出的壓力。
*?*
*為什麼一再和我確定這一點,我已經重申過了,我並不討厭你,恰恰相反,現在我還很感謝你。*
*因為……*
*因為……我忽然間意識到,如果一個個體的隱私被……嗯……窺探的話,這個個體對於窺探的另一方,好像不會有太多的好感……通常地說來,他們好像都不會太高興……*
如果她是個嫻熟的閒聊者的話,劉瑕現在肯定會發出好幾個表示無語的表情。*恭喜你啊,終於意識到了這點……*
輸入完這句吐槽之後,她頓了下,不禁對自己的本能反應有些吃驚:這一次,手指快過心,她打字時,罕見地沒有考量到沈欽現在的情緒狀態。連心理咨詢師的專業意識,都是在之後浮現——會這麼說,除了暗示沈欽本人的自我中心以外,也展現出了他的精神一角。
沈欽並不是個偷窺狂,從前她就隱能肯定這一點,但現在證據更加充足——偷窺狂的快感來源,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被偷窺對象的激烈反應,一個人的隱私被侵犯時,當然會有挫折、反感的表現,而這就能給偷窺狂帶來權力感與掌控感,即使他們沒有暴.露,也可以通過對暴.露場面的想像來獲得滿足,而當這種想像無法滿足他們時,就會進一步升級為騷擾信件和電話等等。但對沈欽來說,這個事實讓他很吃驚和沮喪,也就是說,這種窺視並不能讓他感到滿足,只是他為了實現目的而被迫採取的一種手段——
*這倒是解釋了我的疑惑,所以,你停止監控我的周圍了?*她一邊鍵入回答,一邊走上前敲敲後車窗。
這一次,沈欽沒有緊張地蜷縮起來——也許他終於肯定她確實沒有生氣。他緩緩解開了抱膝的姿勢,把鴨舌帽壓回原位,在後車窗條紋的貼膜,暮色中漸亮的霓虹所帶來的環境光裡,勇敢地和劉瑕對視了一會——大約一秒鐘不到,便偏過頭,又把帽簷壓低了點,挪著坐到了後備箱一角。
後車門緩緩上揚,劉瑕後退一步,審視了一下後備箱裡的空間——在零散的電腦、鍵盤和充電線中,她可坐的地方並不多,她選了離沈欽最遠的後備箱另一頭坐下。
*我……*沈欽先發來了一條信息,但又很快轉為激昂的電子音,『我……』
片刻後,他忽然有聲地歎了口氣——當然,他戴了鴨舌帽,不過,這一次他沒穿兜帽衫,所以劉瑕可以觀察的部分多了很多,她可以看到,沈欽的下半張臉幾乎就和他的薄唇一樣紅,這紅潮甚至還往下延伸,染上了他的脖頸,直沒入他的衣領。
「我能看到你的樓梯間監控,」沈欽說道,仿若冷泉的降E調在壓下了一半的後箱蓋上跳動、迴盪,「你的電梯監控、車庫,從你的公寓開到工作室一路上的交通攝像頭……一直到你在待客區的安保攝像頭。」
一開始,他的語速有些過慢,就像是不習慣開口說話,但片刻後就越說越順,只是語調還有些古怪,最後收束得也很突然,「——平時是這樣的。」
「但你在……」劉瑕說,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整個『因為我喜歡你呀劉小姐』事件,「嗯……那之後,停止了所有監視?」
沈欽點點頭,他忽然又把頭埋進膝蓋裡,發出了剛才那種細而低的呻.吟,*如果是以前,我會在三叔叔出現的時候就直接通知祖父,你並不會受到騷擾的。但是……*
「但是在……嗯……之後,你忽然間發現,一個人很可能不喜歡受到監視。」劉瑕幫他說完。
鴨舌帽上下點了點,沈欽舉起手——雙手間還夾著手機——合掌對她拜了幾下,但仍沒抬頭,*對不起……*
「我沒生氣,」劉瑕再次重申,她有種感覺,如果不盡快把沈欽的愧疚驅散的話,她可能會看到史上第一例因羞愧而嚴重燒傷的活體病患。「沈先生,就像我說的一樣,恰恰相反,我很感謝你,現在也安心多了——」
沈欽稍微移出一隻眼睛——他的鴨舌帽因動作上翻,不再能遮蔽面孔,所以這讓他的上半張臉暴.露在外——他當然是個英俊的青年男子,但不知為什麼,這樣的動作,讓他看起來很像是一隻可憐兮兮的小狗狗。「真的?」
「真的。」劉瑕忍住笑,莊嚴地說,「至少,我現在已經肯定了你的意圖,只是為了在沈家人可能帶來的莫測危險——比如說,沈漢先生中——保護我,不是嗎?」
再者,這也確實解開了一些疑惑,沈欽對她的個人行蹤一直很關心,在她第一次戲耍他時失聯的那晚,直接導致他次日入侵了她的工作時段,還有她和連景雲開車去警局咨詢李建軍案時他的連續追問,現在都有了很好的解答。看起來,沈欽對沈家內部的局勢,有相當清醒的認識。
不過,這還是不能解釋他控制她手機的行為——
劉瑕瞟了沈欽一眼,對她在反問中給的下台階,他的反應有些遲鈍,也許暗示了幕後更多的考量,但從這個繭上,她得不到更多的信息。
「但是,你說得也沒錯,」她繼續往下說,「一般人對於這種窺視行為,反應恐怕不會這麼鎮定,我覺得我不是你監視過的第一個人,那在此之前,你就從沒有這麼想過嗎?」
她在套話,劉瑕知道自己正在賭運氣——她為沈欽預設了立場,沈欽的聰明絕對足以看穿這點,不過,他現在要比以往更心慌意亂。
「沒有……」她的鎮定讓沈欽又漸漸回復了『說人話』的勇氣,他低沉悅耳的聲音再度迴盪在車內,脊背也直了起來,但依然無法直視劉瑕,「呃,或者說,也許有模糊地意識到這點,但我從沒有認真考慮過……我從來不在乎那些壞人的想法——但……」
他又快速瞟了劉瑕一眼,幾乎有些羞愧,他說,「但……」
一個事實是,沈欽的鴨舌帽已經被他來回撲膝的動作給頂歪了,失去了大部分遮蔽作用,這也讓他第一次暴.露在了劉瑕的近景中。另一個事實是,他長得實在很好,他的聲音好聽,他的手指修長而白皙,他的臉龐有東方人罕見的雕塑美感,鼻樑挺直,他的嘴唇天然微翹,好像有個含糊的微笑引而未發——在他能容許別人窺探他的容貌時,這是個很大的優勢,而他的眼睛,這當然是最重要的部分,劉瑕發現,在那憂鬱的眼神中,又有一種天真的閃亮,這是讓他的氣質卓爾於所有血親的重要原因。
在這初降的夜色中,這個實在很好看的男孩子——男人?——糅合了兩種魅力的綜合體,斜靠在車廂裡壁,修長的雙腿交疊在胸前,幽深雙眸時不時地捉住她的眼神,這一切當然異常動人,任何一個當齡的女孩都會被這一幕蘊含的美感打動,但這還遠遠不是全部:比他的長相更動人的,是沈欽的表情,他的掙扎——不論是和劉瑕對視,還是用自己的聲音說話,對他來說都是很艱難的一件事,劉瑕可以清楚地從他的每一個微表情上看到他的努力,他臉上蔓延的紅潮,他握緊的雙手,他緊繃的脊背——
幽黑的雙眼,終於轉到了她臉上,這是沈欽和她的第一次目光交流,他的目光似乎蘊含一種特別的熱力,聚焦之處能讓人感到異樣高溫。劉瑕壓制住吞嚥的衝動,露出坦然笑意。
「但……」沈欽專注地望著她,如冷泉的聲音,在低吟中似乎也有了暖意,「但你不一樣。」
這句話,從這樣的男人嘴裡,用這樣的語氣說出來,就像是耶和華賜予天使的火劍,真誠至可燒熔萬里關山,「但你不一樣。」
劉瑕吞嚥了一下,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手指絞在一起——而這無疑是個緊張的表現。
「嗯,」她說,從未有一刻如現在般感謝多年的咨詢師經驗,用無意義的動作、話語調節氣氛,幾乎已成她的第二本能,「是的,我不一樣。」
神智隨著時間回湧,無數思緒毫無邏輯地衝了上來:好吧,和他的堂兄弟不一樣,沈欽對自己的魅力似乎毫無概念,而從她的反應來看,她對於這種表達更沒抵抗力,OK,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任何一個未盲眼的人都能在沈欽和沈鑠中做出選擇——對沈欽的表達,她該怎麼回答才好?消極應對?但他對她的好感,本就讓他在她跟前更容易緊張,如果善意表現受挫,這很容易過度反彈,倒退回之前更封閉的狀態……
「那麼,你也的確足夠幸運,」最終她說,決定一次先解決一個問題——沈欽顯然很介意『一般人都會為偷窺生氣』這一點,就她來看,這也是今天他畏縮表現的主要原因,他真的很怕她生他的氣。「沈欽,因為我確實『和他們不一樣』。」
她無所畏懼地注視著他,由得他的眼神在她臉上遊蕩,搜索著她的微表情——她說的本就是真話,「當然,我不喜歡被監視,但這種事,不足以挑起我的感情,我從沒有因為這件事厭惡過你。」
「……可你說過,『沈先生,原來你也沒那麼討厭』……」某人似乎沒被說服,他臉上的男性魅力(姑且不論他有無自覺)緩緩退卻,稚氣的一面浮現出來。
劉瑕笑容不變,「那是形容詞。」
「真的嗎?」還有些碎碎念。
「當然真的,」劉瑕說,「世上有很多人都很討厭,有些人有時候的表現,幾乎是在尖叫著乞討別人的厭惡——」
她掃沈欽一眼,沈欽縮縮脖子,但他眼睛裡有笑意浮現,很好,他的情緒在往上走,已經恢復到足以意識到玩笑的地步了,「——但厭惡是一種強烈的情感,我恐怕不會這麼輕易地把它交給任何人。」
沈欽依然以懷疑的神態瞄她,他似乎已習慣了和劉瑕的眼神接觸,這也許是因為她一直縮在最角落裡,沒有任何肢體動作,盡量讓自己的威脅感降到最低。「真的?」
「真的。」劉瑕說,沒有再開玩笑,而是肯定、柔和地說。「我保證。」
她的語氣,似乎終於取信於沈欽,他的肩膀鬆懈了下來,放鬆地歎出一口長氣,似乎解決了一個困擾已久的大難題——
「你真的解決了困擾我好久的大難題。」他說,那個話癆的沈欽似乎短暫地從手機裡附上了肉身,「天啊,你不知道這幾天我有多抓狂,如果你討厭我我該怎麼辦?我根本連一點頭緒也沒有,所有的資料都沒教這個,我去知乎提問,又被罵個狗血淋頭,在Quora也一樣,他們還說要去報警,聽起來這件事簡直就罪大惡極——」
劉瑕輕輕咳嗽一聲,在心裡記上一筆:回家以後,要用沈欽不偷窺的那台電腦搜索知乎。
「所以,這就是你停止監控,這幾天也不和我聯繫的原因?」她說。
「是,但不是全部——」沈欽答得口滑,不假思索地說,隨後表情僵住,舉手撫唇,大禍臨頭般緩緩看向劉瑕。
劉瑕忍住笑意(這真的越來越難!),對他無辜地攤開手——這可是他自己開的話題——不是全部,所以,餘下的原因是?
在她無言的詢問中,沈欽的表情陰晴不定,顯然在經歷激烈的心理鬥爭,就連劉瑕,也很難預測到結果,只能維持著這輕鬆的表情,希望別把他嚇跑——
從她們第一次見面以來,劉瑕總是避免和他發生激烈衝突,她一直以來執行的策略,總算有所小成,現在的沈欽,在她面前終於有了足夠的安全感,在片刻的猶豫後,他往前撲到膝蓋上,又發出了一聲苦惱的歎息。
「我……」他說,又出現口吃現象,但這一次,不是羞愧自責,而是——更像是難以啟齒——
*劉小姐!*他到底換成了電子音,*我從沒有戀愛的經驗!*
「呃?」劉瑕情不自禁,微微一怔。
*這幾天我看了成兆的資料,電影——小說——勾女寶典!沒有一樣能給我帶來思路,*激昂的電子音,以朗誦革命經典的覺悟喊道,*對於怎麼追求你,我真的靈感全無!*
「啊……」
*你能不能幫幫我,劉小姐?*沈欽的手機說道,「你說你想幫我的,現在,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助——」
他本人,則摟住膝蓋,可憐兮兮地抬起頭,配合著電子音,又露出了那小狗狗般的璀璨眼神——如果他有一個濕漉漉的,可愛的黑鼻頭的話,現在說不定就已經抽動起來了,「——你能不能,幫我追你啊,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