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糖

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鍾姨現在就是那半個丈母娘。

「來,小沈,這裡坐這裡坐。」沒等劉瑕回話,一疊聲就把人讓進客廳,剛才還讓劉瑕自己洗,這會自己收拾了一大盤沙棘果過來,「別和阿姨客氣,蝦米就和我閨女似的,都是一家人——一會留下來吃飯,可不許走啊。」

沈欽在生人面前依然有點不自在,剛也不知道是怎麼和鍾姨溝通的,在鍾姨的熱情裡,他紅了臉,也沒怎麼說話,只是侷促地點了點頭,摘下一個沙棘果塞進嘴裡含著。雙手扶著膝蓋,脊背挺直,小學生一樣端端正正地坐著,一看就知道這人到底還有點不正常。

「好,一看就知道這孩子靦腆內秀。」鍾姨卻是左看右看都透著滿意,暗暗沖劉瑕豎大拇指,「哎喲,我鍋裡還燉著湯呢,景雲你先招待著,別玩遊戲了——」

她拍了兒子一下,哼著歌進了廚房,客廳這塊的氣氛頓時就詭譎起來,連景雲懶洋洋地甩手拖射,瞥沈欽一眼,「來了?」

沈欽嘴裡還含著那個沙棘果,眼神轉向連景雲,肢體語言仍不畏縮,他嗯一聲,拿起茶几上另一把槍型手柄擺弄了幾下,連景云『喲』了聲,切出遊戲,打開了雙人模式。兩個人一句話沒說,默默地就打了起來,吃彈藥包、血藥,你爆一個我爆一個,好像找到合適的交鋒渠道,沈欽打死一個,連景雲就必須也打一個。

「準星不好。」他眼睛還黏在屏幕上,嘴巴裡寸沈欽。

「……沒有戰鬥意識。」沈欽居然回敬得很自然。

「屁。」

「反彈。」

「反彈加倍。」

「反彈再反彈。」

……兩個人居然還有模有樣地對話起來了……

劉瑕坐在邊上,一臉黑線,想攆沈欽走,看廚房一眼又投鼠忌器,索性進去給鍾姨幫忙。「他們倆玩起來了……我幫您炒幾個菜吧。」早吃完飯早好。

「還以為是景雲開玩笑呢,沒想到是真有情況。」鍾姨喜滋滋的,站在客廳門口看著那兩個斗槍的男人,一邊擦手一邊問,「他家裡幹嘛的?真是富二代啊?什麼大學畢業的?做什麼工作的,今年多大?婚房能提供嗎?其實不提供也不要緊,你那麼優秀,自己也有房……」

劉瑕要不答,又怕鍾姨把戶口普查到飯桌上,逼得沈欽恐慌發作——要不是他們並非咨詢關係,如果她是沈欽的咨詢師……該死,總之,如果有人在督導沈欽的行動的話,那個人現在一定是吐血狀態:兩周前還不能正眼和別人對視,現在就闖進別人家裡,和陌生人一起吃晚飯,開始高度社交,恐慌不發作才怪呢,他根本就沒有應付這種高社交場景的能力。

就算是為鍾姨考慮,避免她受到驚嚇好了……

「他家裡開公司的,確實挺有錢,不過他自己能力也不錯。」她說,「但我們真沒什麼,鍾姨,您別多想——」

在鍾姨意味深長的笑容裡,她難得有點羞赧:這話太強辯了,簡直是同時侮辱鍾姨和她的智商,「他是在追我,但我沒……」

她要說,『我沒打算答應』,但想到鍾姨幾分鐘前勸她的話,聲音到嘴邊又嚥了下去,她知道自己那麼說鍾姨會是什麼反應,知道鍾姨的眼睛裡會流露出怎麼樣的黯淡與悲傷……劉瑕承認,她心底對鍾姨是有一塊柔軟之處的。「……但我還沒答應呢。」

多了一個『還』字,語氣就變了,鍾姨喜笑顏開,連拍劉瑕,「矜持是對的,也別讓人等太久……這孩子我看不錯,該定就定下來,可別錯過了緣分。」

雖說在逼婚光環下,連顯著殘疾都能美化為『一點小缺陷』,但鍾姨應該還不至於吧?劉瑕忍不住說,「您真覺得他有這麼好?——這才見了幾分鐘啊,鍾姨。」

「平頭正臉,有哪裡不好?」鍾姨反唇相譏,「你倒是說說他哪不好?」

劉瑕被問住了,想說又忍住,鍾姨看她表情變化,笑得更開心。

「其實,人要挑怎麼挑不出不好?」她打開高壓鍋,一股鮮香頓時盈滿室內,「找對象,那還得看你自己的喜歡……就這麼一面,我哪看得出小沈好不好,但我看得出來你的心思。」

劉瑕抿抿唇,奇了,她怎麼不知道自己的心思還能被人看出來。「您看得出什麼?」

鍾姨笑笑,「蝦米,我是看你從小長大的,你經過那麼多大風大浪,一般人早崩潰了,你呢?永遠都是那麼一張臉,什麼事也沒有多的表情,從來不惱……你自己說,今晚從小沈來到現在,你惱了幾次了?」

劉瑕被擊中痛處,抿起嘴不發一言,暗自懊惱自己的失常:她怎麼料不到鍾姨會看出她的不妥?還自信滿滿地以為沒人能發覺,事實上,她又何必否認這些不同,她自己又不是沒意識到……

都是沈欽的錯。

她忍不住瞪了客廳方向一眼,沙發上的人似乎有所感覺,縮了縮脖子,手裡打槍動作倒是沒停,「K.O。」

「別搶我怪。」連景雲的呵斥聲傳來。

「誰手快算誰的。」沈欽的話居然還漸漸多起來。

……不得不承認,以他之前的障礙程度來說,沈欽的恢復速度,簡直就是個奇跡,被她那樣當面回絕後,還能找上門來,在他和連景雲看似家常的唇槍舌劍後,不知藏著多少勇氣,多少豁出命的決絕。

沈欽他,其實真的很努力啊……

鍾姨看看劉瑕,臉上掠過一絲笑意,但不戳破,她加大聲音,「吃飯了,遊戲暫停一下,來小沈,要不你和景雲喝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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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瑕的好廚藝都是和鍾姨學的,鍾姨這個大師傅手藝得多高?幾個家常菜那是叱吒立辦壓根就不在話下,連景雲和沈欽兩個埋頭苦吃,一大鍋飯風捲殘雲,頃刻間就光了盤,沈欽坐上桌後就說了三次話,「好吃。」

「這是你做的?」

「好好吃。」

餘下時間都在認真苦吃,就這麼三句話,說得鍾姨眉開眼笑,「這孩子就是實在,用行動表示一切!」

還給劉瑕使眼色,「這盤燴三鮮,怎麼吃出來是你做的?難道咱們蝦米做的菜就特別好吃?」

劉瑕沒說話,咬住嘴唇內側,覺得臉頰被菜的溫度燙得微紅:她進廚房後就做了這麼一個菜,看到有筍,不知不覺就拿了海米泡發,炒了個春筍燴菌菇海米……這就是她自己做得拿手,才不是特意為沈欽做的,更沒讓他看出來的意思。

「他瞎猜的吧。」

「以前做過。」

兩個人同時開口,說的話大相逕庭,劉瑕瞪沈欽一眼,呵斥,「吃你的飯,不許說話。」

沈欽又露出小動物眼神,濕漉漉的,楚楚可憐,他看看鍾姨,又看看劉瑕,再示威式地看看連景雲,乖乖地說聲『噢』,又埋下頭去大吃。

鍾姨看看這看看那,唇邊笑意更深,連景雲翻個白眼,給劉瑕夾菜,「多吃點,瘦骨伶仃的看著多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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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劉瑕沒再小坐,她實在怕沈欽又給她搞出什麼事來,拎著他直接告辭,沈欽弱氣嗚咽著無法反抗,還掙扎著和鍾姨告別,「阿姨,你做的家常菜好好吃。」

鍾姨何曾見過沈小動物這樣的陣仗,一頓飯下來早被征服,「那你就常來——蝦米和景雲都不是好貨色,他們要欺負你了,你就來和我說,阿姨給你做主。」

「鍾姨!」

「怎麼又攀扯上我了?」

兩個壞貨色同時抗議,沈欽忽閃著眼說,「謝謝阿姨——」

等電梯門關上了他才停止對鍾姨賣萌,把火力重新轉向劉瑕,劉瑕掃他一眼,盤起手不說話,沈欽諂笑著從兜裡掏出一張卡,恭恭敬敬鞠著躬雙手呈上。「請笑納。」

「這什麼?」劉瑕白他一眼,把黑色的卡片拿起來端詳,「國金的門卡?」

「嗯……」沈欽雙手合十,拿她當佛拜,拜幾下,手稍微移開,從後頭看她臉色,發射強勁賣萌光波,臉上寫四個大字,『別生我氣』,「我給你在那裡買了半層……」

好嘛,看來她之前的猜測根本完全跑偏了,他雖然沒聯繫她,卻根本沒放鬆對她的關注,之前的沉默,恐怕也是沒找到接觸的借口。好不容易找到個話頭,立刻就湊上來了……甚至於都有膽子跑來敲門,而不是在樓下等著……

「你的膽子真的越來越大了。」她把卡在手指間滑來滑去,淡淡說。

沈欽把她沒說出口的推理也領悟得清清楚楚,他點頭哈腰、奴顏婢膝地說,「我看到你和他有說有笑……」

……吃醋都承認得這麼坦然,讓人說什麼好?劉瑕白他一眼,「又竊聽?」

沈欽摸頭,笑容訕訕的,一雙眼卻燦如星辰。「嘿嘿嘿……」

正常人被侵犯隱私會是什麼感覺,生氣、不安?雖然她從來說不上多正常,但防範心只有更強,之前和沈欽初次接觸的時候,她沒有表現出牴觸,僅僅是因為那起不到任何作用。但現在,沈欽根本是監控、竊聽、定位全來了,她卻是什麼感覺?劉瑕歎口氣,這人實在是三觀崩壞者,和他在一起久了,她根本是變得越來越不正常。

「既然你有在竊聽,沒聽我和暖暖是怎麼說的嗎?這件事,我自己可以搞定,不用別人幫忙。」她還捏著門卡,沒還給沈欽,但示意他站直。

沈欽不肯站起來,又摸後腦勺傻笑——他真是幸在生得好,這表情換個路人甲來做就是猥瑣,他就是逗趣又可愛,死皮賴臉也不讓人覺得可憎,「但這件事,是沈家給你帶來的麻煩,我必須對你負責……」

「但我不想要你負責!」劉瑕煩得不行。

「不行,必須負責,」沈欽不依不饒,牛皮糖一樣賴在她身邊,兩人一起出了電梯,劉瑕站住腳,他也站住,「不負責我不答應……不負責我覺都睡不好!」

他的聲音低下去,有點委屈,像是撒嬌……不,擺明了就是撒嬌,「劉小姐,人家這一周每天晚上都睡不好……」

劉瑕那口氣再忍不住,她長歎出來,以手加額,徹底被打敗,「沈先生……」

「劉小姐……」沈欽模仿她動作,只是多加十二萬分可憐,學著學著,自己Hold不住笑起來,低沉動聽的笑聲在停車場裡迴盪,藉著結構回聲更響,像是個共振器,聲音更好聽,劉瑕捂著臉,肩膀漸漸也輕顫起來,沈欽彎著腰去湊劉瑕的視線,觀察她低垂的臉,「笑了沒有,笑了沒有?」

劉瑕的手不再捂臉,挪開來去拍他,「你欠打!」

手到了沈欽臉邊上,到底是頓住了,在沈欽滿臉期待受刑的表情裡,她慢慢放下手,別開頭不和他對視,沈欽臉上的笑意,也慢慢收去。

「劉小姐,」他說,語調認真又肯定,「我知道,讓我離開,你是真的為了我好,你怕,如果和我在一起,未來的某一天,我會受到你的傷害。」

「我知道,你的過去和我一樣,都隱藏在重重陰霾之中,我們都還有很多秘密,沒有告訴給彼此知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像我們這樣的人,對於怎麼給與別人幸福,根本沒有一點心得……就像是我,我也會怕,我怕我傷害你,我怕我根本就不配得到任何一個人的愛情。」

劉瑕動了一下,視線回過來望向他一瞬,唇角翕動,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出。

「當然,你那麼堅強,我怎麼可能傷害到你……這麼說,好像有點自作多情。」沈欽卻自以為領會她的意思,又摸摸頭傻笑,「但……如果不考慮你,只考慮我的話……我願意承擔那份風險。」

「我知道你在擔心的是什麼,你怕我承受不了未來可能的傷害,你怕我失去現在的一切,倒退回最糟的狀態……這些傷害,真真切切的存在,我能想像,因為我有過體會,我真的知道你在想什麼,這一點,你可以放心,我並不是無知者無畏,我知道,我也無畏。」

真煩擾,她不想聽,沈欽的話就像是沉重的攻城槌,每一記都讓她的防線天搖地動,劉瑕輕輕搖著頭,但她躲不開他,他的聲音,他的臉,他認真誠懇的表情,他傳遞了所有情緒的眼睛。

「我是真的無畏……假如有一天,你真的傷害到了我,我也情願,我不要為了未來的風險,現在就裹足不前。就算未來是一片黑暗,那又怎麼樣?」沈欽說,語氣就那樣平平常常,這不是甜言蜜語,不需要強迫推銷,他每一句每一字都是真的,「在你出現以前,我的世界本來就是黑暗……你就是我的眼,沒有你,我怎麼能看到別的色彩?和你在一起,多一天就是賺一天,就算有一天要再回去黑暗裡,至少我也還擁有回憶。」

一切都亂套了,劉瑕想,他真的是那個不敢說話的沈欽嗎?她真的是什麼都不怕的劉瑕嗎?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有理有據,讓人無法辯駁,她又是什麼時候失去了邏輯的寶座,成了不講理的那個?

亂糟糟的思緒飛過腦海,論文題目,《多巴胺與愛情的關係》,心跳加速,一首熟悉的曲調,什麼時候聽過的流行歌曲,泰戈爾的詩句,『真愛讓怯懦的人勇敢,勇敢的人怯懦』——

劉瑕忽然又摀住臉,垂下頭一動不動。

「所以,劉小姐,你明白嗎?我不是不聽勸,我不是不知道風險,我什麼都知道,但我就是不會離開你……」沈欽說,他又彎下腰來看她的表情,「我不會走的,我是牛皮糖……我黏上你了,我是跟在你腳邊的小狼狗,就像那首歌裡唱的一樣——」

他還唱起來了,「我是不停追逐你的小狼狗,咬住你絕不鬆口——」

「住口……」劉瑕雷得都笑了,她抬起來又要揍沈欽,「你要死啊,這麼三俗的歌!都哪聽來的?」

「網絡神曲,聽過一次就洗腦了,忘都忘不掉……」沈欽說,他期待地望著劉瑕。

劉瑕沒說話,也沒動,一手叉腰,就那樣上上下下打量著沈欽,不說話。沈欽的頭跟著她的表情動來動去,她往前走幾步,他也亦步亦趨跟上去,她停下來,他也停下來。

「怎麼停了?」劉瑕問。

「那你怎麼停了?」他理直氣壯地反問。

「……停車場這麼大,我知道你車停在哪嗎,大哥?」劉瑕的聲音有點抓狂。

「哦哦。」某人懵懵懂懂,趕快拿出手機按幾下,停車場遠處有輛車亮起來,倒車滑行過來。「——等等!」

他忽然回過神,驚喜地大叫起來,「劉小姐,你——」

「……別這麼一張臉,」劉瑕冷漠地說,別過頭,不去看那張驚喜的笑臉,「腿長你身上,你要去哪裡,做什麼,我管不了……但我可沒答應你什麼。」

「是是是。」沈欽的嘴唇,快咧到耳根,劉瑕的頭轉到哪裡,他就一個箭步站到哪裡。「好好好。」

「——你站好啦,不要圍著我轉圈圈。」車停了過來,兩人都是習慣成自然,一個往駕駛座走,一個去拉副駕駛座的門,「不許再偷聽我的手機,干擾我的社交生活。」

「好好好,您說什麼都是極對的。」

「這本來就是基本原則——還有,之前約定過的辦案守則,持續有效,還要多加幾條,第一,不許吃我和景雲的醋,第二,辦案時也要保證正常作息……」

門一聲砰響,把這段對口相聲鎖在車裡,捧哏和逗哏開出了停車場——電梯間裡,連景雲慢慢地走出來。

假如有一天,你真的傷害到了我,我也情願,我不要為了未來的風險,現在就裹足不前……

我並不是無知者無畏,我知道,我也無畏……

他垂下眼,晃了晃手裡的塑料袋——裝的是劉瑕愛吃的醉棗,鍾姨特意給她帶的。

「……下次再給她送過去吧。」他說,又自嘲地笑了笑,轉過身,走進了電梯裡。

《只因暮色難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