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人

很罕見的,這一次連景雲並沒把人馬徵召到市局辦公室,而是約在了S市中心的一座高檔小區內——要說有關的話,這事的確也和濱海集團扯不清關係,因為這座小區正是濱海集團的主打豪華小區,從建設到如今的物業,小區內設施,都掛了濱海的招牌。

電梯門一開,就是醒目的封鎖線,幾個警察正在電梯間裡閒站著抽煙,透過打開的大門,還可以看見房間裡走動的白大褂身影,這讓現場多了幾分不祥的氣息——很明顯,是發生命案了,否則法醫也不會這麼快就出動過來。

「噢,是劉老師啊。」這麼幾個案子辦下來,劉瑕也算是有點知名度了,幾個警察雖然面生,但卻都很熱情地和她打著招呼,又遞過鞋套、手套,但劉瑕並沒馬上穿上,她皺了皺眉,不著痕跡地看了沈欽一眼,「屋內有屍體嗎?」

「昨天半夜已經被裝走了。」都說公務部門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但那也得分對象,像劉瑕這樣的開掛人士,警察們從來都是很熱情的,攀談結交的心思很明顯,「劉老師到底還是女孩子,怕看這些東西是吧?曉得的,曉得的。」

她會怕屍體?

劉瑕笑笑,沒有做聲,看沈欽表情出乎意料的自然,她心底閃過一絲異樣: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會害怕這些事,但以沈欽遇到個逼婚狂家長都能大驚小怪評論一通的性格,他對命案的反應,一直以來都有些太過平淡了。在這一次之前,地鐵推人案的時候,貌似對肖愛華被推下去的刺激場景,他都毫無負面反應……

「來了。」

連景雲從房門裡冒出頭,打了個招呼,他的表情有點嚴肅,對沈欽的出現並沒有過多的反應,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劉瑕一眼,和她用眼神交流片刻,劉瑕衝他點點頭,又對沈欽加強了一句,「一會進去以後,多看少說,不需要你的能力,就別亂出聲。」

連景雲既然特別提起,這案子和濱海集團的關係,就絕不可能僅僅是發生在濱海的小區內這麼簡單。按照涉案迴避原則,實際上沈欽是不便出現在此的,當然,前提是他的身份要為眾人知悉,目前來說,除了她和連景雲以外,還沒有誰知道沈欽的背景……連景雲讓他來是有用意的,多數還是為了他好,但沈欽也得低調一點,免得事後給連景雲帶來麻煩。

這些彎彎繞繞,她在車上已經給沈欽打過預防針了,不過劉瑕很懷疑他究竟聽進去了多少——他在車上似乎是做了點短暫的調查,對這邊的情況心裡筆她還有數,隨後就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害羞上,不是出神,就是迴避她的目光,表現相當癡傻。這會得到她注意力的直接垂注,第一反應也是面紅耳赤,惹得連景雲都徵詢地看了劉瑕幾眼。

「這個案子,和我的業務範圍關係比較微妙——這當然不是騙保案,雖然死者也的確投保了壽險,但我想他的家人不會為了這區區一百萬的保額殺人……」他沒再追究,把劉瑕引進寬敞的客廳裡,「死者公孫良,是祿安保險華東區的副總,投保壽險只是作為保險人的一種習慣……再說,他的死亡也和家人沒有什麼關係,就目前來看,他應該是意外死亡的。」

電梯入戶、平層設計、S市中心,這麼幾個關鍵詞,足以說明公孫良的身價,屋內的裝修有多豪華也就不必多說了——雖然傢俱大多都是線條簡潔,但識貨人一看就知道,這些仿明傢俱用料都很名貴,屬於低調的奢華。劉瑕收回眼神,點了點頭,「既然如此,蹊蹺之處在哪?」

「時機有點太巧合了。」連景雲帶著他們穿過客廳往裡走,「你們應該都聽說過最近非常紅火的d租寶風波吧?就是那個P2P平台跑路的事。」

這件事雖然還未經官方報道,甚至是被媒體刻意淡化,但最近一個月在網絡社區裡已經激起了軒然大波,劉瑕嗯了一聲,「就是最低級的龐氏騙局倒塌麼——噢,等等,我想起來了,D租寶當時是不是還號稱得到了祿安保險的全力支持?和陸金所一樣,所有投資都由保險公司擔保……但這件事不是已經被闢謠了嗎?那只是D租寶的宣傳騙局,實際上祿安保險和他們並沒有這樣的關係。」

「沒錯沒錯,」之前在黑客案中有過數面之緣的宋隊笑呵呵地接上口,他站在房門口,抱著手臂看幾名鑒證人員在屋內提取證據,對劉瑕露出彌勒佛一樣祥和的笑容,「劉小姐,又見面了——祿安這個事,確實是我們最清楚了,事實上,D租寶這個案子,在華東區的部分就是由我們來負責承辦的——」

「D租寶平台案,也是去年整個P2P金融界影響最大的案子了,雖然爆發在年底,但涉案金額之大、受害民眾之廣,都創下了記錄,可說是建國以來最大的金融要案,值得一提的是,D租寶金融平台運用的詐騙手段其實並不高明,僅僅只是簡單的傳銷、龐氏騙局等手法,但他們狠花重金宣傳公關,並且成效昭彰,在出現兌付危機,正式倒台之前,D租寶在央視拿獎,大打廣告,和各級政府部門『親密合作』,又成為了各大金融媒體口中的『革命者』,營造出了一個背景深厚、思路獨特,秉持著互聯網精神,要顛覆行業的創新形象,也讓更多不明真相的群眾被蒙騙著進入這個騙局,之後自我催眠、越陷越深。這其中,有很多知名的機構和個人都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比如說,央視、各大金融媒體和自媒體號、監管部門以及諸多政府部門,」宋隊點了點連景雲,還是那麼笑瞇瞇的,「這其中當然也就包括了祿安保險,祿安保險在D租寶最重要的宣傳期內,並未對『D租寶收益由祿安保險誠意保證』的宣傳語做出明確的否認,這也讓很多投資者誤以為祿安是D租寶的股東之一,就像是陸金所和平安保險一樣,大大地增強了他們的投資信心。」

「而事實上呢,從我們調查到的情況來看,祿安和D租寶當然沒有這樣的承保關係,畢竟,陸金所是平安的全資子公司,親兒子才能被爹這麼呵護。而D租寶的主要股東都和祿安保險沒有太大的關係。——祿安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澄清D租寶的誤導,主要就是因為公孫良個人在系統內的影響力。」鑒證人員撤出來了,宋隊帶著一群人走進臥室——這裡應該就是公孫良去世的地方了,「我們都知道,祿安是國有企業,可以說很多地方都留有官僚系統的余痕,操作上就不是那麼正規了。D租寶的虛假宣傳這麼大的問題,祿安卻一直保持沉默,實際上是完全不合乎規定的,但公孫良卻因為自己深厚的個人根基,以及雄厚的靠山做到了這一點……」

他頓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也所以,D租寶的倒台給他在北京的老領導帶來了不少麻煩——但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這種麻煩也並不會太大,畢竟,這種損失更多的是在商譽上,只要祿安及時澄清,臉皮再厚實一些,對外界的議論紛紛來個不聞不問,或者走個過場,暫時把公孫良卸任調查,等到風頭過去以後再重新起用,這種事,遲早會過去的——這也是官場上的老一套了,祿安畢竟是國企,這種寶貴的精神財富,肯定是能繼承下來的。」

別看宋隊平時就是個彌勒佛,在黑客案上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過,但這一番話倒是說出風采,連景雲沖劉瑕打個眼色,聲音輕得不得了,「宋隊家有人也投了這個D租寶……」

「就你嘴長!」宋隊瞪了連景雲一眼,也抱怨起來了,「劉老師,您說這都叫什麼事啊,我一個主辦經濟犯罪的大隊長,家裡居然有人栽到這麼簡單的騙局裡去了。年化20%以上的平台居然也敢相信……我平時說的話都被狗吃了嗎?啊?還有小連你們這個祿安,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沒有糖封嘴,就靠公孫良的面子,他們會不出來澄清?私底下不知道輸送了多少好處吧!現在東窗事發,開始假撇清了,手腳倒是挺乾淨的,公孫良死得這麼及時,背後不會就是你們祿安的人在做手腳吧?我這是不是引狼入室,找了個眼線在身邊呢?」

他這語氣半真半假,連景雲聽了只是笑,「宋叔,您這就說過了,公孫副總這事,我們祿安也是受害者啊。他這一死,追贓線索又少了一條,作為最大的受害者,這事兒,祿安肯定比您著急。」

「偷雞不著蝕把米,能不著急嗎?」宋隊哼了一聲,「全國最大的保險公司,在利字跟前怎麼也和那些無知小老百姓差不多?這麼明顯的騙局也一頭栽進去,為了利潤,腦子都不要了?明知到最後肯定是雞飛蛋打,怎麼就把真金白銀給投進去了呢?劉老師,這到底什麼心理,您能不能給分析分析?」

「這實在沒什麼可分析的,」劉瑕笑了,「宋隊您就是做經偵的,這些年來應該也有所感悟了吧,在金錢面前,永遠不要低估人類的貪婪和愚蠢——實際上,任何時候都別高估群眾的智商。群眾是最容易被氛圍裹挾和催眠的聚合體,一旦落入烏合之眾中,個人的理智真沒您想得那麼強大,所以說宣傳口重要呢,只要掌握宣傳技巧,沒什麼是不能灌輸的,傳銷是怎麼洗腦的?不就是把一個正常人關到一群瘋子裡,再進行一輪宣傳嗎?D租寶就是傳銷套了一層皮而已,這種套路一直都是屢試不爽的,倒了一個D租寶,之後還會有F租寶、Q租寶,只要人群還是這麼的蒙昧,總會有人出來收割。」

宋隊歎口氣,「我想得沒你那麼複雜,但結論差不多,只要抱定了一個『貪』字,這些人的錢,遲早都要被騙走,區別就在於被誰騙而已。拿錢生錢也是一門技術活,不是人人都這麼幹的……可惜,被騙的人一般從不會想這麼多。——這種事想多了,工作幹勁都要沒了,反正都是要被騙,被誰騙有區別嗎?我們還費勁查什麼詐騙案啊——」

連景雲欲言又止,臉上閃過一絲不贊同的神色,最終還是打起了圓場,「跑題了跑題了,還是說回公孫良和D租寶的案件吧——說這個案件,祿安也是受害者,並不僅僅是說無形的商譽,實際上,祿安在這件事上也是承受了真金白銀的損失——D租寶連合作夥伴都坑,對一般的小額投資者,他們用的是比較簡單的龐氏騙局,也就是高息誘惑,用後來者的錢來償付先來者的利息,而對於那些上了一百萬的大額投資者,D租寶推出了一款號稱由祿安保險承保的年年金產品,對外聲稱是本金由祿安保險擔保,甚至可以出具保單,年利率達到20%以上,投入一百萬的次月即可返還當年的利息,這款年年金吸引了不少高端客戶,很多人都是投入一百萬,次月即拿到了20萬的利息,隨後又是成百上千萬的投,最後陷在裡面的金額大概有十幾億之多,是D租寶贓款裡較大的金額。」

「但是,實際上真相是怎樣呢?真相是,他們是為這些客戶購買了為期20年,每年繳納一百萬的分紅型理財保險,如此巨額的保單,按照保險公司的規定,可以返還每年繳納金額的150%作為佣金。所以在D租寶投入一百萬的次月,他們就能拿到150萬的佣金,從中抽取20萬回饋客戶之後,客戶又會投入更多的金錢,這個騙局一直到次年要繳納保費才會被揭穿——如果客戶要保住這一百萬的本金的話,只能在接下來的19年裡每年投入一百萬,否則本金將血本無歸。而此時,每單淨賺130萬的D租寶則早已跑路,連著巨額贓款一起,不知去向。」

「客戶面臨血本無歸的風險,而祿安則有很大可能每單淨損失50萬元,所以說,這個案子裡,祿安和客戶都是輸家,唯一的贏家只有D租寶背後的騙子。」連景雲說,「這也算是一種明目張膽的騙保——客戶這邊,這些投資者的愚蠢和魯莽確實讓人印象深刻,這麼大額的投資,很多時候連合同都沒有,只有一個APP裡的所謂用戶協議,包括利率也不見明文,只有宣傳語和口頭約定,即使這樣也敢把百萬巨款投進來,據我瞭解到,北京那邊收集到的信息,最多的一個客戶甚至放了三千萬——」

「一定是山西煤老闆。」宋隊插了一句。「——你說你說。」

「總之,這些取證定損的事都是之後再說了,從祿安的角度來看,客戶的愚蠢是常態,但祿安的愚蠢非常不應該。這麼多巨額保單都發生在一年以內,即使銷售部對這種節節堆高的業績欣喜若狂,風控部也該看到這裡面蘊含的風險。但在過去的一年裡,祿安非但沒有把這種保單看作是一種風險,還把它看作是祿安默許D租寶利用其進行宣傳的利益回報,這主要是因為公孫良給這種模式定下了調子,把它作為自己的業績大肆宣傳。」

連景雲攤了攤手,「官僚也好,不官僚也好,反正,在D租寶最紅火的日子裡,公司內部沒有多少反對的聲音,但現在,D租寶倒台,公孫良也就陷入了麻煩裡,祿安這邊的內控部,從分紅保單第一筆延付開始就盯上了公孫良,我們的懷疑是,公孫良並不是被蒙騙的,而是主動配合,甚至可說是D租寶騙局的參與者或計劃者,這不是職務疏忽……他從一開始就知道D租寶的真相,這是一起裡應外合、精心策劃,綜合了騙保、龐氏騙局,金額達到數千億之多的超大型詐騙案。」

「像是這樣的案件,牽涉之廣,涉及人員層次之高,都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D租寶的模式這麼簡陋,難道從來沒有人能看出端倪嗎?它是怎麼堂而皇之一路登上官媒的呢?這其中必然有人穿針引線,提供庇護、背書。據我們所知,和D租寶發生關係的頭面人物絕不止公孫良一個,祿安保險、濱海集團和其餘幾家龐然大物,在業務上都或多或少、有意無意地和D租寶有過關係。」連景雲看了沈欽一眼,「隨著D租寶的倒台,這些公司也都成為了份量不輕的受害者……但,主持此事的關鍵人物——這些公孫良們呢?這可就不好說了……」

「從兩個月前起,內控這邊就和S市經偵大隊秘密取得了聯繫,公孫良被我們視為本案的一大突破口,經偵大隊對他進行了秘密佈控,想要從他身上提取出這起大案的脈絡。但公孫良忽然的死亡,讓一切成為泡影——昨天晚上,公孫良前去某間私人會所和朋友們小聚,餐後帶了個朋友回家敘舊,凌晨兩點,這位朋友報了警,說公孫良在敘舊活動中猝死了。」宋隊接口說道,「法醫檢驗報告剛出來,初步判斷是服用頭孢類藥物後大量飲酒,又進行劇烈運動,導致全身不適,心臟病突發死亡——死得非常恰到好處,原本我們是預計兩天後對他突擊提審的。」

他的表情陰沉下來,掃視了客廳中四處檢查的警察們一眼,壓低聲音坦然地說道,「我們的辦案隊伍,被腐蝕了,有人給D租寶幕後的主使者通風報信——這是我的第一個想法,沒有證據,但我相信我的直覺。」

「第二個想法是,既然公孫良死得這麼及時,那他一定有問題,」宋隊彌勒佛般的臉上,沒了和氣的笑,他不再抱怨『挽回損失又有什麼用』,只有一個警察在遇到案情時的唯一反應:偵破,用一切手段偵破。「他肯定是個參與很深的知情者,也有了和警方合作破案的念頭,被視為是危險分子,才會被如此迅捷的滅口……這麼說來,他就很有可能在什麼地方留下線索。」

「劉老師,就目前掌握到的直接證據來看,公孫良的死只能當意外來辦,他的嫌疑也沒證據落實。」宋隊表情肅然,「D租寶幕後的主使者,帶著數千億贓款不知去向,一天追索不到贓款,投資者的損失就一天得不到賠償——」

「我知道了。」劉瑕說她觀察著宋隊的表情,心不在焉地想:難怪他和張局交好,他們兩個雖然也有種種油滑,但一遇事就能看出來,兩個人都是真正的警察……

沈欽呆蠢的臉在宋隊背後晃來晃去,惹得她有些想笑,這個念頭,再沒像是前一次那樣,激起往事的漣漪。劉瑕沒有多考慮什麼,她也不去想,如果是以前,她會不會答應偵破——這是個很麻煩的案子,實際上,這個案子和連景雲的關係並不大,他並不是內控部的成員——

「我要先見一下公孫良的那個『朋友』。」她說,「再告訴你,他是不是被謀殺的。」

《只因暮色難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