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Lucy小姐居然會認識他。」
在短暫的沉默後,劉瑕笑了,「沈先生在國內一直很低調,認識他的人,並不多的。」
「多少是巧合了,」她沒有馬上澄清什麼,Lucy反而鬆口氣,她又吐一口煙圈,語氣淡淡,「我在國內投行界,也算是有點資歷,早年剛出道的時候,曾有幸跟在吳姐身邊做事,見過沈先生幾次。那時候他還小,現在越大,越像父系那邊的親戚了。」
吳姐……原來,沈欽的母親姓吳。劉瑕斂目望著樹葉投下的光圈:沈欽從來沒提過母系親戚,更從未有隻言片語牽扯過他母親。
「Lucy女士現在和吳女士還有聯繫嗎?」她問,「沈先生很少說起母親那邊的事,我還沒見過吳女士呢。」
Lucy瞭然地望著她,似是已完全瞭解到劉瑕的意圖,她當然也沒吝惜指點,「不提也好,我勸劉小姐也不要主動詢問,沈先生現在和父系這邊走得近,那是好事。沈家當年,和吳家鬧得不太愉快,吳姐這些年都盡量在歐洲發展,很少回國,可能也不無這方面的原因。」
是歐洲,不是美國?當年離婚以後,沈欽是跟著母親那邊的,但Lucy卻說吳女士一直在歐洲發展……如果他們一直同行業的話,Lucy的消息源肯定是相當準確的,這樣看,她當年把沈欽放到美國以後,基本也就沒怎麼再管過他了……
「我明白了,謝謝你的信息。」她沖Lucy綻出保留的淺笑,不太熱情,矜持中透著教養:從Lucy的表現來看,她一定是《格調》的忠實讀者,篤信社會階層論。對Lucy表露太多的善意,反而會讓她看不起你。「所以……你說,你知道公孫先生的筆記本在哪……」
「奔馳小姐。」Lucy笑了,她提醒,「別忘了我的前一句話——濱海要確保我的安全。」
「濱海是個大集團,旗下僱員千千萬萬,」劉瑕圓滑地說,「沈先生終究沒有在集團內直接擔任職務,不好代表集團說話。再說,我和沈先生的關係就是再密切,手上終究也沒有戒指。」
Lucy的眼神落到劉瑕手指上,旋即又回到她鼻尖,審視著她的表情:像她這樣的女強人,天生自帶測謊儀,劉瑕也親眼見證了沈欽從花瓶裡,抽出她的城府。Lucy能看出她在說謊嗎?即使看不出,她有沒有女人專屬的非凡直覺?
劉瑕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冒這個險,到目前為止,她說的都是很有技巧的實話。
「我能對你保證的,就是這麼幾個事實:第一,沈先生很受老爺子的看重,目前是第三代孫輩裡唯一能和老爺子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孫輩。」她屈起手指,「第二,沈先生本人能力卓絕,第三,只要Lucy小姐你誠意合作,我和沈先生一定會為你的安全盡一份心力……Lucy小姐,有句說句,我這能給的承諾,就這麼多了,再多您恐怕也未必採信。說與不說,您可以自己衡量。」
Lucy的雙眼,在劉瑕臉上來回游移,似在尋覓什麼信息,劉瑕坦然地由她打量,過一會,Lucy單薄的肩膀放鬆下來。
「很好,」她嘴唇微翹,終於露出第一個真誠的笑,「劉小姐,你的話,倒讓我多幾分信心,要是你大包大攬,我反倒要重新考量……沈江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敵手,要是欽欽的團隊只有這個水準,我對他的未來,不會太樂觀。」
劉瑕揚起眉,Lucy一笑。
「你們參與專案組,恐怕不是為濱海擦屁股的吧,」她又吐出一口煙,「沈家的大房、二房,這些年來明爭暗鬥,S市的上流社會,或多或少都有所耳聞,D租寶的局,是沈江一手做出來的。你們出現在這裡,為的是什麼,不是很清楚嗎?股東大會近在咫尺,這個機會,我要是欽欽也不會錯過的。」
知道她必定有所誤會,但真沒想到Lucy是這麼誤會了他們,劉瑕心念電轉,對她做出重新評估:一個常年在國外出差的投行高管,會對S市的企業秘辛如此瞭如指掌?她的消息,有點太靈通了吧。
是公孫良告訴她的?這麼說,沈江和公孫良的關係恐怕比她想得要更好,牽扯到濱海爭產□□的事都和他說……公孫良之死,背後會不會還藏了什麼內.幕?
「還是說回公孫先生吧。」劉瑕笑笑,並未接續剛才的問題,反讓Lucy更露欣賞之色,「我有一個問題不解——Lucy女士,在審訊室裡,從頭到尾你都沒有說謊,只除了一句話——你說『我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並不親近』……這句話,是假的。」
Lucy的眼神清涼似水,她頷首,「不得不為,否則,在警察眼裡,我之前所有的話,都是在說謊。」
「這確實並不合乎情理,」劉瑕謹慎地挑選著詞句,世上大多數人,對她來說都像是一本打開的書,Lucy呢——也是,但這本書可以多翻幾頁。「如果你們夫妻感情甚篤,你又為什麼要監視自己的丈夫,公孫先生又為什麼會長期出軌呢?」
Lucy沉默下來,雙眼望定指尖的火光,煙灰慢慢燒長,幾乎要散落的前一刻,她動動手指,將它抖落在隨手拿出的便攜煙灰盒裡——Lucy這樣的女人,再悵惘,這樣的細節也不會漏過。
「劉小姐,你是心理咨詢師,想必對人性瞭解很深了?」
「只能說有淺薄研究。」劉瑕客氣地回答。
Lucy笑笑,她猛吸一口煙,仰起頭吐出一個渾圓的圈,「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你覺得,一個人,能戰勝自己的本性嗎?」
劉瑕若有所悟,她想了想,「能戰,但要戰勝很難。」
「嗯?」Lucy挑起眉,很感興趣的樣子。
「做違心的事,快樂嗎?」劉瑕反問她,Lucy搖搖頭,她也笑笑,「當然是不快樂的。一個壞習慣,想改,譬如煙癮,經過多日的勉強,脫癮了,改掉了,這是人的主觀能動性,你的心從習慣裡掙脫出來,現在不抽煙也不違心了,這就是人類對命運的掌控力。但有很多壞習慣,像毒.癮,有癮的那天起,你的心就永遠改變了,對它的渴望,永遠不會消退,你可以一輩子不復吸,但永遠不能快樂起來,每一天都在和自己的心做鬥爭,這種肉體和本能的慾望,就是本性……一輩子不復吸,但一輩子都不快樂,這算是贏嗎?」
Lucy一邊聽一邊吸煙,閉著嘴悶笑,笑得肩膀顫抖,笑完了,她又吐出一口白色的煙,籠罩自己的表情,「說得很好,比喻得非常好,劉小姐,你說得對,不管一個人多優秀,多有能力,在和本性的鬥爭裡,他一般幾乎是很難贏的——公孫良的本性,就是貪。」
「他貪,所以從不滿足自己擁有的,剛入行的時候,他是個保險業務員,和同儕比,什麼都沒有,沒文化,沒人脈……他貪,什麼都學,什麼都干,來者不拒,五年後,他拿到自考本科文憑,保險賣到各大企業,年薪已過百萬,在他們家那個山村,那時候他已經是傳奇人物,90年代,一年賺了一百萬,娶了個留過洋的兒媳婦。他還有什麼不滿足?」
「他就是不滿足,貪,貪權勢,貪知識,只要能做的,什麼都想去嘗試,栽過大跟頭,但也能爬起來,一步步坎坎坷坷,爬到這個位置上,接觸到更多人,更大的權勢,看到更多的可能性……他忍不了的,那麼多錢,那麼懵懂無知的民眾,給誰騙不是騙,為什麼不參一腳?貪起來就看不清自己的本事了,人家和他平輩論交,都是大集團的重要人物不假,可整個濱海,都是他們家的,祿安呢?祿安是國家的啊。濱海能從私營發展到今天這步,在上頭沒人,可能嗎?」
Lucy吹出一口煙,語氣都是淡淡的,「貪啊……看到美色總想要佔有,他心裡沒那些女人,只是錢色交易,但就是貪,看到好東西,貪著想嘗一口,沒放真心,也想佔著不放,為什麼不呢,他有得是錢,他想要什麼就要什麼,道德責任?他是不以為然的……又不至於影響家庭,只要把老婆瞞過,有何不可呢?」
「沒交流過嗎?」
「怎麼沒有?吵過、鬧過,離婚協議書寫過幾版,每一次都發自內心想改,但改不了,貪就是他的本性……貪讓他走到今天這一步,怎麼去戒?本性難移,他真的改不了。」
「我帶他去看過心理咨詢師,咨詢師說,改不了,沒法強行糾正,就像是電擊也治不了網癮一樣,人生就是如此殘缺,沒有誰是絕對健康,沒有誰能治癒另一個人,這世上本來就沒有所謂的正常……公孫良是這樣,其實我又怎麼不是這樣?」
「明知道他改不了,明知道最好的選擇是離婚,但離不開,放不下,說是不管,還要放攝像頭,給自己設一條虛擬的警戒線,心裡想,跨過了就鐵了心離婚,其實我心裡知道,多數還是離不了。」Lucy托著腮,似笑非笑,煙快燒到手指,她也沒注意,「我去看咨詢師,問她為什麼我這麼沒用,意志力那麼強,三萬米都跑得下來,為什麼就離不開一個配不上我的人?咨詢師說,這就是我的本性,感情至上、依戀太深,別看我事業做得大,但其實內心深處,我還是個小女人。」
「對我來說,寧可兩個人在一起痛苦,不斷地勉強與強求,也勝過一個人的孤獨……你說,一個人,怎麼能和自己的本性鬥爭?」
這麼聰明、這麼通透、這麼優秀、這麼自制,依然逃不脫本性……
她想起多年前的回憶,想到母親晃動的雙腳,想到那一刻自己的情緒,她實在想到太多太多,想到鍾姨笑意中的勉強,眼角藏不住的憂慮……她想到自己對鍾姨說的話,「您放心,我明白您的顧慮」——
那時候她才多大?13?14?還是乳臭未乾的年紀,但她的世界,從沒有青澀,她清楚地知道,鍾姨不會贊成她和連景雲的愛情,她也清楚地知道那是罪有道理不過的考量,像她這樣的人,天生就和別人不一樣,這是她的本性,不想改變,就像是呼吸,根本也無法改變。別人不喜歡她本來的樣子,她可以去改變,她可以呈現讓所有人滿意的表演,但內心裡,她只需平靜地接受這一點,和自己和解,接受本性的代價,接受這世上並不會有誰適合與她在一起的推理……
劉瑕望著Lucy的眼神,終於多了一絲真實的情緒,她輕聲地、真誠地說,就像是對當年的自己,「不需要鬥爭,只需要接受……你只需要接受它就可以了。」
「是啊……最終,我接受了。」
Lucy似是也有所感覺,她詫異地打量劉瑕一眼,又斂眸一笑,「我接受了這所有一切的後果,林小玉、張美琪,所有一個又一個沒有名字的女人,接受了公孫良可能會把自己玩死的未來……我想過那麼多次我們的結局,現在它終於發生了,我沒有一點意外,反而有點大徹大悟後的坦然。」
煙頭從指間掉落,她仰起頭,笑容漸漸擴大,帶著些許自嘲。「這一切,終於發生了,終於有了個結果,他終於玩死了自己——只是沒想到,不是D租寶,不是他作的那些死,最終,是兩片小小的感冒藥,搶先一步,在沈江來得及動手以前,害死了他。」
劉瑕心裡一動。「你覺得,沈江會對他動手?」
「如果你是沈江,你為什麼不對他動手?」Lucy反問,「局已做完,該清盤了,公孫良身上,牽扯那麼多線索,警察肯定會找上門——你覺得,他會寧死不屈嗎?」
「他那麼貪,自然也貪生,貪圖自由……」劉瑕說,她完全明白了。「所以,即使他不動搖,也一定要死。」
「D租寶倒台得很突然,連他也猝不及防,新聞一出來,我就知道他成了棄子,勸他和我走,但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Lucy低聲說,「他早被布控監視,護照上繳,正常途徑,沒法出國了……他把電腦給了我,作為被捕後周旋內外的一線生機,否則,他被捕的第二天,恐怕就要『被自殺』……這台電腦,我藏在國外。」
她的雙眼,清冷如水,靠向椅背,重新點燃一根香煙,「只要能保證我的安全,它就是你們的了。」
劉瑕思忖了一下,她沒有貿然答應下來,而是很認真地問,「沈江的手段,到底有多狠辣,這一點我們實在並不清楚,Lucy女士可以介紹一下嗎?」
Lucy微怔,但隨後,似是感受到她的誠意,眼神漸暖。
「你想也想不到的狠辣,」她說,「企業要做大,總有些見不得人的地方,沈家幹這個髒活的人,大部分都是老三沈漢,搞拆遷的嘛,手上哪能沒有人命——但沈漢最怕的就是沈江……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聽吳姐和我提過幾嘴,在沈家上下,她最忌憚的,也是沈江『這個瘋子』。公孫良有一次和我說起沈江,也流露出我沒見過的畏色……」
她忽然笑了起來,又點燃一根煙,放肆地深吸一口。
「你看,在危急時刻,這男人想到的,永遠只是叮囑我,」她自嘲地說,「『這份重要的證據交給你,一定要把我營救出來……』,他沒想過,在這樣危急的時刻,我手裡拿著沈江想要的東西,又該怎麼在這個連他也害怕的男人面前保護自己。」
「這樣一個男人,我卻還因為他的死,情願把電腦給你們,也不願意給沈江,直接買到自己的平安……」
Lucy在繚繞的白煙裡,幽幽地問,「劉小姐,你覺得,我是不是很蠢?」
劉瑕搖搖頭,對這個什麼都看透,卻依然掙不脫的女人,很罕見的,她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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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
劉瑕走進辦公室時,大部分人都去吃飯了,只有連景雲靠在窗邊看報告,他抬起眼問候一聲,劉瑕點點頭。「你還不去吃飯?」
「不急。」連景雲寒暄完了,也沒繼續去看資料,盯著劉瑕不放,劉瑕凝眉疑問過去,「怎麼?」
連景雲沖窗外努努嘴,「公孫太太剛和你聊了好久。」
「嗯,她認出沈欽了,沈欽的媽媽以前是她老闆,所以過來打個招呼。」劉瑕沒停頓,流利地說,「順便探問點沈欽的事……你知道,還不是沈家爭產的那些事?」
連景雲沒有盡信,「就聊了這些?有那麼一會,公孫太太看起來情緒很激動的樣子。」
「她還說了不少公孫良的事,你知道,未亡人的情緒總是有點激動的。」劉瑕就著他的手看報告,「這是進一步的屍檢報告嗎?死因分析有沒有變化?」
「沒,還是一個結果,」連景雲現在對側寫公孫良更感興趣,「林小玉已經完全失去嫌疑了,再做一次審訊我們就打算讓她走——這時候,每一次和受害人家屬的接觸都非常寶貴,不過從公孫太太剛才的表現來看……你覺得她的敘述,準確嗎。會不會帶了太多情緒,反而沒什麼參考價值。」
劉瑕想想Lucy的表情,搖搖頭,「她的判斷是相當準確的……」
眼神落在一行數據上,她微微怔了下,腦海裡靈感的鉤子,似乎吊起了什麼,「……但是這些話對我沒什麼用,基本都是情理之中的東西……你等等。」
她把藥檢報告從連景雲手裡扯過來,來來回回仔細翻看了幾遍,手指點著額頭苦思冥想了一會,終於在思維中,把所有凌亂的點連成了線。
「也許……你剛才說得不對……」她低聲輕喃,「林小玉並不是沒有嫌疑……」
連景雲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來,他一句話也沒說,不敢破壞這玄妙的頓悟氛圍,高舉起雙手讓開過道,由得劉瑕疾步走到電腦前敲敲打打——
警局的電腦太慢,劉瑕打開幾個頁面就不耐煩起來,乾脆直接拿出電話,撥了個號碼,一邊敲鼠標一邊等著——剛才她給沈欽發消息他就沒回,現在打電話居然也不接……□□的工作量,有那麼大嗎?
連打幾個電話都沒人接,劉瑕又開始發消息轟炸,連景雲站她背後看了幾眼,問,「你是在找沈欽嗎?」
他舉起手,對她被打擾後有些嗔怪的一瞪,無辜地聳聳肩,指指窗外,「兩分鐘前,我看到他剛從車裡下來——」
『叮——』的一聲,連景雲話音未落,電梯門就打開了,沈欽從裡面快步衝出來,頭髮凌亂,帽衫下是扣錯了的襯衫,還有點微喘,一副亂七八糟的樣子。「我,我來了,劉小姐。」
劉瑕和連景雲對視一眼,抬起眉毛,她很不解,「你來……幹嘛?」
「給,給你送東西啊。」沈欽一邊喘,一邊從帽衫裡掏出一個小盒子——
所有破案前的靈光一閃,全都消散殆盡,劉瑕興起濃濃的不祥預感,她防禦性地站起身,「那是什麼?」
「就是你想要的東西啊!」沈欽熱切地說,獻寶地對她打開小盒子,一道寶光頓時噴發出來,受陽光直射,七彩燦爛,刺得劉瑕幾乎瞎了狗眼,「時間太趕,店面現貨裡克拉最大的就是這只了,尺寸可能有點不合,沒關係的,後期可以重新調整,你不喜歡款式就再鑲嵌——」
「靠!」
劉瑕還沒來得及說話呢,連景雲受不了了,他的語調透著那麼十二萬分的崩潰,「蝦米,我——我還認識你嗎?昨天才激吻上了新聞,今天就求婚了,你們倆這是在鬧哪出啊!你們這進展的速度,是不是也太——太——快得太太太太特麼離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