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和所有吻都不一樣。
她有一些比較對象,但那些吻就只是——就只是肢體的摩擦而已,常規的性.刺激,喚醒身體,為即將到來的□□活動做準備,會興奮,會因此覺得對方比平時要順眼,但……也就僅此而已了,那個超然的她依然存在,冷冷地審視著眼前的一切,分析著這個興奮的男人心裡的情緒、念頭,本能地計算著他的過去與將來。對方也許已經忘我,但劉瑕永遠都在。
可這個吻,和所有的吻都不一樣,就如同在車流中被困的、被反擊的那個吻一樣——就只是——這麼的不一樣。
有人在吹口哨。
劉瑕恍恍惚惚地想,她的意識從最深層慢慢回籠,像是因極致的刺激而收縮的觸角,緩緩張開,外界的信息一點一點地回來,她的腳趾從蜷縮中恢復,煙花般的化學反應留下慵懶餘韻,讓她的反應比平時更慢,過了一會她才意識到,有人在距離她很近的地方掙扎——
她後撤了一點,鬆開沈欽的手,止住他不自然的扭動,身邊好幾個病人家屬發出善意的笑聲,還有人對自己的朋友大聲感慨,「是真愛啊……連殘疾都阻止不了,這就是真愛啊。」
「還好啦,沒殘疾到那部位不是?」
指指點點中,劉瑕隱約還看到有人拿著手機,疑似正在拍攝,她趕忙為沈欽拉起兜帽——後者臉上的紅潮足以染紅千百個小學生脖子上的紅領巾了,在輪椅上蠕動的樣子也十分的痛苦,這多少解釋了他主動叫停的原因:反應太大,隱私部位估計是傳來了隱隱的疼痛了……
「先生,你是在拍照嗎?能不能刪掉啊。」她過去干涉了下,拍照的人倒也配合,一邊刪除一邊笑嘻嘻地說,「不好意思啊,看你們接吻的畫面實在太唯美了,忍不住——小姐,你好難得啊,男朋友殘疾了你還這麼不離不棄——真美麗。」
「我沒有殘疾。」
「他不是我男朋友。」
兩道澄清聲同時響起,幾個圍觀者臉上都亮起了八卦的光芒,劉瑕和沈欽對視一眼,沈欽雙手捧心,滿臉的『我被始亂終棄』,「親都親了,還說人家不是你的男朋友……」
周圍響起同情的唏噓,劉瑕有點咬牙切齒:很好,看來剛才親一下是充能了是吧,現在長本事了,在一群陌生人跟前也敢賣萌了……
她沒搭理沈欽,確定周圍人的照片都已經刪光後,推著沈欽離開了圍觀的人群,在小徑上緩緩前行——等到周圍已經完全安靜下來,她才說道,「在正式確立關係之前,你不是應該善意地警告所有風險嗎?我可是把該警告的都給你警告過了——你呢?」
沈欽看起來有點魂不守舍,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體內被撩起的洪荒之力,這是個很好的狀態,被分心了,也就更好面對不堪的回憶,劉瑕垂下頭看看他的表情,自顧自地往下分析,「在深網的那則留言,暗示了你有個相當難搞的敵人——這個敵人,有能力為威爾森弄到X公司的員工檔案,截留公司內部往來的郵件,為他的身份披上一層最好的偽裝。他有財力支付威爾森來往中國的費用,並且我想他應該還懂中文——他可以切入本地的交通監控網絡,為威爾森提供完善的事前調查和踩點服務,規劃出最大限度迴避監控的路線。綜合這些信息,我想,他應該是個相當厲害的黑客,能縱橫全球的那種,而且還很博學,也許有華裔背景,也許在中國有過留學經歷……更重要的是,我想他應該和你曾是意氣相投的同志。」
「在葉楚浩辰的案子裡,你說過,葉楚浩辰是你的崇拜者和Copycat,考慮到你說你曾在深網為所欲為,我的猜測是,這個黑客所說的『背叛者』,並不是說你背叛了這個警察憎惡者組織,你背叛的是深網的基本準則:讓深網發生的一切留在深網。你並不是那種以捕獵警察為樂的變態,而曾是深網縱橫裨闔的頂級黑客,像葉楚浩辰所崇拜的超級英雄一樣,和那些無良的大公司作對,拯救著那些被文明遺忘之人的生活。但後來,從你透露的信息來看,你離開了深網,和FBI合作,並且逮捕了好幾個深網知名的黑客。你不是警察憎惡這個論壇的背叛者……你是深網公敵,而儘管你一直以來都精心地掩藏著自己的下落,但還是被這名黑客捕捉到了蛛絲馬跡,他強烈懷疑你就住在S市,所以派出威爾森把你從安全區裡引出來,通過監控錄像,切實地確認你的住處。」
劉瑕停下輪椅,在一張新的長凳上坐了下來,「現在,威爾森落網了,但你也因此暴/露在公共攝像頭中,以兩條人命為代價,他已經確認了你就是TwilightKing,並且可以方便地查到你的住址和身世。我想,這名黑客應該在策劃後續的報復行動,而身為你的女朋友,要面對的危險……難道不是超乎一般人可以承受的範圍?」
粗聽起來,這很合理,不過劉瑕其實是跳掉了最大的Bug:如果僅僅是這麼一回事的話,沈欽早在看到深網那個帖子的時候——甚至更早,在大家懷疑他有『追求者』的時候,就會說明來龍去脈了。他越沉默,也就說明這件事的隱衷越是私人。
有時候,頭頭是道地闡述錯誤事實,也是審訊中相當好用的手段,劉瑕打量著沈欽俊秀的容顏,垂下眼,不動聲色地繼續往下編造,「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不過……即使我不在意,程序也得履行吧,不盡善意告知職責,怎麼簽訂合約啊?」
「……」沈欽從長長的睫毛底下瞥了她一眼,他吹了口氣,有點無奈的樣子,「即使在搞笑調節,也不能改變『這是一件沉重的事』的事實啊……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
他翻過手,拉高了袖子,不再避諱地把傷疤亮到劉瑕跟前,劉瑕垂眸看過去,手指不自覺被吸引,撫上沈欽的手腕,這一處傷疤的皮膚微微凸起,要比健康的部分更厚實柔軟,讓她禁不住再三摩挲。
「——嘶!」沈欽忽然抽回手,一臉的欲言又止,他又蠕動起來,哭喪著臉,「劉小姐,別逗我……」
「對不起對不起。」劉瑕趕快收回手,有點尷尬地扶著膝蓋筆直坐好,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沈欽一言難盡了半天,鬆了口氣,肩膀鬆弛下來,和劉瑕對視一眼,兩個人忽然都笑了起來。
「確實,我從沒有殺過警察,也沒有以任何形式參加過針對警察的仇恨犯罪。」沈欽就這樣,在陽光下輕鬆地說起來——也許他的語調用輕鬆來形容,還有些過分誇張,但無論如何,從前的艱難,卻也的確在這陽光下冰消雪融,滯澀不再。「但並不能說我和這個組織完全沒有關聯,我曾經掃蕩過他們的上一個論壇……這就是我和他們的全部交集。至於我離開深網,轉投FBI的事,在深網根本從未引起過波瀾。最頂尖的黑客,就是籍籍無名的黑客,TwilightKing只是我的一個馬甲,之後在為FBI做事的時候,我用的是全新的身份,沒人知道我曾在深網有過一定的名氣。」
「但這個發帖人明確指出你之後到了FBI那邊,且把你掃蕩論壇,逮捕罪犯的行為形容為背叛。」劉瑕說,她還沒來得及為沈欽的改變欣喜,就已為推理出的信息緊鎖起眉頭,「這也就說明……」
「是的,這也就說明……他對我的瞭解非常的深,甚至可以說,他有很大可能,就是我在現實中為FBI工作時認識的人。」沈欽點了點頭,他的態度,出人意料的平靜。「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在FBI的具體工作內容?」
「?」
「嚴格地說,我並不屬於FBI的僱員,我加入的是我的導師領導的外援小組,這個小組和FBI合作開發人臉模糊識別與智能搜索,你看過《疑犯追蹤》嗎?基本上,我們在開發的就是那台『Machine』。」沈欽的語調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平和,顯然,這番話已經在他心裡千錘百煉,也許在過往有無數個已逝去的契機,他都只差一步便會脫口而出,「斯諾登爆出的稜鏡計劃,就有我導師的身影。這個小組,是我的老師一手組建起來的,其中的人員都是怪咖,有他的學生,也有他在業內認識的夥伴——但不是說學生就會比夥伴更單純,安迪的學生幾乎都是怪人,我就是他的得意門生,所以,你可以想見小組成員的性格都有多奇葩。」
他垂下頭,短促地微笑了一下,之前那精心準備的平和稍微失色,深沉的感情蔓延上來,「但我們磨合得相當地好,因為……有他的存在。安迪這個人,用最簡單的話來形容,那就是……我是被他拉進MIT的。你可以想像到他有多厲害吧?」
劉瑕想了一下沈欽在十幾歲時會有的狀態:校園霸凌、被拋棄的童年、自閉、自殘傾向,在深網大殺特殺……她點點頭,由衷地說,「他一定非常厲害。」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沈欽說,他短暫地停了一下,雙眼有些失焦,胸口起伏的程度漸漸加大——但最終,在恐慌抓住他之前,他控制住了自己,「抱歉,我以為我能穩住的,但是……」
但是,情感的潮湧依然無法控制。劉瑕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握住他的。沈欽緊緊地反握住,他的手指有輕微的顫抖,但依然堅持在陽光下露出逞強的微笑。
「我沒事的。」他低聲說,「我沒事的,我可以辦到……」
他看起來有些神經質的緊張與抽搐,但劉瑕卻只是無法抑制地為他驕傲——僅僅是三個月以前,他還是那個被外出的可能嚇到精神崩潰的黑夜生物,但現在,沈欽已經能和她一起坐在陽光底下,直面自己最大的心結。
是安迪讓他擁有這樣不屈的生命力的嗎?是安迪讓他全黑的世界第一次出現光亮的嗎?安迪就是他所說過的那個『拯救者』,那個取代了父母角色的人嗎?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沈欽突兀地說,將她從思緒中驚醒,他攥著她的手慢慢地收緊,緊到幾乎疼痛的地步。「他從世界上最陰暗的角落集合了我們——你知道美國的校園環境,大部分極客都有個不快樂的童年,是他把我們聚在一起,變成了更好的人。」
「那麼……」劉瑕低聲說,不好的預感逐漸浮現:當然,這並不難猜,考量到他崩潰的表現,只是,投入感情以後,這一切變得更為殘忍,痛楚也更真實,當然,安迪應該是……「你認為威爾森的僱主,就是你曾經的同事或同窗?」
「但現在,小組已經解散了。」沈欽自顧自地往下說,彷彿沒聽到劉瑕的疑問。「因為……安迪自殺了。」
他頓了一下,唇角忽然勾起來,形成一個呆板的、扭曲的、強迫的笑容,「是我害的。」
即使已預料到安迪現在的狀態不會太好,劉瑕也依然被這句話震得猝不及防,這是她的推理罕見沒有預先探及的可能。大腦因此瘋狂運轉,沈欽在當時的反應,這件事對他帶來的影響……在瘋狂的計算中,連他的話都有些模糊。
「……所以,敵人不是來自深網,劉小姐,對不起,其實我早該告訴你,」他還維持著那僵硬的笑,彷彿這樣就能遮掩掉面具後無聲、無聲的痛哭,掩去他失去了一切的空虛,他好不容易結交的夥伴,他用盡全世界幸運才遇見的導師,他所擁有的,卻又把他拋棄的所有的一切——「我的敵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群黑客……他們,就來自我的身邊。」
到底是什麼事讓他『害了安迪』?不過,所以他崩潰自殺,整個病情倒退的現象也就可以理解了……這也解釋了他在事發後回國……不,等等。
許許多多的徵兆忽然聯繫在了一起,沈欽和她初次接觸時的詭異表現,他對她安全的超常在意,他許久以前就買下了她樓上的公寓——
劉瑕眨眨眼,忽然間,最後一塊拼圖找到了,迷霧在一瞬間完全散去,真相是如此的清晰,僅僅只剩下一些細枝末節,還未分明。她張開口想說話,但在看清沈欽的表情後,又閉上了嘴,僅僅是握緊了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