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個月,宮裡都很平靜。
屈貴人給我下了奪命通牒後,似乎好像了卻了心頭的一件大事,幾次見到我,臉上雖然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饞勁,好像恨不得把我拆吃入腹,吃剩下的骨頭再去當柴火燒,但她馬上就會去看我的肚子。
看著我的肚子的時候,她甚至還可以對我(的肚子)友善地笑一笑:我早就說過,為了報個孫子,屈貴人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皇貴妃雖然並不是個消消停停的人,但被皇上那一掐脖子,到底也安分了不少,這些天來,也沒有鬧出太多的蛾子,給王琅添堵。王琅於是得以好整以暇地出紫光閣去,今天見兩個年少有為的翰林,明天和三四位侍講談談心,請他們出力,說服一下『冥頑不靈』的肥貓學士。
穆閣老聽說很是吃味,也藉著這開倉放糧的事,安排了好幾個心腹弟子和太子爺相見。
這居家過日子,也要講究一個張弛有度,太子爺沒聲音的時候,我身為太子妃,不鬧騰出一點事來,東宮就顯得太沉默了。現在太子爺在辦事,我要是再事兒事兒地,我公公就要覺得東宮太吵,煩著他了,就要來敲打我們倆了。
所以這一個月,我是什麼事都不管,只是一心在安排朝陽宮的修繕一事:紫禁城裡的這些王八羔子,沒有一個能做得了主的人時時刻刻地盯著,朝陽宮只怕能修到明年!明年——明年我要還沒有懷上,按屈貴人的話,我就得斷了她們的避子湯……那我還搞移宮幹什麼?!
我的這一番苦心,用柳昭訓的話說,就是「娘娘現在哪裡還有心管別的事,是巴不得明天朝陽宮就修好了,把我們給遷過去居住——這樣設身處地地為我們妃嬪們著想,娘娘實在賢惠!」
這丫頭最大的優點,就是很懂得為我做面子。
東宮四個妃嬪,全都露出了一臉的異色,鄭寶林是似笑非笑,姜良娣是一臉苦澀,李淑媛好像憋了一口苦水,吐吐不出,咽嚥不下,馬才人卻是眼波流動,若有所思。
我難得好心情,應和了柳昭訓一句,「昭訓實在是客氣了,世暖雖然年紀小,比起諸位姐妹都要來得年輕一些,但忝為東宮正位,自然要照應著姐妹們。姐妹們也別客氣,這都是世暖該做的。」
這番話說出來,就是脾氣最好的姜良娣,都似乎很忍不住,想要撲上來咬我一口了。更別提李淑媛——照我看,要不是她的靠山皇貴妃最近低調得很,李淑媛就要衝口而出,咆哮東宮了。
所以我早就說過,居家過日子,你的心思要是被別人摸得太清楚,難免就處處被動。就好比這三個美人兒,為什麼老是被我拿捏得上不上下不下,氣得七竅生煙的?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我蘇世暖十分的無賴無恥,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們的心思,太好猜了。反而是鄭寶林不忮不求,我對她就十分的客氣。
我一邊想,一邊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幾個妃嬪的側臉。
要說東宮六美,如果不帶柳昭訓,實在稱得上是千嬌百媚,帶了柳昭訓,那也絕對是百嬌十媚。鄭寶林就不說了,她渾身上下有一股高潔凜然之氣,望而不可侵犯,實在比我這個太子妃都要更高嶺之花得多了。
我們目光相對,鄭寶林略帶試探之意,衝我挑了挑眉毛,似乎是在無言地詢問我,沒事把她們幾個叫到一起,為的是什麼。
我沖鄭寶林齜出牙齒,把此女嚇得微微後仰,才埋怨地給了我一個白眼。
看,就是因為她無慾無求,所以對我才這樣不客氣。
可惜,從前鄭寶林沒出嫁的時候,一直在家幽居,從來沒有像我一樣在外冶遊,不然說不定,我們還能做個手帕交呢。
「這一次把姐妹們召集過來,也是為了正式將朝陽宮的住處分一分。」我也沒有再故弄玄虛,畢竟做人也不能太過分,移宮的事對這三美來說,已經是極大的打擊。「欽天監說,六月十日宜搬家,也就是三四天的時間了,朝陽宮後殿前殿偏殿一共六處,姐妹們就選自己喜歡的地方,趕快定一定,六月十日咱們就一總把所有的傢俱陳設全都搬到朝陽宮去,也省得再拖延了。」
我話音剛落,鄭寶林就道,「妾身瞧著西後殿就好,靠著太液池不說,而且非常僻靜,適合養病……請娘娘成全妾身,讓妾身佔了西後殿吧。」
西後殿就在太液池邊上,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碼頭可以停船,佔地雖然闊大一些,但從物理距離來說,離東宮最遠,並且周圍也比較荒涼,不是一個一心上進的好妃嬪應該選擇的地方。所以也沒有人和鄭寶林來搶,我當然更不會有意見,於是她就很順利地預定到了西後殿。
李淑媛也搶著要了東前殿,自古東貴西賤,前高後低,東前殿這樣最尊貴的地方,在她看來,恐怕是非己莫屬。——這個人永遠都記不住柳昭訓已經不是我身邊的丫鬟,而是東宮中品級最高的妃嬪。
柳昭訓笑瞇瞇地,也不和她計較,倒是馬才人和姜良娣很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意思。
馬才人對柳昭訓慇勤地笑,「請昭訓姐姐先挑。」
柳葉兒的包子臉上又多了幾條褶子,她笑嘻嘻地說,「西前殿是故皇后曾經住過的地方,我可不敢住,我住東偏殿吧。」
她都這樣說了,馬才人和姜良娣哪裡還敢去撿西前殿?餘下東後殿和西後殿一樣,都是佔地比較大,但也比較偏僻的地方,馬才人看了姜良娣一眼,眼波流轉,還沒有說話,柳昭訓就又搶著道,「姜妹妹如果不嫌棄,就和姐姐對面一道,住西偏殿。」
這就是柳昭訓的風采,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根本連兩個妃嬪的意思都沒有問,也一副懶得解釋的樣子。
姜良娣雖然驚訝,但也看得出有些開心。西偏殿不管怎麼說,總是比東後殿要來得更靠近東宮一些。
馬才人就低垂下臉去,露出了淡淡的委屈,又哀怨地瞥了我一眼。
她越是假裝溫柔賢淑,我就越感到欺負她,實在是讓我很快樂。於是我就衝她暢快地笑起來,盡情地表現出了我的喜悅。
以馬才人的心機,都不禁流露出了恨不得咬我一口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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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個人要挪窩,東宮最近當然很熱鬧,太監宮人們進進出出,費力巴哈地把大件傢俱往朝陽宮折騰。我嫌吵得厲害,又有些坐不住,就到露華宮去聆聽陳淑妃的教誨。
我表姑正在打盹兒,宮人們不敢叫她起來,我白跑了一趟,又被暑氣熏得有一點懨懨的,索性就在露華宮的東殿裡找了一張竹榻躺著休息,不知不覺,居然也跟著迷糊了過去。還是瑞王叫我起來,告訴我表姑被皇上叫去說話,剛才已經去瑞慶宮了。
皇上到了暑熱的天氣,時常會讓表姑去給他泡一壺涼茶來喝,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習慣依然未改。一時間我很有些感慨,就揉著眼半坐起身,拍著竹榻和瑞王說,「沒想到這張貴妃椅還在這裡,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時常在東殿休息,到了夏天,我總是霸著這張椅子不肯讓人的。」
瑞王眼底頓時現出了一點笑意。
他拖長了聲音,「為尊者諱,這種事,王瓏已經記不清了。」
這個人連損人,都要繞好幾個彎子,不仔細一點,根本不知道他是在誇你還是在罵你。
我不禁白了王瓏一眼,「怎麼是你來叫我?」
雖然我不大在意這個,但畢竟男女大防,有些事還是要避諱一下,才顯得莊重。
「母妃出行,總要帶幾個心腹宮人,王瓏害怕六嫂又睡到地上去了,所以這才進來探路。」瑞王的聲音還是那樣慢悠悠的。「這一番苦心,果然沒有白費。」
我臉上就是一紅: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剛才真的差點又不慎翻倒到地上去。似乎如果不是瑞王進來叫我,搞不好我又要一頭栽倒在地,痛醒過來。
更不要說口水還流得縱橫交錯的……嚶!
趕快站起來招呼王瓏遠離事發地,「現在太陽只怕也下去了,我們去太液池摘一點蓮蓬吧,你六哥沒事的時候,也會掰幾個來吃的。」
話一出口,又想咬住自己的舌頭。
我分明都不喜歡王琅了,我管他愛不愛吃蓮蓬啊?就算摘了,那也是我摘給自己吃的!
再說,當著誰不好,我為什麼要當著瑞王說這話?難道我這麼快就全忘了?
就是三年前,在太液池邊上,重芳宮附近的那座小假山後頭,王瓏是怎樣見證了我最難堪的一刻……
我還有臉當著他的面,表現出我對王琅那一點不爭氣的小心思嗎?
蘇世暖,你真是無腦到家了!
我的糾結,肯定已經全現在了臉上,瑞王又彎起了他的眼睛。
他生得很像陳淑妃,那股滌然出塵的氣息,無時無刻不環繞週身,尤其是在我才睡醒,臉上枕痕都沒消的時候,透過朦朧的視野看過去,更覺得他的眼神好像有若實質,可以直接看進我心底。
而這淡淡的笑意,就更像是在嘲笑我見不得人的心思,與見不得人的自怨自艾,又好像在說:蘇世暖,你和我說過的話,難道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嗎?
我忽然間想起了當年的事。
那時我尚且年少氣盛,有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銳氣,就是最難堪的時候,也不願有第二個人來安慰我。
瑞王幾次想把帕子塞到我手裡,都被我推了開來,我寧願用手擦掉眼眶中殘存的眼淚,將苦澀的滋味全咽進喉嚨裡,含糊不清地對王瓏發誓,「我今生今世,都決不會嫁進你們王家。別人稀罕太子妃,我不稀罕,前生作惡,今生宮妃,我才不要做王家的媳婦!」
王瓏似乎低低地歎了口氣,然後,他又自嘲地笑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王瓏的這種笑。
他的笑一直是很溫和的,有一種玉一樣的光澤,像是三月裡的春風,和煦柔軟,拂面而過,不濕衣襟。
而這種笑卻很冷,冷得讓人幾乎要揉一揉眼睛,定睛再看,才能弄清楚是不是自己的眼誤。一個像瑞王一樣溫和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笑。
我就忍不住又揉了揉眼,再睜開時,瑞王又已經笑得風輕雲淡。
他調侃我。「六嫂和六哥真是恩愛,就連摘幾個蓮蓬,都忘不了六哥。」
一邊說,一邊又衝我擠了擠眼。似乎在笑我,明明下定決心要和他決裂,明明下定決心不再喜歡王琅,卻總是食言而肥。
看吧,我就說,這句話出口,又免不得要挨他的嘲笑了。
我不禁摸了摸小肚子:還好還好,雖然我慣常食言,但卻似乎並沒有多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