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一下沉默下來,手指挪移到了我頸後,撥弄著我的一縷髮絲,撓得我很有幾分癢。
話既然已經說開,我也就沒有顧忌,往後挪了挪,仔細地打量著王琅的神色。
從小到大,我們之間不知爆發過幾千幾萬次衝突,我最愛的事就是撩撥王琅,而王琅也無數次地設計陷害過我,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在我姑姑去世之後,世間不會有任何人比我更懂得王琅,也不會有任何人比王琅更瞭解我。
很多事,我們之間早已經不需要言語。
現在王琅的沉默,肯定就不是因為不知道該如何措辭,才能不傷害到我。寒星也似的眼眸半合——從他的眼角眉梢,我可以看得出來,他的思緒似乎已經遊走了開去,不知飄向了哪裡。
過了一會,他才輕輕地推著我,催促我走出浴桶,又跟在我身後,拿著細麻布把我包了起來,仔細地為我擦著身子。
我默默地聽憑他安排,心緒也浮動了開去,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我和王琅的洞房夜過得很不愉快。
可是現在,知道東宮三美都是處.子,我的想法就不一樣了。
我開始以一種新的態度,來看待我們之間的關係。
即使王琅……他喜歡那個人更勝於我,但也未必不喜歡我。
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總是有些情分的。
就好像十三歲的時候,我被他追到了太液池裡,他把我打撈上來,當時御花園裡還有元王、端王,我濕漉漉的樣子,也不好見人,他只好把我領到假山後頭,當時天氣已經進秋,我十分冷,王琅就讓我脫了外衣,套他下水前甩掉的外袍取暖。
那時候我還小,不明白他的心緒。現在……畢竟已為人婦,回頭想來,似乎可以體會到王琅在那一瞬間的感情。
所以,在我十三歲,他十五歲的時候,他畢竟還是喜歡我的。
而我……
我又能騙誰呢?
我似乎一直也沒有忘記對他的喜歡,我能做的,只是拚命地告訴自己,要表現得並不喜歡他,表現得像一個得體的、冷酷的、無情的、毒辣的太子妃……
結果,這四大要點,我是一樣都沒有做好。
我一邊出神,一邊張開手讓王琅給我穿衣服。
這也是小時候落下來的習慣,那時候我年紀小,有時候上了樹下不來蹭了滿身的灰,玩泥巴玩得一身髒,還要去蹭王琅的時候,他就會嫌棄地叫我站好展開手,然後剝掉我的外衣,給我換一件新的。
青梅竹馬,就是這點不好,彼此間有太多故事,怎麼去解讀似乎都可以說得通。說他不喜歡我,有一大堆故事佐證,可要覺得他喜歡我,又覺得處處都是可以作為證據的小故事。
我又抬起眼去看他。
太子爺已經想好了什麼,他彎下身來,認真地為我繫上了紐絆,眼神已經不再散漫悠遠,而是專注得不得了。
這男人就連繫紐扣都可以做得好像在蓋國璽。
看他還半.裸著身子,我趕快也投桃報李,給他擦了擦身,套上了一件睡袍,踮著腳給他繫好了紐絆。腳一動,又覺得腰身有些酸軟。
索性就直接撲到了王琅懷裡,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王琅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把我帶到了懷裡。
「蘇世暖。」他在我耳邊輕聲說,語調帶了我最熟悉的嫌棄。「你真是笨得我都不忍心了。」
這句話,我也是從小聽慣了的。
我的心一下就飛起來了,也不知道是腳徹底使不上勁了,還是美得都踩不到實處,只覺得一下子就要癱軟到王琅懷裡去。
「我……我就是笨嘛。」就好像以前一樣,對他撒嬌。「好王琅,你告訴我,你喜歡不喜歡我?」
王琅低低地笑起來,「現在就是好王琅,不是死王琅了?」
他摟著我,半拖半抱地出了淨房,把我安頓到床上,又用薄被,把我捆了起來。
我就成了一條青蟲,在床上奮力地蠕動著,試圖蠕動出他的束縛,黏到他身邊去撒嬌。
在我和王琅斷絕來往之前,我一直就是這樣討人厭的跟屁蟲。
結果王琅下一刻就給我潑了冷水。
「世暖。」他柔聲說,「馬才人的事,你把你的思路,說給我聽聽。」
這一盆冷水是潑得真好,把我從意亂情迷裡潑醒了過來,一下回到了冰冷的現實裡。
人家我剛才還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搞得王琅大半夜的紅著眼來敲我的門,就差那麼一點點,他要是把持不住,馬才人那個小賤人就可能成功地爬到他床上去了。
我不禁擔心起了我那腫痛的小屁股:太子這人,一向是言出必行,說要打我屁股,那是決不會打折的。
趕快翻過身來,把屁股妥妥帖帖地壓在身下。
「嗯……」一邊思忖著脫身的辦法:就算要挨罰,至少也得等我,我的……不那麼酸疼了再說。
王琅又怎麼可能不清楚我的伎倆呢?
「世暖。」他說。
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語氣雖然有一點冷,但還算得上柔和,很顯然,他正在按捺著自己的脾氣。
從小到大,他對我按捺自己脾氣的次數,真是屈指可數。我一下反而更警惕起來。
「嗯?」就警惕地回他。
「馬才人的藥,是在大報國寺的時候,別人送進來的?」王琅不疾不徐地推導。
該死!
到底是我太笨了,還是我身邊的人都太聰明了?想當年我在外冶遊,扮男裝浪蕩江湖的時候,真覺得世上的人,大多都笨得要死。我蘇世暖已經算是個聰明人了。可是從入宮之後,第一個太子爺把我壓得死死的,第二個柳昭訓把我管得沒脾氣,第三個我公公把我看得透透的,還有陳淑妃、瑞王、皇貴妃……要不是東宮這幾個姑娘家根本完全在我掌握之下,什麼事都瞞不過我,我真要覺得我自己也笨得無可救藥了。
尤其是王琅!
你看看,人家都喝了幾杯加過料的酒了,喝完了這幾杯酒,還和我敦倫了那麼久,腦子按理說正是糊塗的時候。結果呢?
隨便一猜,我醞釀了這樣久的又一個謀劃,就這樣被他給庖丁解牛一樣隨手剖析開來,清晰分明得不得了!
我扁起嘴,沒有做聲。
王琅只好幫我補完,「穆閣老眼看就要退休了,馬才人即將失去靠山,心裡肯定是很著急的。她帶進了那份藥,想必是沒有瞞過……」
他抽了抽鼻子,才嫌惡地道,「柳昭訓的耳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你……你又怎麼知道我早知道了?」我不甘不願地嘟囔。
「你不是早知道了,又何必在馬才人跟前提起東宮進新的事,轉頭又在明知她當晚侍寢的時候,賞下玉樓春?」王琅勾起唇角。「蘇世暖,你當我第一天認識你?」
唉,王琅真是把我從頭到腳都摸得透透的了。
我只好翻過身來,把屁股露給他。
「你打吧。」破罐子破摔起來。
王琅不禁失笑。
「好,你說,我為什麼要罰你?」
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王琅和我說道理。
我歎了口氣,只好深刻檢討。
「我不該拿你做槍,先把馬才人趕出東宮嘛……好啦,要打就快打——輕一點哦,也不要用鐵尺啦!」
王琅的聲音裡又有了一點忍俊不禁。
「要打你,倒不是打你這個。」
他不輕不重地在我的尊臀上拍了拍,手往上走,仗著我被捆著行動不便,撓了撓我的耳朵。
「這件事,你做得不錯,酒一入口,我就嘗出了不對。」他告訴我。「唯一的錯處,是你挑錯了時機。」
我趕快洗耳恭聽:王琅教我的每一件事,都不是無的放矢,也一定有他的用意。
「穆閣老正是快告老還鄉的時候,我立刻打發了馬才人,這是在明著寒老人家的心。就算老人家要退了,往後幾年內,他的學生們,總也會和老師保持來往。」王琅就不疾不徐地為我分析。「尤其還是以這樣不名譽的理由,被攆出東宮。叫老人家心底怎麼不留芥蒂?」
沒等我回嘴,他就彌縫了自己的漏洞。「當然,我是東宮太子,身份尊貴,老人家就算和我離心,也未必敢和我作對……」
王琅拖長了聲音。
我恍然大悟。
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這一次,我又錯了。
還真和王琅說的一樣,錯就錯在時機上沒有把握好。
現在的王琅,正背著我公公搞七捻三的,做著虧心事,是經不起我公公注意的。這時候得罪穆閣老,很可能就會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你沒有叫破玉樓春裡的文章?」我悶悶地說。
恐怕非但如此,他還特地多喝了幾杯,這才回來身體力行,給了我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王琅的唇又揚了起來。
我們誰也沒有說穿這底下的一點用心和文章,但他似乎的確已經從我的表情裡,看出了我那見不得人的揣測。
他的手指又在我臉側摩挲了起來,阻止了我自怨自艾地將臉埋進枕頭裡。
「酒一入口,我就嘗出了不對。」他繼續說。「不過既然你挑錯了時機,這件事,也就只能這樣算了。我已經嚴詞斥責過馬才人,你這邊也不要做得太過分,就這麼私了是最好的。」
王琅這是側面承認了我的猜測,又讓我不要把事情鬧到皇貴妃那裡去。
所以這件事,我又得請表姑出山幫忙了。
我一下又自怨自艾了起來,倒在枕頭上抽抽搭搭地問王琅,「你說,我是不是很笨啊?」
說我壞,我無賴,我都無所謂,但我……我受不了別人嫌我愚鈍,嫌我笨。
「你從小就不喜歡使心機、玩手段。」王琅還是沒有回答我的話。「世暖,本性魯直,並不是錯,只是一個魯直的姑娘,卻一定做不好太子妃。」
他一下又捏住了我的嘴,阻止我回他的話。
「可是現在你已經是太子妃了,」他的聲音裡,有了一絲淡淡的可惜。「所以太子妃該學的東西,你也不能落後……這幾個月來,你的幾次謀劃,都有不對的地方,這不對,還是我可以為你遮掩,為你解決的。」
「可小暖你要記住,有很多事,我也沒有辦法護著你……而如果你想把整個後宮都握在手心裡,有些事,你不能不學。」王琅的態度又鄭重了起來,他鬆開了手。
我抿著唇,怔怔地聽他往下說。
「你要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從一個人的態度裡,讀懂他的心思。在這世上,沒有誰會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心裡話,告訴給另一個人,即使是你,即使是對我。」
我發覺我沒辦法反駁王琅的這句定論。
「而一個上位者,一個合格的太子妃,首先要做的,就是全盤讀出下位者的心思。唯有如此,才能將下位者化為自己的棋子,有了在棋盤上落子的資格。」他在我耳邊呵了口氣。
「你的第一份功課,就是讀懂我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