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太醫當然是個聰明人,從鄭寶林那裡出來,他就過來求見,口稱要履行典藥局郎的職責,給我扶一扶平安脈。
進了屋,他就看了看小白蓮和小臘梅。
「你們都下去吧。」我難得地端出了主子的架勢,「把窗戶開起來透透氣。」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我與君太醫,就不能算是男女獨處。
小白蓮和小臘梅雖然欲言又止,但當著君太醫的面,還是很給我面子,兩個人便陸續退出了屋子。
兩人一合上門,君太醫就跪倒在地,給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然後鄭重地謝我,「君某一生一世,不忘娘娘成全之恩!」
看來鄭寶林是一見面就把話都說了。
我笑著說,「太醫上一次見面,可是給我賣了一個好大的關子。」
一邊說,我一邊捏手指,製造出一點聲響來嚇唬君太醫。
要知道我頂著王琅和柳昭訓的反對,又去欺騙了表姑,把他弄到東宮裡來。無非就是因為他當時露出的那欲言又止,那意在言外的種種表現。
雖然和君太醫沒有一語交流,但我是信了他的人格,才將他調進來,又許以殊恩,換取他的實話。
如果君太醫是蓄意以王琅的生育能力來騙我,騙我的殊恩,騙我提供的職位,騙得更多和鄭寶林見面的機會……
嗯,那他一定是個很厲害的人。
而一個再厲害的人,也厲害不過我手中捏著的太子妃寶印。
我畢竟是將門出身,必要的時候,也是能狠得下手收拾一兩條人命的。
君太醫的確也是個很聰明的人。
他一下就聽懂了我的潛台詞,抬起頭來,憂慮地看了我一眼,又掏出手絹擦了擦汗。
「娘娘。」他輕聲說,「少不凌長,疏不間親……」
我再也忍耐不住,便站起身來,猛地拍了拍桌子,喝道,「說!究竟是誰在弄鬼,是本宮身邊的人,還是太子爺身邊的人,還是——」
我雖然任性不羈,但畢竟還是蘇家的女兒,一直以來,脾氣都還算不錯,見了底下人,也很少擺出生氣的樣子——我一直覺得欺負底下人實在是最沒有趣味的一件事。說起來這還是幾年來第一次,我沖一個生死操於我手的人,擺出了恐嚇的面孔。我很擔心我做得不夠嚇人。
不過君太醫額角居然又沁出了好些冷汗,他擦汗的速度越來越快,又轉著眼珠子,打量著我的神色,旋即低下頭去,面露沉思。
我也就安靜下來,給君太醫一點思考的空間。
過了一會,君太醫歎了一口氣。
他低聲說,「娘娘,這件事君某僅僅眼見,並沒有絲毫真憑實據……」
「我也相信你不會騙我。」我告訴君太醫。「不論怎麼看,攪亂東宮,對你都沒有任何好處。」
君太醫和鄭寶林當然是比誰都希望東宮能夠穩一點、再穩一點。
君太醫又擦了擦汗,他直起身子,又在屋內來回走動了幾步,忽然間,像是看到了什麼似的,他返身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兩隻手指,輕輕地壓住了我的脈門。
我跟著君太醫的眼神看了出去,發覺王琅和王瓏兩兄弟,正在此時走進院子裡,他們也都透過窗戶,看到了君太醫。
我再瞟了君太醫一眼。
我一直覺得這是個很聰明,也很大膽的人,他敢於和鄭寶林這樣的皇家禁臠私通款曲,也敢於在給我開藥的數日後,就當著我的面和我開玩笑,做掩口葫蘆狀。
但這個聰明而大膽的醫生,此時卻是汗流滿面,好像渥熱的天氣,給了他很大的壓力。
他又靠近了一點,閉上眼,做出了專心扶脈的樣子。
要不是我的耳力一向不錯,那細小的聲音,幾乎都要被我錯過了——君太醫居然練就了一門從唇縫裡往外說話的獨門神功!
「是瑞王殿下。」我聽見他說。「瑞王殿下身邊的阿蒙,經常到太醫院來傳旨請太醫。有一回我當值的時候躲懶,在藥房裡打盹兒過了時辰,起身時才發覺天色已晚,於是便聽見了藥庫裡的一番對話。阿蒙問茅太醫索要了一些藥材,說是上次所得已經用完。外頭得到的都沒有宮中的這樣純正,還說這十兩銀子,是太子爺賞他的。娘娘應當知道這一份藥材的用處,只有避子一途。」
才一說完,君太醫就鬆開了手,又跪到地上朗聲說,「恭喜娘娘痊癒如初!娘娘底蘊深厚,健壯——」
屋門口傳來了王瓏忍俊不禁的笑聲,「君太醫,你又要拿耕牛來比喻六嫂?」
君太醫雖然就好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濕潤,但掩口葫蘆狀,做起來卻還是那樣的悠然,他笑著說,「娘娘玉體安康健壯是好事!」
就站起身來告辭,「娘娘善自保重,下官回頭為您開幾劑湯藥,給您冬夏泡腳,便足以強身健體,百病不侵了。」
王琅也出現在屋門口,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又衝君太醫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太醫。」
君太醫似乎真的很怕王琅,見到王琅,他面上流露出的畏懼要比見到我發火還多。
「下官見過太子爺。」他抖抖索索地要參拜在地。
說不定姦夫見了夫主,一般都是這樣心虛的。
我腦海中忽然就冒出了這一個念頭。一時間,竟有一股荒謬的笑意,冉冉從心湖升起。
難怪君太醫不敢說,難怪他要跑。
這一席話,是把王琅和王瓏,甚至連陳淑妃一起,一網打盡。
我以為我會很傷心,甚至可能會又一次忍不住流下眼淚,將一切疑惑,一切痛苦與一切挫折,都傾瀉到王琅身上,當著面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令我痛苦,但世事就是這樣奇怪,或者我的心已經在那一年太液池邊碎過一次。這一次,我居然非常冷靜。
我站起身笑著問王琅,「你們兩兄弟怎麼這時候進東宮來?」
王琅由得君太醫給他行過跪禮,才淡淡地道,「太醫請平身。」
又目送君太醫出了屋子,才不喜不怒地嗆我。「愛妃什麼時候這樣關心小王?真叫小王感動。」
哼,他畢竟還是因為君太醫的事,對我心懷芥蒂,才會戴上這淡漠的面具,一句一句都來嗆我。
倒是王瓏告訴我,「蓬萊閣的事,到底也沒查出結果,東北一帶又要開始會戰。朝中事多,紫光閣就不上課了。我陪六哥回來拿魚竿呢!」
朝中事多的時候,王琅卻只能坐在太液池邊釣魚,他的心情當然不會太好。往常這個時候,就算王瓏不開口,我也會要求陪他到太液池邊釣魚。
這些年來在咸陽宮,在東宮,我們就是這樣過來的。就算彼此間有再多的矛盾,但畢竟都是咸陽宮出身,我一直很看重這一點,也很依靠這一點。
而只有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在心底的某一個角落,我一直清楚明白,我姑姑只是我姑姑,我再喜歡王琅,他也不是蘇家人。而陳淑妃畢竟只是陳淑妃,王瓏,畢竟和蘇家已經只有一點遠親關係。
這兩個人雖然沒有說話,但也都沒有走,就是王琅都還冷冷地盯著我看。
忽然間我有一點心慌——難道他們已經知道君太醫當時在藥庫裡,所以對於剛才我們的獨處……有了一點疑心,疑心君太醫洩密?
緊接著我就忽然明白了。
王琅正在等著我出言要求,跟他一起去釣魚呢。
如果是往常,這時候的我已經繞著他打轉,非得要跟他一起出去放風,而王琅就會不耐地沉默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就算我什麼都不如萬穗,畢竟還有個出身,長得也不差,被這樣一個人一廂情願地糾纏著,可能是男人,都會感到一分虛榮吧。
我用盡渾身力氣,扯出了一點牽強的笑,低落地說,「唉,我不去了,一想到君太醫又要給我開甘草丸子吃,就提不起勁來!」
瑞王不禁微露笑意,「六嫂……您今年也有十八九歲了!」
「八十八九歲,都一樣不愛吃甘草丸子!」我理直氣壯地回答瑞王,又關切地望了王琅一眼,柔聲問他。「沒有本宮陪伴,太子爺是否沒有興致釣魚?若是如此,則本宮也可以勉為其難……」
想必我到了八十八九歲,要撂惹起王琅來,也不會太困難的。當著王瓏,又是他心裡不舒服的時候,被我這樣一說,王琅頓時轉過身子,輕聲道,「愛妃多慮了。」便一馬當先,揚長而去。
瑞王對我露出一個歉意的笑,追在王琅身後,隨他離去,我站在西殿門口目送他們倆的背影出了東宮。小白蓮又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指責我,「娘娘,兩個主子可是特地回東宮來找您的!」
這小丫頭是氣我沒有答應,累得她沒得看瑞王了。
我看了小白蓮一眼,失去調笑心情,只是簡單地說,「我要洗個澡,你去給我打水來。」
只是一炷香時分之後,我已經身處浴桶之中,週身為溫水環繞。
我深吸一口氣,恨不得就將自己淹死在浴桶裡,與緊緊纏繞我的這煩惱三千世界,說一聲再會。
居然是王琅,居然是王瓏,我姑姑說的那句話,居然一點都沒有錯。
身處宮闈中,有些人的臉,真的會變得比想像中更快。
忽然間,我感到我比陳嬌還要更蠢,我居然相信帝王心術中,會存在一份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