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老夫人摻和,大家宴會後光是看百戲取樂,便花費了一兩個時辰,等幾位夫人扶著老夫人回去歇下了,顏欽若亦說自己有些不勝酒力,先回房休息去了,這文會便沒開得起來,而是由顏家七娘出面招待大家,在園中各處做耍。
宋竹今日過來顏家,也算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即使越國公府的花園也是楊柳垂風、芙蓉倒影,她都沒心思賞鑒,奈何今日老夫人給了她這麼大的體面,她要提早告辭,倒是太擺譜了,只好緊緊地依附著范大姐,跟她形影不離。
即使如此,顏七娘並好些文會上新認識的姐妹,都過來同她搭話,還有原本女學的一干同學,之前沒一個和她說話的,如今倒也都熱情了起來,她無形間倒成了聚會的焦點。眾人的態度,是完全就翻過來了,如今都是以誇獎為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宴會是為了她的生日而辦的。
「看慣了三娘青衣長辮的樣子,今日走進來,真是不敢認了。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話實在不假。」誇她最有誠意的便是陳娘子,她在女學中一向寡言少語,外加資質平平,很少惹人注目,如今卻是言辭便給,十分活躍。「你也別怨我們都不同你說話,就瞧著你這麼漂亮,我們竟都只是看著,沒一個敢上來同你搭腔的——就覺得不敢,也不知為什麼。」
為宋竹容光所懾這個理由,當然比捧顏欽若玉足要好些,大家都是嬌笑應和,有人誇宋竹眼睛好的,有人誇她鼻子好的,又有人問她這些貢羅家裡得了幾匹,是不是宮裡娘娘們穿戴的那種,宋竹被問得眼花繚亂,簡直不勝其煩,她亦根本沒有從這樣眾星捧月的待遇中汲取到多少滿足感,只覺得這些看似親熱的問話中,彷彿都隱藏了無數的陷阱,要一一得體作答,也不知有多難。
還好有個范大姐,在旁幫襯了她許多,恰到好處地問起了大姐宋苓,因笑道,「我聽母親說起,這夾金斷花羅是最難得的,就是宮中,一年也不得幾十匹,是以你們都未曾見過,也不認得,也就是昔年母親進宮覲見聖人時,曾得過些許賞賜。說來,這命婦、淑女每年入覲,人數雖說不多,也有百十人了。據我所知便只有宋大娘子得了這樣的賞賜,可見兩宮對她是十分看重的了?」
儒門講究一個謙字,旁人誇你你要怎麼謙虛,這是門學問,不夠謙虛那肯定是不成的,說明你這人太自矜,可太過謙虛,又容易有損傷家門名聲的嫌疑,畢竟你宋竹的出色,是父母生的,家裡教的,旁人誇你你說沒有這回事,豈不是把父母的苦心都給否認了?但誇長輩兄姐那就要輕鬆多了。宋竹笑道,「那時我還小,也不知道許多,只聽大姐說,兩宮殿下都十分和氣,待她也很親切。」
范大姐和她已經儼然是對唱起了鼓詞兒,宋竹話音剛落,她便笑道,「能不親切麼?當時大娘子年未及笄便寫了《觀物論》,說是名動天下也不為過,兩宮殿下都是一個脾性,最愛知書達理的才女,我聽說,若非大娘子年紀太輕,聖人還有意將大娘子留在宮中聘為女官,教導幾位公主呢。」
她以皇后外甥女的身份出面爆料,眾人哪有不信服的道理?聞言都是紛紛讚歎,又誇獎宋竹,「家學淵源,難怪三娘也是如此向學,想來學問也不輸給大娘多少。」
「我資質愚鈍,不如姐妹們多了,在家中可說是最愚笨的一個。」宋竹坦言道,「休說和兩位姐姐比,便是和兩位妹妹比,也是遠遠不如了。」
她說的是實話,但在眾人眼中看來,便是自謙的表現,均都誇獎她沖淡含蓄,顏七娘說得更是露骨,她握著宋竹的手,滿臉欽服地笑道,「怪道婆婆她們要把十七妹妹送到宜陽上學,我原還不知為了什麼,現在見了三娘,才是懂了。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算是學問沒學到多少,在三娘這樣的同學身邊,多學些做人的道理,那也是好的。」
宋竹一生都活在幾個姐姐的陰影下,德言容功裡,容她一直未覺得自己有多麼出眾,餘下三項,和兩個姐姐一比也滿是瑕疵。說她自卑可能還未必,但要說她很習慣被人眾星捧月般誇獎,那也是假話,今日眾人待她熱情,她非但沒有醺醺然,反而在心中暗自警醒,聽到顏七娘這樣說,心中便是一動,暗想道,「看來七娘和欽若之間只怕不那麼和睦,今日雖是欽若針對我在先,但她已是碰了一鼻子灰,我也不必再雪上加霜,跟著七娘往下說。」
「哪裡,顏姐姐學問也好,為人處事也罷,都是極出色的。我這小小年紀的末學後進,倒是跟在顏姐姐身邊也學了不少。」她便笑著又謙虛了一句,在心中都覺得自己假得有些過分了。
顏七娘卻未被她一招擊退,眼珠子一轉,又是笑道,「真的麼?我竟不知道,都學了什麼,三娘說給我聽聽吧,我也跟著十七妹妹多學些。」
都是一門姐妹,就算有矛盾,也不必這麼過火吧……宋竹心裡反而有些看不上顏七娘了,聞言便笑道,「怎麼沒有,欽若姐姐心胸寬大,好學上進,值得我們學的地兒有許多呢。」
顏欽若今日針對她的事,有心人有幾個沒看出來?她在顏七娘挑唆下,還維護顏欽若的面子,眾人本來是湊熱鬧來誇她,此時倒都有些真心感佩,都紛紛笑道,「不愧是宜陽宋家的小娘子。」
至於不愧在哪,卻是彼此一笑,都不曾點破了。
少了壽星女,文會沒開成,眾人到了下午也就各自散去,宋竹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同范大姐約了來日再聚,便先行上車回家。還好,她姨母也派了丫鬟跟在宋竹身邊服侍,今日生日宴上的見聞自然有她仔細回報,宋竹上車以後就只管睡覺,回到劉家又狠狠休息了一番,方才是緩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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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劉家休息,卻不知今日的京城中,不知幾家都在談著她。譬如范大姐,回家以後便不覺疲憊,換了身衣服到母親身邊請安,正好蕭禹並范家幾個小郎君也在范蕭氏身邊吃小粽子,大家自然就談起了今日的生日宴。
「倒是和您想得一樣,」范大姐笑著說,「除了越國夫人以外,旁人倒是都沒看出她那一身衣裳的來歷,吳家、楚家兩個小娘子還嫌棄她那一身衣裳素淡,配不上咱們給的玉珮,我本想等人都坐下來了再揭破。不料今日越國夫人好興致,居然親來了會上,倒是被她一眼看破了,當時就感慨讚歎得不行了,再加上三娘生得又好,老夫人當時就給拉到自己身邊坐,上看看下看看,愛得不得了,一頓飯都沒給放回來。」
她帶去的使女也笑道,「可不是?說到三娘,第一日進來見夫人時,已覺得漂亮,第二日過來咱們家,稍微一打扮,便是看得挪不開眼睛,這第三日去顏家,想是也準備了一番,一走進屋裡,奴婢瞧著那些小娘子的眼神都直了,竟是誰也不願和三娘搭話——都怕被她給比下去了。」
范蕭氏也點頭道,「三娘容貌,不說西京第一,在同齡人裡也罕見有能匹配的。最妙是她自己渾然無覺,大方質樸,半點也不傲氣。若是換了別人,能穿上這樣珍稀的貢羅衣裳,怕不早四處炫耀去了?也就是她,自己什麼都不說,要不是大娘眼利,我還看走眼了,以為她穿的也就是民間仿製的墨紫裙,心中還暗暗覺得宋家有些不知禮數、名不副實——還好,到底大娘有主意,若是依著我的辦法,丟人的反而變成我們范家了。」
原來範蕭氏打的主意,是讓范大姐拿出自己的華服首飾打扮宋竹,藉著長輩賞賜的名義,讓宋竹就直接把這一身穿到文會上去。誰知范大姐眼力也好,人又謹慎,見宋竹穿的墨紫裙顏色極正,花紋淡雅,有心套問,這才知道應是宋苓進宮後,所得的兩宮私房賞賜,當下立刻就打消了給宋竹送衣服的念頭,想要送首飾,聽到宋竹那一番言語,又不好強送,且也隱約意識到宋家不給美飾,自有道理在,因此便不勉強。
只是昨日她人在宋竹身邊,不好傳遞消息,帶著宋竹出來告辭時,范蕭氏見女兒沒完成任務,無奈何只好解了一枚也是難得的美玉珮給宋竹佩戴,她心中本還有些耿耿於懷,後來送走客人,聽范大姐分說一番,方才是恍然大悟,也立時收起了小覷心思——這墨紫一色,雖然民間多有仿用的,甚至膽大的商人也有穿,但歸根究底,乃是天家一再重申禁令民間穿著的『朱紫之色』。那墨紫雜寶花羅,以范大姐眼力,花色新鮮精巧,手藝上等,確實應該是專供天家宗室女眷日常穿著的貴重料子。
如果宋竹穿著民間仿造的墨紫裙子,自然是無人看得上,可她穿著的是這樣例不外賞的料子,身價陡然就被拔高到了一個層次,同齡人和她根本也無法比較——即使對宰執人家來說,每年賞賜中也少不得貢羅、貢絹,可第一,一樣是貢物也分等級,專供內用例不外賞的貢絹,就是要更高等些,第二,宰執人家人口眾多,比如顏家,單單是孫女就有二十多個,就是有貢物賞賜到顏家,難道長輩們不要使用?小輩而能穿貢物的都是少數,更遑論宋竹身上的料子,就是家中長輩得了,也是要視如珍寶,不肯輕用了。
隨便來範家做客,穿的都是這麼一身衣服,那麼過去顏家難道還能寒酸了?果然今日穿的斷花夾金羅裙,雖然花色淡雅,粗看不起眼,但只要湊近了一看織法,頓時便知難得。這精華內蘊的做派,直接把陳家、楚家的小娘子坑了不說,還間接給了顏欽若沒臉,再加上越國夫人極喜宋竹,今日雖是顏欽若的生日會,但她在生日會上所受的屈辱,卻無異於是照著臉連著打了她好幾個耳光。
凡是女人,就沒有不愛看戲的,今日這一齣戲劇性極強,范大姐固然是說得津津有味,范蕭氏又何嘗不是聽得樂不可支?等范大姐口說手比,把今日的熱鬧轉述完了以後,她又尋思了一番,卻倒是斂了笑容,慎重點頭道,「這個三娘,真是好。」
范大姐也笑道,「兒也是這樣想,其實前頭她穿戴什麼,那都是細枝末節,不必說了。我心裡只覺得她雖被顏十七娘薄待了,卻仍然維護她的顏面,不肯跟著顏七娘刻薄她,這一點實在難得。」
范蕭氏笑道,「又何止如此呢?聽你說得,她今日在席上,不卑不亢、進退有度,倒是竟沒一句話說錯。雖說是初次進城,在這樣大的場面上,卻也毫不露怯,被越國夫人誇獎厚愛,後來又有那麼一些人湊趣捧她,她也不得意忘形……這姑娘生得又美,家世又好,叔伯兄姐皆是大能,自己簡樸好學、溫厚大方,不以金玉俗物為念,一心讀書上進,真是如空谷幽蘭一般,令人見之忘俗,倒是真把洛陽城內這些每逢宴席就要明爭暗鬥、你攀我比的大家娘子,都比成庸脂俗粉了。」
頓了頓,又歎道,「難怪眾多大家,都是如此爭娶宋家女。我猜越國夫人見了她以後,應該也是動了心思。」
「可是如此,」范大姐早已經定了親事,因此和母親談論這些事也不大羞怯,她點頭道,「若換了是我,也歡喜這樣的新婦,且不說生得如此惹人愛憐,只說她好學又不貪婪這點,將來相夫教子,便令家中有受用不盡的好處……還在席面上呢,顏家大夫人和二夫人便是你爭我奪起來了,當著老夫人的面,誰也不肯讓步,我看,應該是都看上了三娘。」
「顏家長子早已成親,三娘說回來,是做不得塚婦,既然如此,兩房倒是有得一爭了。」范蕭氏也是歎道,「偏偏咱們家年歲合得上的幾個,都沒能配得上三娘的,拿不出手,即使登門說親也是白搭,不然,我也要說她回我們家。」
范大姐正聽著,忽然見到蕭禹在一邊已是聽得呆了,不由被他的憨態逗得一笑,推了蕭禹一下,道,「表弟,你怎麼和女孩兒似的,聽著這些事也這般入神?你兄弟們都吃完粽子出去了,你也不隨著一道玩去?」
蕭禹昨日並不在家,今早進來請安時,當著眾人也沒說起這事,此時聽著范蕭氏和范大姐的對話,已是呆了,這才知道原來宋家早有準備,他根本就是白操這一份心了。——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計較生氣,范蕭氏又和范大姐說起了宋竹的親事,他不知不覺,又更聽得入神,此時見表姐趕人,他實在並不想走,便忙道,「我是想,顏家的安邦兄不知是哪房的,只怕顏家是大有可能為他去說宋三娘。」
「這還真不知道。」范蕭氏也來了興趣,和女兒彼此討論回憶了一番,都想不起來,她揮了揮手,也不在意了。「說親是一回事,宋家應不應就是另一回事了。今日的事,回去被那些小娘子並使女們一傳誦,不知還有多少戶人家心動了要說三娘為婦呢……嘿!他們宋家還真是不一般,難道哪個子女的親事,都要掀起一番風浪不成?大哥的親事還沒眉目,二姐也尚未說定人家,如今這三娘又要有人上門爭娶了,還真是叫人自愧不如啊……」
范大姐道,「說來,顏家和大哥那邊……」
他們轉移話題去說宋大哥宋桑的婚事了,蕭禹頓時失去細聽的興趣,坐在那裡出了一回神,只覺心中十分不舒服,一時想,「她不是挺怕自己嫁不出去的嗎?現在知道自己是杞人憂天,想必會很高興吧?我也應當為她高興才是。」
一時卻又想,「洛陽的這些子弟,又有哪個是好人?即使多人求娶,不是良人也無可奈何,我定要好生提醒她,可不要糊里糊塗,嫁錯了人。」
思緒紛紛間,不覺又想到了顏安邦,「從三娘上馬以後,他一路都和三娘談天說地的,想來早已透過帷帽,看清了她的長相,此番為他說三娘,只怕他也很是樂意吧……」
他本來對顏家兄妹只有無奈,還無甚惡感,可這麼一想,頓時便覺得顏安邦十分輕薄可恨,兼且心胸狹窄,絕非宋竹良配。滿心裡便又只是在醞釀著下一個計劃,想要見宋竹一面,把這話告訴她,讓她小心謹慎,可千萬不能許了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