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女弟,沒學識、沒品德當然都是大忌,但最忌諱的還是閃閃縮縮小家子氣,范家家風如此嚴謹,范大姐本人又是如此靠譜,都認為過去打個招呼沒有什麼,宋竹再要推拒,就顯得小氣了。
若無其事地隨著范大姐走到近前,幾位衙內果然都上前問好,在范大姐跟前,他們都規矩了不少,方纔那飛揚跳脫的模樣,已不復見,便是蕭禹,也是繃著一張臉,做出了嚴肅的樣子來。
宋竹其實不是個愛記仇的人,過了這一個多月,雖然對當日的事情還存有一些芥蒂,但心裡終究是親近蕭禹的,本來走過去的時候,心裡還有些微微的期待,想著蕭禹若是嬉皮笑臉,上來和她說話,她雖然未必就搭理,但一次兩次以後,兩人也就無事了。沒想到蕭禹冷著臉一副非常嚴肅的樣子,宋竹心裡也就來氣了——說白了她也就是和李文叔說了幾句話而已,這都一個多月了,至於嗎?
當時蕭禹說她那幾句話,實在是難聽了點,宋竹現在也不願意當著他的面同外人說話,免得下回他又說自己『孟浪輕狂,交友不慎』,再加上范大姐剛和她說了,這裡有一個人是家裡提了她為新婦的,她心裡也更有些凜然,尤其不願太過活潑——雖然家裡沒有和她說,可見這親事多數是不能成的,但在可能的未來夫婿之前,女兒家肯定都是有點說不出的緊張,寧可不說話,也不願意說錯。
彼此見了禮以後,她便隨在范大姐身邊,一句話也不肯多說,也好在今日遇到的范家一幫親眷,都是行動守禮之人,宋竹只感到那周娘子的兄長,周衙內——也是范家四夫人的娘家侄子,多看了她幾眼,不過他目光清正,倒並不惹人反感。
一行人其實也都是來赴范家春酒的,宋竹本以為聊了幾句,兩邊也就分開了,不想范大姐聽說他們在這裡也是開文會,不由大起興趣,笑道,「我文墨上不行,也就是個粗通罷了,但我身邊這位可是小才女。你們做了什麼詩詞?讓三娘也品鑒一番,給你們評個高下。」
和眾人一起的,有好幾個范家子弟,顯然都十分寵愛范大姐,不願拂了她的意,便邀了兩人進了池邊的小軒,關上門窗,一邊烤火,一邊將眾人適才做的詩詞拿來,給范大姐和宋竹賞鑒。
宋竹至此,不能不說話了,她謙讓道,「我年小德薄、才疏學淺,怎麼能評鑒諸位兄長的作品?拜讀一番,已經是我的榮幸了。」
周衙內聞言,倒是微微一笑,恭維宋竹道,「三娘子太謙讓了,我妹妹和你同學,一向對三娘的功課誇獎有加,直說你是個極為難得的才女。我們這些人,才是真正的才疏學淺,能得三娘品鑒,是我們的榮幸才對。」
他不愧為太后旁支,真是大家子弟,一言一行都是穩重端方,即使是誇獎宋竹,也絲毫不露阿諛諂媚之態,彷彿是發自真心。同他相比,那日李文叔喜怒形於色的表現,就顯得十分淺薄了。
——宋竹也不知自己為什麼忽然會做這個比較,她很快把這思緒甩開,倒是也想起來,自己幾個月前,去探周娘子的時候,曾和這周霽周衙內有過一面之緣。不過她和周娘子其實不是很熟悉,而且她那一病以後,居然再沒來學堂,聽聞家裡人已經是把她給接回去養病了。
到底是同學,宋竹沖周衙內客氣地一笑,便問道,「說來,周娘子秋後那場病,可大好了?知道她忽然回家,我們還擔心了好一陣呢。」
周霽笑道,「已是大好了,不過她身子弱,且又一向愚鈍,功課也跟不上,家裡人商議著,還是讓她在家多將養一段時日,到開春以後,卻是要把三妹送過宜陽讀書。」
又謝宋竹,「多承三娘想著,那日你來探病,借給她的那本筆記,臨走時事多,也忘了還你,二妹一直記掛著呢。」
宋竹自然連道沒什麼,兩人又說了幾句話,便是彼此善意一笑,收住了話頭。宋竹取了一行人方才做的詩詞來,和范大姐同看。
要說作詩,她雖然自己不行,但平時為宋先生服侍筆墨,沒少抄錄宋先生的詩詞,欣賞水平還是在的,此時看來,范家那一幫衙內,還有其餘幾個親戚,只能算是粗通文墨,所做詩句乾巴巴的,完全是為了湊韻在那掙扎,氣急敗壞之意,幾乎透紙而出。水平較好的居然是蕭禹——他的確不愧是宋先生十分看重的學生,不過是六七個月,已經能做出一首像模像樣的詩詞,雖然用字還不免稚嫩,但意象靈動,已經是有了些許趣味。
當然,蕭禹和周霽比,卻又要有所不如了,周霽寫的是一首學問詩,用典嚴謹、思辨分明,並不是賣弄文采之作,反而頗為發人深省,在詩詞上可以說是已經正式入門,按宋竹來看,假以時日,未嘗不能寫出膾炙人口的好詩。
她對周霽幾乎是一無所知,見他年歲不大,詩詞造詣便這般精深,不禁有些好奇,只是礙於自己方才立下的決心,也不好開口相問,看完了以後,便是沉默不語。還是范大姐主動問道,「我是看不出來,你覺得哪一首好?」
宋竹無法,只得說道,「周衙內這一首,條理清楚,寓意深刻,應當是最佳。」
范七哥便笑道,「宋三娘好眼力,表哥前歲便是舉人,入京應省試未中而已,當然和我們這些不學無術的傢伙不同了。」
兩三年前,只怕周衙內也就是十五六歲,那時候就能考中舉人,水平的確是很不錯的。宋竹訝然又看了他幾眼,心裡卻是想道,「不知下一科應考,他和三哥哪一個名次更高。」
彷彿是感應到她的目光,周霽忽然對著她的方向微微一笑,這一笑,彷彿是春風拂柳一般,倒是連眼底都柔和了起來,並非客套。宋竹倒是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暗想:「只怕是他也看穿了我心裡的想頭,在笑話我呢。」
她今日立意要矜持含蓄,說了這幾句話,已是覺得不該了,餘下時候便是多聽少說,坐得一時,便示意范大姐應該離去,范大姐這回倒是很聽話,和她一道走遠了,方才附耳問道,「你猜,我說的那個人,是那裡的哪一個?」
宋竹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范大姐嘻嘻一笑,略帶揶揄地道,「真猜不出來麼?那可就是緣分了,今日座中,我看你也就是和他說話最多——差不多就只和他說話了,想來,別人也入不得你的眼。」
宋竹聽她說了,才知道果然是周霽要說她,其實她也不是很吃驚,心裡畢竟是早有所感覺,此時被范大姐點破,無非更加肯定而已。不過她對此事,倒是沒什麼羞澀緊張,只想道,「原來是他,雖然看著好,但家裡並未和我提起,只怕還有些別的事情我不知道。」
雖然周霽丰神俊朗,但她宋家男丁,哪個不是眉清目秀?蕭禹更是生得極好,宋竹對周霽,並無十分的好感,也無什麼惡感,甚至連欣賞都欠奉——這點才華,在她幾個哥哥跟前,仿若米粒之珠,甚至她還覺得蕭禹更厲害呢,起碼以進益程度來說,幾個月內他的進步真的很大。若說唯一有一點興趣,還是因為來年宋栗考試時,周霽也算是潛在的對手。因此,聽了范大姐的說話,她只道,「原來如此啊。」
范大姐為人其實很是機靈,見她反應平淡,也就不提此事了,只笑道,「對了,你知不知道,就是你原來那同學,趙家的元貞娘子,她未婚夫……」
宋竹何曾不知道這個?也就和范大姐討論起來,「肯定是要再說親事的了,只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回學堂裡。以前在女學,人人都羨慕她有門好親,現在……她心裡只怕會過不去。」
此時,因為未婚夫考不上進士,悔婚改嫁的都有,夫死改嫁更是很正常的事,宋家三叔去世以後,三嬸就是把女兒宋艾托付給明老安人,自己改嫁。當然民間風氣更是談不上守望門寡了,不過一般來說,也不會立刻就再給趙元貞說親,怎麼都要等個一年半載,那就正好趕上科舉,說不定趙元貞就要『榜下捉婿』了。宋竹想到她去年和自己談起顏欽若親事時,流露出的同情,不禁也是有些唏噓,只是大年下的,也不好老說這些個不吉利的話題,眼看花廳在望,也就找了別的話說。
范家春酒,也是叫了百戲來席間取樂,後來更是成班人轉移到花園裡看相撲,這相撲請的都是西京有名的力士,此時男男女女分坐大堂兩側,中間有屏風相隔,都在看中間空地上兩個大力士角力,叫好之聲,此起彼伏。連范大姐都看得極為用心,只有宋竹看了那些人的廝打,忽而想到宜陽縣城門外常見的流民打鬥——為了維持穩定,各地流民都是被攔在了西京城外的縣治裡,雖然今年冬天各地都是亂象頻生,但洛陽城內,卻還是歌舞昇平,這些衣衫錦繡的貴人,圍著這故作驚險的表演大呼小叫,就像是根本就不知道,不過是幾十里外,每天都有人因一塊饅頭而搏命相鬥,而若不是關西還有一支硬骨頭的右軍,如今的洛陽城,也許早都淪為了西夏人的屠宰場,而他們這些人裡,亦不知有多少會淪為饑民,只為了一塊粗面饅頭,甚至肯付出生命。
她的心緒,頓時多了幾分煩悶,然而卻又是更為無奈地意識到:她不過是個女孩子,天資更是極其有限,不論是西京城內讓人反感的奢靡,還是宜陽縣外讓人不忍的淒苦,這些事其實根本都和她無關,就是她想管,卻也沒這個身份。
她無心再看相撲了——這做作的表演,只會讓她想到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宋竹默默地退出人群,披了斗篷往後廊走去,她寧可對著後廊的梅花出神,也不想湊這個熱鬧。
說來也就這麼巧,才走了幾步,迎面又是遇見蕭禹,兩人打了照面,都是一怔,宋竹想到剛才他面上掛著的寒霜,便也不多加搭理,而是默默讓開了幾步,繼續往前走去。
蕭禹哼了一聲,果然還是一片冷淡,壓根沒有軟化的傾向,他瞟了宋竹一眼,忽然說了一句,「你身上的斗篷,還是我們蕭家節禮送的皮子做的。」
這話說來也是平常,不過是陳述事實而已,可蕭禹說出來的那方式,那種高高在上、充滿了優越感的態度,一瞬間也不知傳遞了多少信息:這樣的東西,在我們蕭家也就是隨手拿去送禮,你們宋家就當成寶貝,做了體面衣裳,新春會客時候穿。——穿著我們家送的衣服,還不給我們家好臉,真是不知禮數的鄉巴佬……
反正,這句話中所包含的那冷冰冰的惡意,竟是比院子裡吹過的寒風更冷,宋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說真的,就是當時和李文叔說了幾句話,都幾個月過去了,這張翻過去的臉,怎麼還沒翻回來?
如果說她上回還是迷惑更多於生氣,所擺出的那副態度,更多的是為了維護宋家女兒的尊嚴,那麼這一回,宋竹也是真的動了情緒了。
「哦,原來是這樣。」她說,伸手就解下了繫帶,把斗篷脫了下來,平靜地看了蕭禹一眼,和和氣氣地道,「蕭衙內儘管放心,我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自然也不會穿的。」
屋外寒風凜冽,一旦失去斗篷溫暖的包圍,宋竹頓時是被吹得毛孔聳立,幾乎忍不住就要打起寒顫,她也不再去看蕭禹,轉身快步走回屋內,尋到范大姐,對她抱歉地笑道,「大姐姐,也許是剛才出門時吹了冷風,我有些不舒服,卻是要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