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蕭禹到底是什麼身份?難道他竟不是望海侯家的孩子,而是蕭家什麼冷門旁支,罪人子弟,更有甚者,乃是賤籍出身?

宋竹連著十幾日都在想這個問題:不這麼想的話,說不通啊。

蕭家出過宰相,按照本朝蔭補的規矩,家族裡絕對不止一個官人。望海侯那一方只是因為出了皇后,所以得以封侯,格外顯貴而已。這麼多官,當然政治立場也許並不一致,但家族的凝聚力卻絕不是開玩笑的。蕭家之所以被眾人稱許,家風甚至得到宋家人的認可,也是因為一族人榮辱與共,同進同退,不曾出現兩房意見相左、反目成仇的事情。

也所以,望海侯家不可能看不上她宋家的門第呀,絕不是宋家配不上蕭家。——之前來提親的三十二哥,就是望海侯的親侄兒,也是皇后兄弟之子,若是望海侯一家看不上宋家,也斷無可能推動關係這樣親密的子侄輩前來提親的道理。以蕭家族風,更不可能是三十二哥的父母自作主張……總之,宋家的門第,全天下還真沒有配不上的人家,宋竹對這點事有信心的。

不是她們家配不上蕭家,那就是蕭禹出身的那戶人家配不上宋家了。這倒是不無可能,比如若蕭禹是罪官之後,又或者家裡他母親是賤籍,這樣的出身,的確是不方便和宋家結親的,即使宋家沒意見,宋家的親戚也會有意見,覺得對方玷污了宋家的名聲。

但……也不像啊,蕭禹平時的做派,宋竹也是看在眼裡的。去年他和她口角時說了,節禮裡的皮子都是他送的,她自然信他的話,後來也想明白了他當時說那句話的意思:之前兩人在後院射箭做耍的時候,蕭禹就說過幾次了,覺得她冬日穿得太少,不易防寒。

這樣的人家,能是罪官、罪人、賤籍?即使是顏家等大戶人家的衙內,論氣魄也都不如他吧。雖然猜來猜去,但沒一個理由是能說服宋竹的,因此她雖然被蕭禹狠狠地拒絕了,但卻並不太難過,只是想要弄清楚蕭禹為什麼說兩家的門第絕不相配,一旦在一起,會對他和自己父親,都帶來很大的損害。

再說,他當時反反覆覆,說的都是不可能,到底也還沒回答她的問題——說她小,那她現在也不小了,說不可能,那就不能繞過不可能嗎?只是問一句中意不中意,有那麼難回答嗎?

也不是說心裡就不難過,只是這迷惑暫時也壓下了失落,宋竹還是打算把事情弄明白了,再想想該如何反應。她心裡更多的還是對蕭禹的意見:慌慌張張的,一點都不沉穩,這又不是什麼大事,她也沒和任何人說起,他那麼慌亂做什麼?連句中意不中意都不肯回答。如果他真不中意,那……那又有他說的那些障礙在的話,一切也就不提了,若是他真的中意,難道門第的不配,就不能想法子去解決麼?就算他是婢生子,只要能考中科舉,以他的天資,爹爹也未必就反對這門親事……

只是,雖然想要找到蕭禹,再問出個端的,但也得要宋竹找得到機會才行。自打元月那次見面以後,蕭禹便不曾上門來拜訪,而宋竹也不可能去縣衙找他、——隨著時間的推移,『宋家三女,既美且賢』的名聲,業已遠播到東京城裡,正月裡上門拜年的長輩,就多有提起此事。指名要見她,她沒這個閒空出門。

過了年,她就是十四歲,也到了按慣例開始說親的年紀,雖然長輩們沒有明說,但從一些蛛絲馬跡來看,多數都是受人所托,前來相看的。也許這一次拜訪回去,不久以後,就會帶著提親信,再到家裡來了。

說起來,雖然爹爹的處境堪憂,但天下間不在乎風雲攪動,唯重人品的人家,原來也不在少數。宋竹聽爹娘的語氣,如今北學大佬俱都不再提起大哥的婚事,反而是原來沒有提起這一茬的人家,如今反而遣人上門說親,雖無顯宦,也都是詩書傳代、耕讀為業的大儒人家。她一直以來擔心的『嫁不出去』,如今已經完全不是問題。想來等到年後,也會和姐姐們一般,收到雪片一般的提親信,而且這一回,因為局勢變化的關係,會寫信來提親的人家,在品行上肯定都是過得去的,完全符合她從前為自己設想的夫婿人選條件:出身書香門第、家風嚴正,為人有才學,人品正直,家境也寬裕……

沒了蕭禹,她也不愁找不到好夫婿,他本人在正月那天的表現,又那麼不好,先是迴避,後是回絕,滿口托詞,一句實誠話都沒有,到底為什麼不配,也不肯說……宋竹有時候自己也想,是不是就該放棄掉算了?也別想著問人家了,人家躲著你呢,就你自個一頭熱有什麼意思?別人不說,就是周家的周霽,雖然局面變動,但他不就還是留在了書院嗎?若是應了他,以他給人的感覺,想來也虧待不了自己。

可……

唉,這或者就是『情』的感覺吧,宋竹也是莫可奈何:可,誰讓她歡喜蕭禹呢?誰讓她中意他呢?誰讓,她就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呢?要怨,只能怨她運氣不好,老天爺沒讓她喜歡上能文能武、穩重大氣的周霽,卻偏偏讓她喜歡上了這個小毛病多多,有時候可恨得不行的蕭三十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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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一眨眼功夫,正月過去,宜陽書院也迎來了開學的日子,和宋竹預料得一樣,女學裡少了不少同學,北黨中堅的那幾戶人家,幾乎全都把兒女接回去了,留下來的官宦娘子,則多數都是和北黨關係平平,真個是看中了宋學的教育效果,把女兒送來讀書的。——要不是趙元貞居然留了下來,北黨赤幟家的子女,幾乎便再沒有留在書院裡的了。

這也是讓宋竹很不解的一點:趙元貞出身的趙家,那絕對是北黨的領袖人物。且不說老宰相趙芒公昔年的事跡了,就說如今的北黨赤幟,唯一一個還留在朝堂中心的陳參政,那就是趙元貞的姑父。現在北黨要肅清門庭,清算被宋學反插一刀的舊賬,怎麼趙家還不和宋學劃清界限,居然依舊把女兒送來此處?

非但如此,趙元貞今年過來,彷彿是換了個人一般,在課堂上那是鋒芒畢露,不論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表現得極為積極,大有忽然間被她大姐、二姐附體,成為大才女的勢頭。開學後第一次小考,她的成績便是突飛猛進,險些威脅到了宋竹的學魁地位。

——當然,她之所以還是學魁,那是因為宋苡要繡嫁妝,已經不上學了,而宋艾可能自己也有一些打算,宋竹疑心她有些故意相讓。不過即便如此,她自己一向在學問上用心,也不是徒有其表、沽名釣譽的假貨。趙元貞的成績原本平平,這一下猛然竄到這麼高,便令宋竹很是費解。

因為顏欽若一事,她對趙元貞始終存有戒心,兩人自那以後,關係一直也就不冷不熱,趙元貞頗為知趣,平時也很少過來招惹她,然而自從新春歸來以後,趙元貞對她卻是笑臉相迎,姐姐妹妹根本就不離口,要和她交好的心思,任誰都看得極是清楚。別說宋竹了,這會兒連宋艾都大感詫異,「趙姐姐這是做什麼呢?開春回來,怎麼和換了個人似的?就連打扮都要比以往精心了許多。」

宋竹也是費解:難道她也有了心上人,每日裡這麼精心打扮,就是為了放學後和他相會的?

這當然是開玩笑的說法了,陳娘子那樣找表哥說話的事,一年大約也就只能有幾次,次數多了,不論是被書院還是家人察覺,都不可能有好果子吃。趙元貞每日放學也都是和同學們一起下山坐車,並無特別異動。宋竹又不好直接問她緣由,也只好把疑問放在心底,努力應付著她的熱情。

雖然猜想蕭禹也不會再到父親書房裡來,但宋竹還是沒改變去宋先生書房服侍的節奏。按她所想,蕭禹只要還想考科舉,終於是要來向父親請教學問的,到那時候,她和他一次說個清楚,到底為什麼不相配,也問個明白,若是實在沒辦法,他是真不中意她,那也……那也只能就這樣了。

生平第一次喜歡上人,就有不被回應的可能,要說她心裡不患得患失,也是假的。宋竹也不知自己是否因為牽掛太過,反而有了心魔,自作多情起來,雖然蕭禹口口聲聲都是拒絕之意,但……但她總是隱隱覺得,他應該也是有一絲喜歡她的,否則……否則他為什麼要為她做那麼多事?

一轉眼,她同蕭禹認識也有兩年了,雖則不是朝夕相處,但仔細搜索,也有許許多多讓人會心一笑的往事可以回味。宋竹在書房灑掃的時候,時常就會想到,在這張桌子上,兩人一道比試學問,蕭禹斜著眼,去看她的試卷……

這一日宋先生不在書樓,樓內也是清靜無人,宋竹索性就坐在書房裡發呆,正是托著腮鬍思亂想時,忽然聽見外間腳步急急,一個人居然未曾通報便掀簾子走了進來,她連起身迴避的時間都沒有。

「先生——」那人一邊進門一邊說,「嗯?怎麼只有你在?」

宋竹看到是他,也安心了——心中更是猛然一跳:這還是蕭禹這段時日裡第一次和她撞上。

「我爹出去了,應該在藏書樓裡,你得去那裡尋他。」她面上卻還是力持鎮定,就怕自己反應太大,反而嚇跑了蕭禹。

不過,看清蕭禹神色以後,她倒是打消了原本的心思,而是關切地問,「怎麼,是出什麼事了?」

蕭禹面上陰雲滿佈,似乎根本沒留意到她的那點小心思,他低低地自語了一句,「藏書樓人太多了……」

便又抬起頭來,急急地說,「我家裡有急事,必須得回東京去了。傳訊人現在回去給整理行裝,一會在山下等我,時間不多,我就不去藏書樓了,一會你和先生說一聲。就說……就說請他不必擔心,書院一定能度過眼下這個難關的。」

女學都少了不少學生,男學又何能外?宜陽書院的規模縮小,是不爭的事實。蕭禹所說的難關,也就是眼下的這麼一攤子事。宋竹雖然也十分好奇他的憑據,但卻知道此時不能多問,雖然心中有許多話要問,但也只是望著他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好,你放心回去吧,我一定把話給你帶到。」

蕭禹衝她點了點頭,彷彿這才想起來什麼,他的眼神一下變得極為複雜,咬了咬嘴唇,一句話都未曾多說,回身便是匆匆而去。

走到門邊,卻又頓住了腳步,宋竹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有無數言語,但都強忍著只是不說。

「那一日,沒把話給你說清楚……」蕭禹又回過頭來,但沒望向宋竹,只是看著她的方向,「想來你心中也有許多疑惑,今日……我也只能告訴你一句,別的事,以後你慢慢都會明白的。」

他的眼神終於挪到了宋竹眼裡,強烈得幾乎奪去她的呼吸,她甚至不能立即理解他的意思,只是愕然地等著蕭禹的下文。

「我從來都不是蕭禹。」這個不是蕭禹的蕭禹,也是猶豫再三,方才開了口,他輕輕地說。「真正的蕭三十四體弱多病,一直在望海侯府中養病,從來也沒有出過東京一步……我的真名,叫做陳珚。」

宋竹腦際轟然一震,一瞬間彷彿明白了什麼,又彷彿什麼也沒有明白,她目送蕭禹——陳珚轉身離去,過了許久,才捂著嘴瞪圓了眼睛。

陳為國姓——可——可如今宮中,眾所周知便只有一個子息,便是太子啊……

一個極荒謬的想法忽然浮上腦際:蕭禹,不,陳珚他,該、該不會是女扮男裝吧……

《古代小清新》